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脚步轻快地朝街对面的警察局走去,再不对坐在长椅上半昏迷的那个小伙浪费一丝目光。拉蒙垂着头,双手无力地交织在裤裆里。诺曼·丹尼尔斯探长的脑海里已经不存在拉蒙这个人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妻子和她要了解学习的所有那些事情,以及他俩要谈的话。他只要一找到她,就一定会谈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船、帆和火漆,当然,更得谈谈那些发誓要爱、尊重和听话的妻子,把丈夫的银行卡放进钱包,匆忙跑掉了,后果会是什么。所有这些事情,都得谈谈。
近一点地谈谈。
9
她又在铺床了,但这次没关系。这是一张不同的床,在一个不同的房间,在一个不同的城市。最棒的是,这张床她从未睡过,也永远不会睡在上面。
她逃离此地往东八百英里的那所房子已经一个月了,情况好了很多。目前她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腰背疼痛,但即便是这个问题也在逐渐好转,她很确定。眼下,肾脏周边痛得厉害,也很难受,这没错,但今天她已经收拾到第十八间房了。刚开始在白石酒店工作时,收拾了十二个房间后,她就快要昏厥了,十四个房间之后根本完全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找帕姆帮忙。罗西逐渐发现,四个星期就能让一个人的前景发生巨大变化,要是这四个星期里肾脏或腹部没有受到任何猛烈的击打,那变化会尤其大。
不过,目前这样已经够了。
她走到门口,往走廊探出头去,往两边都看了看,只看到几个盛有吃剩早餐的客房服务托盘。走廊尽头的密歇根湖套房门口停着帕姆的手推车,还有这个624号房门口她自己的手推车。
罗西掀开堆放在手推车末端的一堆新洗好的毛巾,露出了一根香蕉。她拿着香蕉走回房间,来到624号房窗边的软椅边,坐了下来。她剥开这水果的皮,一边慢慢地吃起来,一边看着窗外的湖面,正值5月,寂静的雨天午后,湖面如镜,闪闪发光。她的心中与脑中充盈着一种强大而简单的情感——感激。她的生活并不完美,至少现在还不完美,但4月中旬的那天,站在“女儿与姐妹”的门廊上,看着对讲盒和那个被金属填充的钥匙孔时,她做梦也想不到能过上眼下的日子。那一刻,她看到的未来只有黑暗和苦难。现在,她的肾很疼,脚也很疼,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愿意下半辈子都在白石酒店做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女清洁工。但香蕉很好吃,身下的椅子也好舒服。就这么一瞬间,她不愿意和任何人易位而处。在离开诺曼后的几个星期里,罗西慢慢善于注意到那些微小的乐趣:睡前看半小时的书,和其他女人一起做饭时顺口聊聊电影或电视节目,或者给自己放五分钟假,坐下来吃一根香蕉。
还有一件事也很美妙,就是明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且确定不会是让人痛苦的突发事件。比如,知道今天只剩下两个房间需要收拾,知道收拾完她和帕姆就可以乘员工电梯下去,从后门出去。在去公交站的路上(她已经能轻而易举地区分橙线、红线和蓝线公交了),她们可能会去“暖壶”喝个咖啡。小小的事情,小小的快乐。世界可以是美好的。小时候的她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但后来忘了。现在她正在重新了解学习,这实在是甜蜜的人生课程。她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还差得很远,但眼下已经够了……尤其是在未来的一切还未知的情况下。那得等到她离开“女儿与姐妹”之后再说,但她感觉自己应该很快就会搬走。“女儿与姐妹”的住客们口中有张“安娜名单”,也许就在那张名单上再出现空房间的时候,她就能搬走了。
敞开的房间门上落下一个影子,她都来不及思考该把吃剩一半的香蕉藏在哪里,更来不及站起来,帕姆就把头探了进来。“就瞅你一眼,宝贝。”她说,并在罗西惊跳起来时咯咯笑了。
“可别再这样了,帕帕!你差点害我心脏病发作!”
“喔唷,他们不会因为你坐下来吃了根香蕉就炒你鱿鱼的,”帕姆说,“你应该看看这地方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你还剩下哪间?22和20?”
“嗯。”
“需要帮忙吗?”
“哦,你不用——”
“我不介意。”帕姆说,“真的。我俩一起干的话,两个房间十五分钟之内就能解决。你说呢?”
