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又经历了个人生的“第一次”:她不由自主地伸出胳膊搂住比尔·斯坦纳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简短而热情的拥抱。“谢谢你!”她喊道,“太感谢了!”
斯坦纳笑了起来。“哦,天哪,不客气,”他说,“我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在这好地方被顾客拥抱。还有其他特别想要的画吗,女士?”
那位穿着轻便外套的老头——斯坦纳口中的“罗比”——走过来看了看那幅画。“想想典当行大部分顾客的样子,这就是一种恩赐啊。”他说。
比尔·斯坦纳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罗西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她正忙于在包里翻找那团包着戒指的面巾纸。花的时间比本来需要的长,因为她的眼睛一直忍不住去看柜台上的那幅画,属于她的画。她第一次以真正迫不及待的心情去想自己即将住进去的那个房间。她自己的地方,而不是众多行军床中的一张。她自己的地方,属于她的画,挂在墙上。这就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她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指包住那团纸巾,头一件事。她打开纸巾,拿出戒指,递给斯坦纳。但他暂时没接,因为正在研究那幅画。
“这是一幅原版油画,不是印刷品,”他说,“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作品。可能也因为如此,才被罩上了玻璃——可能有人想给它装点个门面。山下那座建筑是什么啊?被烧毁的种植园农舍?”
“我认为应该是一座庙宇的遗迹,”拿着破旧公文包的老头低声说,“一座希腊神庙,说不定。不过,很难说清,对吧?”
的确很难说清。因为他们讨论的那座建筑几乎被矮树丛淹没到了屋顶。正前方的五根竹子上藤缠蔓绕。还有一根已经倒塌在地,七零八落。倒下的柱子不远处还有座倒塌的雕像,上面长满了杂草,一片绿之中唯一能稍微看清的是那张光滑的白色石脸,仰望着天空中汹涌的雷暴云,画家显然用洋溢的热情在天上涂满了这风起云涌的情景。
“是啊,”斯坦纳说,“反正,我觉得这建筑的透视有点不对——在那个位置,也显得太大了吧。”
老人点点头:“但作这个弊倒是有必要的,不然除了屋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比如那根倒塌的柱子和雕像,可就别管了——根本就看不见的。”
toga,指古罗马风格的宽松大袍子。
罗西才不在乎什么画面背景,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幅画的中心人物身上。山顶上的那个女人,转身看着庙宇的废墟,所以每个画外人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一头金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背上。她的手臂线条匀称美好,右肘上方戴了一个宽大的金臂环;左手向上举起,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但看起来似乎是在遮眼挡光。这行为很奇怪,因为空中正电闪雷鸣,没有阳光,但看样子她就是在这么做,就是如此。她穿了条短连衣裙——罗西想,这种样式应该叫“托加袍 ”——裸露着一侧奶油色的肩膀。衣服是鲜艳的红紫色。如果她脚上穿了什么的话,从画面上也看不出来,她站在草地上,草几乎高及她的膝盖,而托加袍的裙边也刚好到那个位置。
“你觉得是什么风格?”斯坦纳问,问的是罗比,“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
“我觉得是‘糟糕艺术’风格,”罗比咧嘴笑了,“但同时我好像也明白为什么这位女士想要买下它。这画展现的情绪特质还挺直击人心的。各种元素看起来是古典主义——古老的钢版画中会出现的那种东西——但是传递的感觉很哥特。对了,还有,中心人物是背对着观众的。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奇怪。总的来说……好吧,不能说这位年轻女士选了本店最好的画,但我能肯定,她选了最不寻常的那一幅。”
罗西仍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她不断在这幅画中发现能吸引自己目光的新东西。例如,女人腰间的深紫色细绳,与袍子的褶边很搭,还有那只抬起的手臂让她的左胸隐约露出一点痕迹。这俩男人就是在瞎扯闲聊,这是一幅绝妙的画作,她觉得自己可以盯着它连续看上几个小时。等有了自己的新家,她可能就会这样做。
“没有画题,没有签名,”斯坦纳说,“除非——”
