是啊,但你是不是像爬虫一样匍匐前进呢?罗西想着这个小玩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往柜台走去。后面的高凳上坐着个男人。他一只眼上戴着个专门用于鉴定珠宝的放大镜,正透过镜片看着面前垫子上的什么东西。罗西走近了一点,看清那东西是一块背面被拆掉的怀表。柜台后面的男人正在用一根细到她几乎看不见的钢制探针往怀表内部探查。她心想,这人很年轻,也许还不到三十。他留着一头长发,几乎齐肩,穿了一件蓝色的丝绸马甲,里面是一件纯白的衬衫。她觉得这种搭配有些不合常规,但显得相当时髦潇洒。
左手边有动静。她往那个方向看去,看到一位年长些的先生蹲在地上,翻阅着一堆平装书,书堆上坚了个牌子,写着“佳品旧货”。这位先生的轻便外套呈扇形展开,他那接缝处已经开线的黑色老式公文包好整以暇地立在他身边,如一条忠犬。
“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女士?”
她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柜台后面那个男人身上,他已经摘掉放大镜,正看着她,露出友好的笑脸。他有淡褐色的眼睛,眼底有点绿色,非常漂亮;她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帕姆会不会说他是个“有趣的人”。她猜想不会。衬衫下面看不到什么突出的“地质构造板块”。
“也许你可以。”她说。
她摘下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把没镶钻的那枚金的放进口袋。不戴戒指的感觉有些陌生,但她觉得以后会适应的。一个能够连内裤都不换就从自己家一走了之的女人,应该挺能适应的。她把镶钻的那枚放在天鹅绒垫子上,旁边是这位珠宝商一直在检查的旧怀表。
“你觉得这值多少钱?”她问他。想了想,她又追问了一句:“你能给我多少钱?”
他把戒指套在拇指末端举了起来,从第三扇朝西的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裹着满满的灰尘,横斜在他的肩膀上,他把戒指对准那缕阳光。那石头闪烁着五彩的火星,反射回她的双眼。就那么一瞬间,她感到一阵痛悔。接着,这位珠宝商快速地看了她一眼,说真的,只是瞥了一下而已,但她足以从这一瞥中发现那淡褐色眼眸里有些自己无法立即理解的东西——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在开玩笑吗?”
“什么?”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请稍等。”他把放大镜戴回到眼上,仔细看了看她订婚戒指上的那块石头。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神更有把握了,也更容易读懂了。说实话,也不可能读不懂。电光石火间罗西明白了一切,但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也没觉得多么痛惜懊恼。她最强烈的情绪充其量就是一种疲倦的尴尬:为什么她以前从没想过?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笨蛋?
你不是的,内心深处的声音在回应,你真的不是,罗西。如果你不是在某种程度上知道那枚戒指是假的——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更早地来到这样一个地方。难道你真的相信过,或者说在你二十二岁的生日之后,你还真的相信,诺曼·丹尼尔斯会送你一枚价值几千元而非几百元的戒指?你真的相信吗?
不,她应该是不相信的。他从没觉得她能值这个价,这是其一。另外,这个男人在前门上了三把锁,后门也上了三把锁,院子里安装了动作感应灯,新山特拉汽车也安了触摸警报器。他怎么可能让妻子把一颗“像里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戴在手上,招摇过市呢?
她问珠宝商:“这是个假货,对吗?”
“这个嘛,”他说,“说是锆石倒完全是真的,但肯定不是钻石,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当然是这个意思,”她说,“不然我还能是什么意思?”
“你还好吗?”珠宝商问。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关心她,而且她冒出个想法,近距离地看他,似乎更接近二十五岁,而不是三十岁。
“去他的,”她说,“我不知道。可能挺好。”
不过,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面巾纸,以防泪水决堤——这些日子她根本预料不到什么时候就会开始飙泪,或者也可能是突然大笑一场,这种情况也经历过好几次了。要是这两种极端情况都能避免就好了,至少眼下忍住就好。若是还能带着残存的尊严离开这个地方,那也不错。
“但愿如此,”他说,“因为这种事常有。相信我,真的。你一定会惊讶,有那么多的女士,像你一样的女士……”
“哦,别说了,”她告诉他,“如果需要振奋人心的东西,我会买一个支撑胸罩。”这辈子她还没对哪个男人说过这样的话,这话中有如此强烈的暗示意味,但她这辈子也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仿佛正在太空漫步,或是傻乎乎地在钢索上跑着,而下面没有铺保护网。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是很完美吗?这难道不是她的婚姻唯一恰如其分的收场吗?我决定买那石头,她听到脑海里的他在说话,声音因柔情而颤抖,那双灰色的眼睛竟真的有些湿润,因为我爱你,罗丝。
有那么一瞬间,大笑就要喷薄而出。她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在咫尺之遥将其阻止。
“这东西还能值点钱吗?”她问,“哪怕一点点?还是说这只是他从某个口香糖机里面随便买的玩意?”
