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我所能地帮忙做些体力活,还捐了一些钱,但现在,除了将肉扔进笼子里,没什么可做的了。这项任务由我和他两个人一起负责,保护区里只有我们两个志愿者。我告诉他,我该离开了,他说他正打算把那栋废弃的房子整修一下。我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于是他补充道:“这是为了你,为了我们。”
那栋废弃的房子位于保护区深处,远离美洲豹、小路、保护区管理处,以及游客和志愿者的住处。房子旁有一棵果树,树上的果子吸引了五颜六色的鸟儿和翅膀闪着蓝色金属光泽的巨大蝴蝶。房子在雨林深处,是开采木材时期为工程师们建造的,用混凝土建成。看起来像是曾经被刷成了白色。
我心里很挣扎。如果我留下,就会花光余下的钱,不能继续旅行了。但是,这里有一栋废弃的房子,还有鸟儿和蓝色的蝴蝶,以及这个在雨林中赤脚行走的强壮男人。我担忧地看着他,让他小心别被矛头蝮蛇咬了。
蟑螂、老鼠和蝙蝠
房子废弃了太久,里面满是蟑螂、老鼠和蝙蝠。最初几天,我们都在用熏蒸给房子消毒,拔掉水泥间的杂草,清理地板和墙壁缝隙中的黑泥,漂白潮气催生的霉菌。到处都在漏雨。
几周后,他就犯懒了,开始抽大麻。对此我早有预料,但我没想到情况会如此糟糕。他忘了自己的口号,什么活都不再干了,更别说卖力干。他整天躺在吊床上。晚上下雨时,家里就会漏雨,我们不得不把床放到客厅,那是家里唯一一处不漏雨的地方。我告诉他我真的要离开了,他不再摇晃吊床,承诺这次真的会整修房子,修补好漏雨的地方。
十个月后,他只把漏雨的地方修补好了。每当我感到绝望、威胁说要离开时,他就会修补新出现的漏雨处。房子还是老样子:到处是霉菌、潮斑、裂缝、黑泥,只要我一不留神,那些野草和潜伏在暗处的害虫就会再次成为屋子的主人。
现在,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耳朵下面了。没有人来看美洲豹了,保护区的管理员很久以前就抛下自己的工作,搬到了布埃纳文图拉,我们一直用他寄来的食物喂美洲豹。我的钱已经花光了,但我想到我可以种香蕉,再把收成卖出去。
矛头蝮蛇
香蕉串非常重,我一个人搬不动。经过我再三恳求、威胁,并承诺将卖香蕉所得的一部分钱分给他后,他终于答应帮我割香蕉。很快他就回来了,空着手,倒在通向房子的路上。他的情况很糟糕,甚至没办法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他被矛头蝮蛇咬了。
我检查了他的全身,发现伤口在右脚踝。
现在,我在想该怎么办。我知道,我必须将他送到胡安查科,请求那些士兵用直升机把他送到最近的医院。我该告诉他们“他是给美洲豹造笼子的志愿者”,这样他们就不能拒绝了。但胡安查科很远,保护区里没有人可以帮我一起抬他,我也没有办法打电话给帕伊沙,让他用快艇载我们过去。
我就这样想着,任由他躺在地上。上次附近有头鹿被矛头蝮蛇咬了,兀鹫和蛆虫把尸体吃得一干二净。三天后,那头鹿就只剩骨头和毛发了。


第4章 伦巴,是,棍子咬
原文为“Te vio nacer una garza en el aire”,意思是“空中的苍鹫见证你的降生”,此处为表示与后文的歌词发音相近,译为“我要在空中为你见一见舞姿”。 原文为“Te voy a hacer una casa en el aire”。 他梦见耳边响起那首歌,唱着“伦巴,是,棍子咬”。当他醒来时,他听到那首歌响着,“伦巴,是,棍子咬”。尽管他用西班牙语思考、阅读、做梦,还能听懂黑人们的西班牙语——内地人觉得黑人说话时舌头打结,但他听歌词总是很费劲。他知道,副歌这句“伦巴,是,棍子咬”没有任何意义,他肯定是听错了。之前也有一首歌,他一直以为歌词是“我要在空中为你见一见舞姿” ,而实际上歌里唱的是“我要在空中为你建一间屋子” 。听了这事的罗莎哈哈大笑。那时候,他还会因为她这么取笑他而生气,但时间久了他就不在意了,甚至还和她一起大笑。
