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没离开过屋子,躺在地面的垫子上看电视,一待就是一整天。屋外的大海潮涨潮落,大雨倾泻在世界上,丛林险恶,包围着她,不是她的同伴。就像她的丈夫,睡在别的房间,对她不闻不问;就像她的表妹,来了只会对她说三道四;就像她的母亲,去了布埃纳文图拉,之后就死了;还有那只母狗,她养大了它,却被它抛弃。
达玛丽斯看到它就觉得受不了。对她来说,每次打开门,看见母狗越来越大的肚子,都是一种折磨。母狗一直待在那里,跟着她从茅屋走到凉棚,从凉棚走到洗衣池,从洗衣池走回茅屋……达玛丽斯想把它吓跑。“去,”她说,“滚开。”有一次,她甚至举起手作势要打它,但它没有被吓跑,依然跟在她身后,步伐因为肚子里的狗崽儿变得缓慢且沉重。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但屋里很热。停电了,屋里一片漆黑,电视没开,客厅里有很多蚊子。罗赫略忘了收集椰子壳碎,他们没法把蚊子赶走。为了抵抗蚊子猛烈的攻势,达玛丽斯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在床单里,坐在窗边的一张塑料椅子上。她没开窗,以免雨水潲进来,就这样听着淅淅沥沥、连续不断的雨声,就像人们在守灵夜的祈祷声。罗赫略披上雨衣,穿上鞋子走出茅屋,他说自己宁愿睡在凉棚里。凉棚四面通风,至少雨水可以让人凉快些。没过多久,茅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罗赫略站在门外,身上没穿雨衣,浑身都湿透了。
“母狗要生了!”他说。
达玛丽斯仍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她问。
“我知道你心里不是滋味。但这不是你的狗吗?你之前不是很喜欢它吗?”
她没有回答,罗赫略又走出屋外。
第二天,达玛丽斯肚子饿了,只好去凉棚里做午饭,这时她才看见那些小狗。罗赫略用雨衣给它们搭了张临时的床,母狗正在给小狗们喂奶。一共有四只小狗,每只颜色都不一样。它们是那么小,眼睛还没睁开,看上去可怜无助,和达玛丽斯第一次在埃罗迪亚夫人店里看到的母狗一样。它们闻起来有一股奶香味,达玛丽斯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只接一只地抓起它们,用力嗅着它们身上的味道,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
母狗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母亲。分娩后的第二天晚上,它吃了其中一只幼崽,接下来的几天里,它对剩下的三只不闻不问。它自己要么躺在泳池旁晒太阳,要么待在凉快的洗衣池里,或者和其他狗蜷在屋子底下——总之,离小狗越远越好。达玛丽斯没办法,只能强行抓住母狗,把它带回凉棚里,让它趴下,好让小狗们有奶吃。
小狗们出生两周后,达玛丽斯不得不去买奶粉,因为母狗喂奶喂得不够,小狗们饿得嗷嗷直叫。小狗们还不到一个月大时,母狗再次离开了。由于它一直没回来,小狗们只能学着吃剩菜剩饭。几天后,母狗回来时,它已经没有奶水,也对小狗完全不管不顾了。
小狗们在凉棚里、小路上、台阶上大小便,就是不在草地上解决。于是,达玛丽斯在所有的家务外又多了一项任务:跟在小狗们身后清理它们的粪便。一天,达玛丽斯去罗莎夫人家打扫卫生,一整个下午都不在家,没空管它们。罗赫略捕鱼回来,踩到了小狗的粪便。尽管只是弄脏了鞋底,但他还是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说下次再也不帮她收拾烂摊子了。
罗赫略没有再踩到小狗的粪便,但几天后,一只小狗扑到他身上用尖牙咬了他的脚,他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小狗撞到了凉棚的墙上。
“野蛮人!”达玛丽斯大叫一声,立刻跑到小狗身旁。那是一只小母狗,是所有小狗中最淘气的。它毛茸茸的,像个小黑球,一只眼睛旁有一块白斑。
罗赫略继续往前走,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回头看。虽然小狗重重地撞在墙上昏了过去,但很快它就醒了过来,几分钟后又开始到处撒欢儿。
第二天,达玛丽斯开始给小狗们找新家。

在通往邻村的斜坡上,有几家小旅馆想要那只体形最大、红毛长耳的小公狗。海梅先生妻子的一个姐妹收养了另一只小公狗,它和它的妈妈一样,身上是短短的灰毛。没有人想要那只母的。村里没有兽医,没办法给动物做绝育,没人愿意时刻照看发情的母狗,更不用说它生下的狗崽儿了。达玛丽斯经常看到有人把一整窝狗崽儿或猫崽儿丢下悬崖,让海浪把它们卷走。