这是英语里常用的一个历史典故,“read the Riot Act”(宣读《暴乱治罪法》)。该法是英国古法,在有暴乱时,英国国王会派出行政官员,对暴乱者宣读该法,表示官方警戒。所以“宣读《暴乱治罪法》”的现代引申义就是“严厉警告”。
这次他都不用戴那放大镜,再次把戒指举到阳光下。“说实话,确实还是有点价值的。”他说,声音里有种因为能传递点好消息而轻松宽慰的情绪。“石头也就值个十元,但镶嵌石头的其他部分……可能得有个两百元吧,零售价。当然,我给不到你这个数,”他急急忙忙地补上后面那句,“不然我爸可要对我宣读《暴乱治罪法》 啦,你说对吧,罗比?”
“你爸总在对你宣读《暴乱治罪法》,”蹲在那堆平装书边的老人说道,“孩子就是用来警告的。”他头都没抬一下。
珠宝商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罗西一眼,然后把一根手指伸进半张的嘴里,模仿恶心反胃的样子。罗西从高中以后就没有见过这个动作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面前这个穿马甲的人也回以微笑。“我可以给你五十元,”他说,“有兴趣吗?”
“没有,谢谢。”她拿起戒指,若有所思地看着它,然后把它包在那张还没用的面巾纸里。
“你去这一带的其他店问问。”他说,“要是有人说能给更多的钱,我就按最高报价来出。这是我爸的策略,很不错的策略。”
她把面巾纸扔进了包里,然后把包猛地合上。“谢谢,但就不了吧,”她说,“我先留着它。”
她知道,一直在弄那堆平装书的人(被珠宝商称作“罗比”的那个人)此时正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专注,但罗西决定不去在乎。让他看吧。这是个自由国家。
“给我戒指的男人说它值一辆全新的汽车,”她说,“你信吗?”
“我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想起刚才他说,这种事常有,很多女士来到这里,弄清关于手上珍宝那令人不快的真相。她猜想,这个人虽然还很年轻,但一定已经听过很多版本不同但基本主题一致的故事。
“我想你也信,”她说,“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保留这枚戒指。要是我又为了别的什么人昏头了——甚至只是觉得自己昏头了——就可以把这戒指翻出来,看看它,等着退烧。”
她想到了帕姆·哈弗福德,她的两条前臂上都有长长的、扭曲的伤疤。1992年夏天,她丈夫在醉酒后把她扔向一扇防风门,摔过玻璃时,帕姆举起手臂护着脸,结果一只胳膊缝了六十针,另一只缝了一百零五针。然而,如果有建筑工人或油漆工在她走过时对她的腿吹口哨,这人仍然会开心得几乎要融化,这该怎么说她呢?有耐力还是蠢?坚韧还是健忘?她觉得这是“哈弗福德综合征”,只希望自己能避免这症状。
“随你的心愿,女士,”珠宝商回答,“不过,我很抱歉做那个传递坏消息的人。我个人认为,典当行的名声这么差,原因就在这儿。我们几乎总是得负责告诉别人,事情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没人喜欢听这样的话。”
“是啊,”她说,“没人喜欢这样,你叫……”
“斯坦纳,”他说,“比尔·斯坦纳。我父亲叫阿贝·斯坦纳。这是我们的名片。”
他拿出一张来,但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拿着也没用。祝你生活愉快,斯坦纳先生。”
她往门口走去,这次走的是第三条过道,因为那位老先生已经朝她走了几步,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拿着几本旧书。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想和她说话,但非常确定自己并不想和他说话。她现在只想速速离开“自由之城借贷与典当”,上一辆公共汽车,赶紧忘记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她只在隐约中意识到,自己正经过这典当行的某个区域,一堆堆的小型雕像和图画,有的镶了框,有的无框,都摆在布满灰尘的货架上。她抬着头,但什么也没看,她没有心情去欣赏艺术品,无论有多精美或多另类。因此,她仿佛刹车一般突然停顿就更叫人吃惊了。初看上去,好像是她根本没看到那幅画。
仿佛是那幅画看到了她。
3
她人生中还从未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但罗西也没觉得这有多么不寻常——过去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在过着从未有过的生活。这种吸引力也没让她觉得多不正常(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原因很简单:与诺曼·丹尼尔斯结婚的这十四年来,她几乎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她无从判断什么正常,什么不正常。对某些特定情况下世人的行为,她的衡量标准主要来自电视剧和他偶尔带她去看的电影(只要是格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电影,诺曼·丹尼尔斯都会去看)。按照这些媒介提供的框架标准,她对这幅画的反应可以说是很正常的。在电影和电视中,人们总会被什么东西突然如其来地征服。
说句实在的,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这幅画仿佛在召唤她,让她忘记了刚刚发现的关于戒指的真相,让她忘记自己想赶紧从典当行逃离,让她忘记看到蓝线公交车停在“暖壶”门口时,一双酸痛的脚是多么高兴,让她忘记了一切。她满脑子只想着:看!这难道不是最最美妙的一幅画吗!