他坐在卧室窗边的轮椅上。他已经不能走路,也不能举起手臂,但他的手指还能动,还能拿起一些小东西。他的脸部肌肉还能动,面部表情还算正常,人们也能明白他说的话。
小时候,他曾住在爱尔兰,在那儿他认识一个耳朵可以动的男人。他觉得那男人的耳朵像一双萎缩了的翅膀,尽管它们已经不能飞翔,只能用来哄小孩,但他还是想要那样一双长在脑袋上的小翅膀。
有时候,他可以把脖子伸直。但那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而今天恰好不在其中。医生说,他最好还是不要把头靠在轮椅的靠枕上,不然,脖子的肌肉会变得迟钝,加快萎缩。于是,他总是垂着头,头耷拉在一侧肩膀上,就像那些随时随地入睡的人一样。
他按下轮椅扶手上的前进按钮,离开房间,穿过客厅和那条通向老屋一侧的走廊。老屋那一侧是最先盖起来的。因为缺乏经验,或为了省钱,或故作特别,门设计得比一般的门要窄。来他们家帮忙做家务的达玛丽斯块头很大,没法轻易穿过屋里的门。轮椅也过不去。
他将轮椅停在新屋和老屋之间的那扇门边,束手无策,他已经进不去老屋那一侧了。那边的地板有些已经剥落了。他准备重新上漆,但在上漆前,他得让罗赫略先用机器打磨抛光,除去残留的旧漆。罗赫略是达玛丽斯的丈夫,他负责做家里的粗重活,但他嫌趴在地上的工作累人,总是找些屋外的急活去做。
从坐着的地方看过去,除了地板,他只能看到书房的一小角。罗莎不在那里。他又回到新屋的客厅,停在其中一角。如果他的头可以抬高一点点,他就可以看见阁楼了。那间阁楼以前是他们的卧室,现在变成了罗莎看书睡午觉的地方。
“罗莎!”他大声喊道。
她没有回答。
阁楼和书房在老屋那一侧,在它们对面是一个L形阳台,还有厨房——他引以为傲的作品。他用一棵倒下的树做了厨房的吧台,费大力气悉心打磨,令它呈现出树桩上自然的纹理。厨房的台面用两种大地色系的小瓷砖铺成马赛克,就像一幅拼图似的。所有人都对这间厨房赞叹不已。
尽管他现在已经不能在厨房里走动,也无法在里面做饭,但他对这个空间了如指掌,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将厨房看得一清二楚:瓷砖的颜色,柜子门上的把手,那些木板墙上的小洞,如同太空中的黑洞一般深不可测。
在他们加建新屋一侧的时候,他还没有得病。幸运的是,因为看见达玛丽斯在老屋中走动十分困难,他们便把新屋的门设计得比普通的门更宽。这样,他的轮椅才能在新屋里自由移动,连罗赫略做的那件笨重做作的大家具也不碍他的事——为了摆放罗莎在海滩上找到的贝壳和石头专门做的,看得出罗赫略没有做木匠的天赋。
除了卧室和客厅外,新屋还有一个四平方米大的浴室,里面有浴缸和几个壁柜。这是罗莎一时兴起设计的,而他喜欢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柜子宽敞的样式、每层搁板之间的距离、巨大的窗户,还有抽水马桶上的书报架。他凑过去,门开着,他探头往里看。罗莎不在里面。
他决定去屋外找她,于是下了斜坡。他们的房子是一间高脚小屋。他对每颗钉子、每条接缝和每块木头都了如指掌,这些都是他亲手切割接合的。以前身体还有触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和房子是紧密相连的,房子似乎是他身体的延伸。现在,只有听到轮椅经过地板时的咯吱声、闻到下雨天潮湿木头的味道时,他才能感受到它。
他可以从屋外透过大窗户看到书房。“伦巴,是,棍子咬”的歌声从连接着电脑的音响中传出,电脑放在书桌上,开着。看来罗莎不在那里。他继续向前,绕着厨房外的L形阳台转了一圈,来到后院,那里晾着达玛丽斯刚洗完的衣服。哪儿都找不到罗莎。