“那么说好,”罗西感激地对她说,“下班后去‘暖壶’,我请客——派和咖啡,如果你愿意的话。”
帕姆笑了笑:“只要他们有那种巧克力奶油,我可太愿意了,相信我。”
10
好日子——大约四个星期的好日子。
那天晚上,罗西躺在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面对着眼前的黑暗,听着前一天晚上进来的那个女人在她左边隔了两三张床的地方低声啜泣,她想着,这些日子过得好,最大的原因是没有诺曼。不过,她感觉,“他不在”这个事实很快就不能完全满足她了,她需要更多的事情来获得充实感。
不过,还不是时候,她想着,闭上了眼睛,现在我已经拥有得够多了。这些工作、吃饭、睡觉的简单日子……而且没有诺曼·丹尼尔斯。
睡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卡洛尔·金又在她脑子里唱起那首摇篮曲,很多个夜晚,都是这首曲子送她入梦的。
我真的是罗西……我就是真·罗西……你最好相信我……我很了不起……
黑暗袭来,她迎来又一个没有噩梦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第4章 天意
1
第二个星期的周三,罗西和帕姆·哈弗福德乘坐员工电梯下班,帕姆脸色苍白,一副不舒服的样子。“我来例假了,”罗西关切询问时,她回答,“肚子抽痛得厉害。”
“你想去喝杯咖啡吗?”
帕姆考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我现在只想赶紧回‘女儿与姐妹’,赶在大家都下班回来开始叽叽喳喳之前,找个空房,吞点米多尔止痛药,睡上个几小时。这样我可能又会活过来了。”
“我陪你。”罗西说。电梯门开了,她们走了出去。
帕姆摇摇头。“你不用,”小小的微笑点亮了她的脸庞,“我自己完全可以的,而且你年纪够大了,可以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自己去喝咖啡啦。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还能遇到什么有趣的人呢。”
罗西叹了口气。帕姆口中“有趣的人”总是指男人,通常是那种穿着紧身T恤,肌肉突出得如同某种标志性地貌的男人。而罗西的想法是,她这下半辈子可太不需要这种男人了。
而且,她的身份还是已婚。
她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结婚戒指,订婚时的钻石戒指就套在里面。两人一起来到街上。这一瞥究竟跟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有多少联系,她从来没确定过,但这确实让通常情况下并不放在她心上的订婚戒指占据了她的头脑。钻石有一克拉多一点,比丈夫赠予她的其他任何东西都要昂贵很多。一直到今天,她想到,这戒指属于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把它处理了(而且是以任何她想要的方式)。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
尽管帕姆一再声明她不需要,罗西还是陪着她在酒店街角的公交站一起等车。帕姆的样子让她觉得很不妙,她脸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眼圈黑了一片,嘴角因为疼痛抿出了一条条细细的纹路。而且,能照顾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照顾,罗西感觉不错。其实她都打算陪着帕姆上公交,确保她安全无虞回到住处了;但最终,一想到热腾腾的咖啡在召唤自己(可能再吃上一块派),她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
帕姆在公交车上靠窗的位子坐下,罗西站在路边朝她挥手。帕姆也朝她挥了挥手,公交车开走了。罗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沿着希钦斯大道向“暖壶”走去。她很自然地想到自己第一次在这个城市徘徊的时候,那几个小时的事情能想起来的已经不多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种害怕和迷失的感觉。但至少有两个人特别突出,仿佛汹涌雾气中露出的岩石:那个孕妇和那个留着大卫·克罗斯比胡子的男人。尤其是那个男人。他靠在酒馆的门口,手里拿着啤酒瓶,看着她,对她说着:“嘿,宝贝,嘿,宝贝。”或者根本就是在叫她。有那么一小会儿,这些回忆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这只有最不堪的回忆才能做到——回忆起我们感到迷茫与无助的时候,完全无法对自己的生活有任何掌控。于是她走过了“暖壶”,甚至都没注意到,双眼放空,毫无神采,充满沮丧。她还在想着酒馆门口那个男人,想着他让她感到多么害怕,还让她想起了诺曼。这跟他的长相毫无关系,主要是他那个体态,他站在那里的样子,仿佛随时可以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跳着扑过来。而只要她稍微瞟一眼表示自己在留意他,他就绝对会被激发——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上臂,罗西几乎惊叫起来。她四下看去,以为要么是诺曼,要么是那个暗红小胡子男。都不是,她眼前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着比较保守的清凉夏季套装。“要是吓到你了,很抱歉,”他说,“但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你肯定会直接走到车流里去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希钦斯大道和水塔路的交会处,本市最繁忙的十字路口之一,离“暖壶”至少有整整三个街区,甚至可能是四个。车辆飞驰而过,形成一条金属河流。她突然想到,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刚刚可能救了自己的命。