1英尺约等于30.48厘米。 这句化用了奥斯卡·王尔德的话,原话是他用来形容英国绅士之间流行的猎户运动:the unspeakable in full pursuit of the uneatable。
那是一幅镶木框的油画,大约三英尺 长,两英尺高,左端靠着一个停摆的钟,右端靠着一个裸体胖天使。周围摆的也都是画和照片(一张圣保罗大教堂的彩色旧照片;一幅碗中水果的水彩画;大运河上黎明时分的贡多拉;一幅狩猎版画,画着雾气朦胧的英国荒野上,一群穷凶极恶之人在追赶两只几乎无法入口的动物 ),但她几乎连看都没看一眼。她感兴趣的是山上女人的那幅画,也只有那幅画。要说入画的人物和画技,它与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地的典当行、古玩店和街边廉价货仓里的画没有什么不同,但一看到这幅画,她的双眼与头脑中就充满了一种纯净如天启般的激动,只有那些能深深打动人的艺术品才能赐予这种激动——那首让我们流泪的歌,那个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清世界的故事(至少有那么一会儿是这样),那首让我们为活在世上而高兴的诗,那支让我们暂时忘记生命终将消亡的舞蹈。
这情绪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热烈,而且与她充满日常现实的实际生活完全没有联系,所以一开始她的思维就那么错乱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如烟火一般突如其来的感觉。在那短暂的片刻,她就像一个突然脱挡并进入空挡的变速器——引擎还在疯狂运转,但什么作用也起不了。接着,离合器控制住了,变速器平稳地回归正常。
我希望新家里能有这幅画,所以才这么激动,她心想,这就是我想要据为己有的东西。
她急切而感激地抓住这个想法不放。诚然,她的新家只会是个单间,但她也得到了承诺,这个单间会比较大,有个小的开放厨房,还带配套的卫生间。无论如何,那将是这辈子第一个属于她,且只属于她的家。所以它很重要,所以她为这个家选的东西也很重要……第一个家将是最最重要的,因为它将为以后的一切奠定基调。
她知道,不管这单间有多么好,这里在她之前也住过几十个低收入的单身人士了,在她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住进来。然而,无论如何,这都将是个重要的地方。过去的五个星期是个过渡期,是旧生活和新生活之间的空隙。等搬进那个已经许给她的房间,她的新生活——独居的生活——将真正开始……而这幅画,一幅诺曼从未见过和评判过的画,一幅只属于她的画,也许能成为这种新生活的象征。
她很理智,思维清晰,并不承认,甚至都不同意这世界上存在任何超自然或超越常规的现象。罗西为何突然对那幅山上女人的画作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她这理智的头脑,做出了如上合理化与正当化的解释。
4
这条过道上,只有这幅画是加了玻璃罩的(罗西想到,油画通常是没有加玻璃罩的,也许是因为必须得透气之类的),左下角有张黄色小贴纸,写着“75元或?”。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握住画框的两侧,小心翼翼地把画从架子上抬起来,拿着它沿着过道走回去。拿着破旧公文包的老人还站在那里,还在看着她,但罗西几乎没注意到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小心地把画放在比尔·斯坦纳面前。
“发现喜欢的东西啦?”他问她。
“是的。”她敲了敲画框边的标价牌,“上面写着‘75元或?’,你刚才说可以出五十元买我的订婚戒指。你愿意以物换物吗?我的戒指换这幅画?”
斯坦纳从他那边的柜台走出来,推开一端的小门,来到罗西这边。他看着那幅画,和看她戒指的时候一样仔细……但这次他的表情里带着一点愉悦。
“我不记得这个了,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肯定是老头在哪儿收来的。我们家里就数他最爱艺术。我呢,只能美其名曰‘擦屁股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不能——”
“不能做主?可别说这话!真说起来,我大约是个没法做主的。但这次我可以。我很愿意按照你说的来,以物换物。这样我就不用看着你把脸快拖到地上走出这个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