他把画转过来。纸背上用柔和而略微模糊的木炭笔触,印着“罗丝·麦德(ROSE MADDER)”的字样。
“好吧,”他满腹狐疑地说,“我猜这是画家的名字吧。不过这名字挺有趣的。可能是化名。”
罗比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发现选中这幅画的女人也知道斯坦纳说错了。
“这是画的名字,”接着,出于某种她永远也解释不了的原因,她又补了一句,“我的名字就叫罗丝。”
斯坦纳看着她,完全糊涂了。
rose madder,茜草玫瑰红的意思。
“不用在意,巧合而已。”但真的是个巧合吗?她在想。真的吗?“看。”她又轻轻地把画转过来。她隔着玻璃罩,敲了敲那个女人穿的袍子:“那种颜色——紫红的颜色——就是罗丝·麦德,茜草玫瑰红 。”
“她说得对,”罗比对斯坦纳说,“要么是画家本人——或者更有可能是上一个拥有这幅画的人,因为木炭很容易就会被擦掉——用了女人袍子的颜色来命名这幅画。”
“请问,”她对斯坦纳说,“我们能交易了吗?我着急要走。已经很晚了。”
斯坦纳本想再问一次她是不是确定,但他看得出来,她很确定。他还看出了别的东西——她脸上有种微妙的表情,说明她最近的日子过得比较艰难。从这女人的脸可以看出,她也许会把真心的兴趣与关切看作戏弄,也可能看作他试图想把交易条款变得对自己更有利。他只干脆地点了点头。“戒指换照片,直接交易。皆大欢喜。”
5
“没错。”她向他露出一个容光焕发的迷人微笑。这是十四年来她第一次向别人展露真心的微笑,在那笑容完全绽放的瞬间,他的心朝她敞开了。“皆大欢喜。”
她在店门外站了一会儿,朝着疾驰而过的车辆傻傻地眨着眼睛,有种小时候和父亲看完电影走出来的感觉——晕眩茫然,大脑一半在真实的世界里,一半还停留在虚幻的世界。但这幅画是很真实的存在;如果她怀疑这一点,只需低头看看夹在左臂下的包裹。
身后的店门打开了,那位老人走了出来。她现在甚至都对他有点好印象了,对他微笑起来,这种微笑专门留给与之共同经历过奇异或美妙事件的人。
“女士,”他说,“请问你能考虑帮我个小忙吗?”
她脸上的微笑被警觉的表情代替:“要看是什么忙了,不过我并没有帮助陌生人的习惯。”当然,这么说已经很含蓄了。她甚至都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
他显得有点尴尬局促,这倒让她稍微安下心来。“对,好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是挺奇怪的,但可能对我俩都有好处。对了,我叫莱弗茨。罗比·莱弗茨。”
“罗西·麦克伦登。”她说。她本想主动跟他握手,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也许根本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我真的没什么时间帮任何的忙,莱弗茨先生——我已经有点迟了,而且——”
“拜托。”他放下那个破旧的公文包,把手伸进另一只手上拿的棕褐色小袋子里,拿出一本他在典当行里找到的旧平装书。封面是相当程式化的绘画,一个穿着黑白条纹囚服的男人正要踏入某个地方,要么是个洞口,要么是个隧道入口。“我只想请你读一读这本书的第一段。读出声来。”
“在这儿?”她环顾四周,“就在这大街上?老天爷,为什么啊?”
他只是不断地说:“拜托。”她接过书,想着只要按他的要求做,也许就能赶紧摆脱他,不用再做其他的傻事了。这样就没事了,因为她现在觉得这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也许并不危险,但确实有点疯癫。还有,如果他确实是个危险人物,那她最好趁“自由之城借贷与典当”和比尔·斯坦纳还近在咫尺的时候搞个清楚。
书名叫《黑暗通道》,作者是大卫·古迪斯,罗西翻到版权页,觉得自己从没听说过这个作者,这也并不奇怪(虽然书名似乎隐约有点印象)。《黑暗通道》是1946年出版的书,而她在十六年后才出生。
她抬头看了看罗比·莱弗茨。对方急切地朝她点头,身体都快震颤起来了,满怀着期待与……希望?怎么可能呢?但看他的样子,的确充满了希望。
罗西自己竟然也有些激动了(她母亲过去常说,同类相吸),她张口读了起来。书的第一段至少还挺短的:
“真是走了霉运。帕里是无辜的。而且他还是个正派体面的人,从不麻烦别人,想过平静的生活。然而,另一方的证据太多了,而他这边几乎什么都没有。陪审团认定他有罪。法官判处他无期徒刑,他被押送到圣昆廷监狱。”
她抬起头,合上书,递还给他。
“可以了吗?”
他在微笑,显然很高兴。“非常可以,麦克伦登女士。你等等……还有一段……麻烦了……”他快速地翻着书,又递给她,“谢谢,只读对话就好。这是帕里和一个出租车司机之间的对话。从‘嗯,挺有意思’开始,你看到了吗?”
她看到了,而且这次她没提出异议。她已经认定莱弗茨并不危险,可能也没疯。而且,她还有那种奇怪的激动感,好像某件真正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或者已经在发生了。
是啊,当然,绝对,内心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对她说,那幅画,罗西——还记得吗?