“谢……谢谢你。非常感谢。”
“没事。”他说。水塔路另一端,“通行”标志的白色字母闪烁起来,年轻人好奇地看了罗西最后一眼,走下路牙,走上人行道,被过街的人流裹着,渐行渐远。
罗西原地不动,感觉着这瞬间的错位与深深的解脱,仿佛刚从非常糟糕的噩梦中醒来。我刚才就是在干这个,她想,我人醒着,走在大街上,但仍然在做噩梦,或者说在闪回。她低下头,发现双手紧紧地把包夹在腹部,和五周前一样,那时的她正在寻找达勒姆大道,真是一场漫长而迷茫的流浪。她把包带挂到肩上,转过身,重走刚才的来时路。
这座城市的时尚购物区在水塔路的那头,她现在离水塔路越来越远,经过的这片区域只有一些规模小得多的商店。其中许多看起来都有点破旧,带着淡淡的绝望。罗西缓步走着,看着二手服装店的橱窗,这些店都在努力伪装成自成颓废格调的精品店;还有鞋店,橱窗里挂的牌子写着“买美国货”“清仓大甩卖”;有个折扣店就叫“五元以下”,橱窗里有成堆墨西哥或马尼拉制造的娃娃;有个皮具店,叫“摩托妈妈”;还有一个用法语“很高兴”(Avec Plaisir)做店名的商店,陈列的商品令人叹为观止——假阳具、手铐和开裆内裤——都摆在黑色天鹅绒上。她站在这家的橱窗前看了很久,惊叹这些东西居然也这样摆在外面,供走过路过的人随意观看。最终,她还是过了街。又往前走了半个街区,她就看到“暖壶”了,但她已经决定不喝咖啡,不吃派了,她会直接搭公交车回“女儿与姐妹”,今天的历险够了,到此为止就好。
但没能到此为止。在她刚刚穿过的十字路口的远端,有个不起眼的店面,橱窗里有个霓虹灯标志,上面显示着“典当、借贷、高级珠宝买卖”,其中最后一项服务引起了罗西的注意。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订婚戒指,想起了诺曼在结婚前不久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你戴着它上街,钻石得朝着你手掌的方向,罗丝。那是块很大的石头,而你只是一个小女孩。
她曾问过他一次(那时候他还没开始教育她不问问题更安全),这戒指花了多少钱。他的回答是摇摇头,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小孩子问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或北极有多少雪的时候,父母就会这样微笑。不要紧,他说,你只需要知道,要么是那块石头,要么是一辆新别克。我决定买那石头。因为我爱你,罗丝。
这个说法来自美国作家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像里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The Diamond as Big as the Ritz),讲的是关于财富的魔幻故事。
此时此刻,站在这个街角,她仍然记得那些话给她带来的感觉——害怕,因为你不得不害怕一个能够如此挥霍的男人,一个选择买戒指而非新车的男人,但这也让你略微屏息,觉得有点性感。因为那确实浪漫,他给她买了一颗大钻石,大到在街上被人看到都不安全。一颗像里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 。因为我爱你,罗丝。
也许他是真心的……但那也是十四年前了。他爱的那个女孩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高耸的乳房、平坦的腹部和修长紧实的大腿。那个女孩上洗手间时,尿液中不会有血。
罗西站在一个街角,那个橱窗里挂了霓虹灯标志的店面就在附近。她低头看着订婚钻戒。等待心中涌起某种感觉——回忆起曾经的恐惧,或者甚至回忆起曾经的浪漫——但什么感觉也没有,她转身走向当铺的门。她很快就要离开“女儿与姐妹”了,要是这店里有人愿意出合理的价格买下戒指,她就能身无挂碍地离开,不欠任何食宿费用,甚至可能剩下几百元。
或者,也许我只是想摆脱这戒指,她想,也许我不想再花哪怕一天的时间来承受这个负担,为他一直没买成的那辆别克而内疚。
门上的牌子上写着“自由之城借贷与典当”。她一时有些奇怪——之前倒是听说过这城市的几个别名,但都与湖泊或天气有关。紧接着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打开门,走了进去。
2
她估计店里光线会很暗,也的确很暗,但“自由之城借贷与典当”店里却出乎意料地金光闪闪。此时,太阳已经很低,直接照在希钦斯大道上,阳光落在典当行朝西的窗上,形成一条条细长而温暖的光束。其中一束照在悬挂的萨克斯管上,让这乐器看起来仿佛是用火做成的。
这肯定不是个巧合,罗西想,肯定是有人故意把那萨克斯管挂在那儿的,聪明人。这想法也许是对的,但她依然有种被施了魔法的感觉。甚至这个地方的气味也加深了这种魔幻感——尘灰、岁月与秘密的气味。她隐约听到左手边传来许多钟表轻柔的嘀嗒声。
她慢慢地走在最中间的过道上,一边是琴颈处被穿起来的一排木吉他,另一边是摆满电器和立体声设备的玻璃柜。好像有很多那种超大型多功能的音响系统,就是电视节目上讲的“大音箱”。
在这条过道的另一头,有个长长的柜台,顶上挂了另一个霓虹灯标志,弯曲成一道弧线。“高级金银珠宝”,灯管是蓝色的。下面还有红色的灯管:买入卖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