他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透过房间的窗户,他看见她披着一件黄色睡袍,光着脚在屋前的花园里走来走去。她凌乱的白发胡乱扎着,脸上化着妆。最近她经常化妆:嘴唇涂成深棕色,两颊涂成粉红色,眼皮涂成蓝色。看上去就像个疯子。
“伦巴,是,棍子咬”的歌声终了,又重新开始播放。罗莎不经常放音乐,但只要放,她就会全神贯注地听。她一般会坐在书桌旁,在电脑前唱歌,或者站起来,闭着眼睛跟着音乐跳舞。有时候,她会痴迷于某一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
他担心她去村子里了。今天是周末。也许她的酒喝完了,而罗赫略和达玛丽斯今天不来,她就决定自己去买酒。没错,就那样穿着睡衣、光着脚、化着妆、头发凌乱地去买酒。
但是,他最担心的不是别人看见罗莎那副模样,而是她可能会从悬崖边的尖石台阶上摔下来,或是过海湾前的这一侧沙滩时在布满黄色水藻的石头上滑倒,或是在穿过湾口时被鞍鳒鱼刺到,或是到海湾的另一侧后,被生锈的钉子和碎玻璃扎了脚。村里的孩子无事可做时会朝海边的乱石堆里扔玻璃瓶子,消磨时间。
他几乎不用手机,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了。他没花什么工夫就在轮椅旁的口袋中摸到了手机,但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拿出来。
“妈的,”他说,“妈的,妈的。”
他回到屋里,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还撞上了放贝壳和石头的架子。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了。是罗莎最喜欢的海螺壳,有六个尖角,大且稀有。他闭上双眼,倒吸了一口气。她会杀了他的。
他进入卧室,在床头柜上找手机充电器——他总是把它放在那儿。可床头柜和地上都没有,罗莎的床头柜里没有,柜子旁的插座上也没有。他又下了斜坡,探头透过窗户看向书房,想再仔细检查书房。充电器就在那儿,在播放着“伦巴,是,棍子咬”的其中一个音响上,但离窗户很远,他够不着。
罗莎的充电器丢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丢的。他一直让她买个新的,她嘴上答应,却一直用着他的,而且总是忘了还。于是现在他没法打电话了,既不能通知罗赫略和达玛丽斯,也不能联系罗莎。
“该死的,”说完,他用尽全身力气,恼火地大喊,“罗莎——!”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没有人回答。
他很生气,转过轮椅,用力将前进的按钮按到底,径直朝悬崖而去。从他的视线望去,只能看到花园里的草和天空很小的一角。他让轮椅全速向前,但也并不快。马达的嗡嗡声像大黄蜂似的,盖住了“伦巴,是,棍子咬”的歌声。
有一次,他看着地平线远处的一艘大货船出了神——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货船,一时没有及时停下轮椅,导致一个前轮滑出了悬崖。有那么一瞬间,轮椅似乎保持住了平衡,但很快它就翻倒了,连带着他顺着斜坡滚了下去。那一处悬崖有三十多米高,非常陡峭,长满了灌木丛。轮椅倒了,压在他身上,他头朝下又滚了几米,撞上了一棵椰李树。椰李树的枝干和根部很粗壮,承受住了他和轮椅的重量。
罗赫略当时正在花园里干活,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先将轮椅拿开,然后抱起了他。一根粗树枝插进了他的肩膀,他的脸、胸部和手臂满是擦伤。
从那以后,他就很留意要及时刹停轮椅。悬崖边有一棵柠檬树,到那儿之前,他就得松开前进按钮。尽管他的动作并不迅速,但只要他想,还是能做得很精准。在经过柠檬树时按下刹车键,轮椅就会在离悬崖边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