对啊,当然了。那幅画,光是想想,她的心就为之一振,并由衷觉得幸运。
“这真是太奇怪了。”她说,却在微笑。她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点了点头。她想着,要是跟他介绍说自己叫包法利夫人,他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点头。“是啊,是啊,你肯定觉得很奇怪,但是……你看到我希望你开始读的地方了吗?”
“嗯啊。”
杰基·格里森(Jackie Gleason,1916—1987),美国演员、导演。
她迅速扫了一眼这段对话,想从书中人说的话中了解一下他们都是谁。出租车司机很好理解,她脑海中很快出现了18频道在下午重播的电视剧《蜜月旅行》,剧里面由杰基·格里森 扮演的拉尔夫·克拉姆登就是这个样子。了解帕里就有点难了——她估计就是很常见的那种男主角吧,穿着一身白。哦,好吧,反正也没什么要紧。她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正站在一个繁忙的街角,胳膊下夹着一幅包好的画,没注意到她和莱弗茨正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
“‘嗯,挺有意思,’司机说,‘我从人的表情就能看出他们在想什么。能看出他们是做什么的。有时候甚至能看出他们的性格……比如你。’‘好吧,我。我怎么了?’
‘你是个麻烦在身的人。’
‘我什么麻烦也没有。’帕里说。
‘你别跟我说啊,兄弟,’司机说,‘我就是知道。我很会看人。我再跟你说点别的吧。你的麻烦是女人。’
‘第一击。我婚姻幸福。’”
詹姆斯·伍兹(James Howard Woods,1947—),美国演员、导演、编剧、制片人。
突然之间,没有来由,她找到了适合帕里的声音:他就是詹姆斯·伍兹 ,神经质,总是高度紧张,但又有种脆弱的幽默感。想到这儿她很高兴,于是继续读下去,自己对这个故事也感起兴趣来,脑海里慢慢形成了电影中的一幕,尽管这小说从未被拍成电影——某个无名的城市,天黑之后,一辆出租车在街道上飞驰,杰基·格里森和詹姆斯·伍兹坐在里面,言语来往之中夹枪带棒。
“‘就叫它二垒打吧。你现在根本没结婚。但你结过,而且不幸福。’
‘哦,我明白了,你是在场吗?从头到尾都藏在我家橱柜里呢。’
司机说:‘我来给你讲讲她吧。她可不好相处。她想要很多东西。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而且她想要的就总能得到。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罗西已经读到了这一页的最末尾。她感到脊梁骨上升起一股奇怪的寒意,默默地把书递还给莱弗茨。此时对方看上去已经高兴得要拥抱他自己了。
“你的声音实在是太美妙了!”他对她说,“低沉又不闷,悠扬又很清晰,也没什么明显的口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但光有声音意义也不大。不过,你很会读书!你真的很会读书!”
“我当然会读书了。”罗西说,她不知该感到高兴还是气愤,“我看起来像个狼孩吗?”
“不,当然不是。但很多时候,即便非常好的读者也没法朗读——即便他们不会因为具体的单词而犯难,在表达情感方面也乏善可陈。而对话比叙述部分要难得多……可以说是非常严峻的考验了。但我听到你刚才读出了两个不同的人,真的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是啊,我也听到了,莱弗茨先生。我真的得走了。我——”
她转身准备离去,而他则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换个对这世界稍有经验的女人就会明白这算是个试镜,即便地点是在街角,也不会被莱弗茨接下来的话完全惊到。然而,这是罗西。对方清清嗓子,说要给她一份工作时,她彻底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6
正当罗比·莱弗茨在某个街角听着他那在逃妻子读书的时候,诺曼·丹尼尔斯正坐在警察总局四楼的办公室小隔间里,双脚放在桌上,双手枕在脑后。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能把脚这样抬在桌上。通常情况下,他的桌子上都堆满了摞得高高的表格、快餐包装、还没写好的报告、部门通告、备忘录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垃圾。诺曼不是那种有收拾整理习惯的人(短短五个星期,罗西多年来一直保持得十分干净整洁的房子,已经变成安德鲁飓风过后的迈阿密),他的办公室通常也能反映这一点,但此时此刻却是一片清爽简朴的景象。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打扫,提了三个装满泔水的大塑料垃圾袋到地下室的垃圾处理场,不想把这个活留给那些在工作日的午夜和早上6点之间来打扫的黑鬼女人。留给黑鬼的工作就完成不了——这是诺曼的父亲给他的教诲,说得实在很对。有一个基本的事实,政客和慈善家要么不能理解,要么不愿意理解:黑鬼不懂什么叫工作。这就是他们的非洲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