海浪很大,涨起的潮水淹没了海湾这一边的沙滩,浪花在石壁上绽开。他们没有独木舟,所以罗莎只能在退潮时走路穿过去。距离上一次退潮已经过去至少两个小时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上一次在花园里看见罗莎是多久以前的事。他估计不会超过三四十分钟。那时应该是涨潮期,所以罗莎没法去村子里。想到罗莎还在附近,他平静下来。
海湾另一边坐落着村里建得最早的几间茅屋,几个赤裸着上身的孩子正在玩耍。远处,海上乌云密布,预示着大雨的到来。他的耳边只有大海的怒吼。
“伦巴,是,棍子咬。”他靠近房子,耳边又传来那歌声。罗莎还没回来。他又绕着阳台转了一圈,找到了房子后面通向小河的那条路。
老屋那一侧建好以后,他在罗赫略的帮助下在小河边建了一圈墙,想在夏天储水。现在,这里变成了一池可以游泳的活水,几乎有一米半深,好几米宽。罗莎可能正在那儿游泳。
对于坐在轮椅上的他来说,去河边的路并不好走,他好久没到这儿来了。小路是下坡路,两边长满了植物,又窄又暗。路面崎岖不平,布满了水洼、石头、树枝和伸出地表的粗壮树根,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快不慢地往前行进,保持轮椅的平衡,不让它卡在路上。
“伦巴,是,棍子咬。”歌声越来越远了。他隐约能听到歌声停止,然后又重新响起。这时他的耳边只有雨林里嘈杂的声音。小河离他很近了,前一天晚上没下雨,此刻的流水声又轻又静。
在小路尽头,雨林中的小河赫然显现。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目眩,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情景如同照片一般。罗莎并没有在水中游泳,她在水底,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看见溺水的罗莎,他心中充满痛苦,再也无暇顾及自己,此时,轮椅的一个轮子陷在了坑里。他就在河边,却什么都做不了。此时,轮椅翻倒在水面上,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他缓缓落入水中,河水淹过了他的头顶。
现在,他身在水中,看清了那并不是罗莎。他以为的黄色睡袍是一块覆满黄色水藻的大石头,深棕色的嘴唇是一片枯叶,而雪白的头发只是一个破碎的塑料袋。
罗莎也不在小河里,他开始感到无法呼吸。他想象她在附近的雨林里迷了路,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迷了路。
原文为“Las tumbas son pa'los muertos y de muerto no tengo na”,出自波多黎各著名歌手、作曲家伊斯梅尔·里维拉(Ismael Rivera,1931—1987)脍炙人口的歌曲《坟墓》(“Las tumbas”)。“La rumba, son, palo muerdo”(伦巴,是,棍子咬)为谐音。 在小河边时,他已经听不见屋里的音乐了,现在,他淹没在水中,轮椅压在他身上,就更不用说了。但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响起了那首歌,他突然明白了歌词的意思,他想,要是罗莎知道他对歌词的误解有多深,肯定会笑个不停。歌词是“坟墓是给死人的,而我还活着” 。
他甚至还听懂了歌词中的讽刺意味。


第5章 秘密花园
罗莎坐在雨林中的一个树桩子上,定睛看着像窗帘一般蔓延的灌木丛。几只蚊子趁机向她发起了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