埃罗迪亚夫人也在帮忙寻找可以收养小狗的人,她想到了希梅娜。希梅娜失去过一只狗,而且她最开始就想要一只母狗。达玛丽斯和埃罗迪亚夫人都没有希梅娜的电话号码,她们认识的人当中也没人知道。于是达玛丽斯去了邻村希梅娜的手工艺品小摊,问她是否想收养小母狗。
希梅娜兴奋地答应了,她们约定第二天她会来接小狗。但她不知道悬崖怎么走,达玛丽斯便给她指了路,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达玛丽斯等了她一天,但希梅娜一直没出现。达玛丽斯的手机没钱了,只能等到第二天退潮,去村里买东西时,在海梅先生的店里给她打了个电话。希梅娜没有接电话,当天下午和第二天也没来接小狗。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小母狗已经长大了。它比其他大狗吃得更多,每天不停地咬达玛丽斯的脚,依旧到处大小便,见到什么就咬什么:椅子腿,达玛丽斯唯一一双漂亮鞋子,厨房抹布,罗赫略的钓鱼浮标——达玛丽斯没有告诉罗赫略,她把被咬坏的浮标丢到悬崖下面,以免小狗被罗赫略惩罚。罗赫略回来时,问她有没有见过钓鱼的浮标,她说没有。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达玛丽斯告诉自己,她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把狗崽儿丢进海里了,她努力说服自己,她本该也这么做才对。这时,一个在码头工作的行李工来村里找她,他听说她在往外送狗,想知道还有没有剩下的。达玛丽斯说,就剩一只小母狗了。
“什么时候能把它给我呢?”他爽快地问。
达玛丽斯想给希梅娜打个电话,以确定她不要小狗了,然而,尽管她当时就在码头上,身边有好几个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她还是决定不打了。如果希梅娜不接电话,而码头工知道她之前答应把狗给别人,也不想要了怎么办?或者,有可能会更糟,如果希梅娜接了电话,像之前一样答应来接小狗,却迟迟不出现怎么办?
“如果你想要,现在就可以领走。”达玛丽斯说。
退潮了,海水只到脚踝,他们步行穿过海滩。他从没去过悬崖上。看着眼前的泳池、花园、海景、小岛和沙滩,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对于大房子,他什么都没说。
“房子的主人已经二十年没有寄油漆和任何东西过来了。”达玛丽斯解释道。
“它还没倒没塌,真是个奇迹。”他说。
她把小母狗交给他,他高兴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小狗。
达玛丽斯在悬崖上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他长得很丑,脸上有痘印,骨瘦如柴,病恹恹的,像得过疟疾似的。他的妻子比达玛丽斯还要胖,比他大至少二十岁,但他们走在村里时总是手牵着手。达玛丽斯想,他肯定会爱那只小狗的,因为他们也没有孩子。她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们两人才那么要好。

又过了一星期,希梅娜才来找达玛丽斯,这时距离她们约定的日期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达玛丽斯正在茅屋打扫浴室,听见家里的狗叫,就想出门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三只狗都在台阶顶上,大危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咆哮着,二蝇和小榄站在两侧,用叫声给它助威。希梅娜站在下面几米外的地方,一动不动。达玛丽斯让它们安静下来,狗走开了,希梅娜才爬上石阶。
已经退潮了,希梅娜是走过来的,双腿湿了,鞋上脚上沾满泥巴。她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很显然,从邻村走过来、穿过沙滩、爬上台阶,又被三只狗吓了一跳,这一切让她筋疲力尽。达玛丽斯让她喝点水,但希梅娜指了指她斜背着的背包。
“我带了背包,”她说,然后不耐烦地补充道,“我是来接小狗的。”
达玛丽斯手上沾了漂白剂,她用T恤把手擦干。她抱歉地解释说,因为希梅娜没来接小狗,也没接她的电话,她把小狗给别人了。
“你把我的小狗给别人了?!”
达玛丽斯点了点头,希梅娜生气极了。她指责达玛丽斯怎么可以把一只不属于她的狗送给别人,两个人说好了狗的归属,一送一收,那只狗就归她了,达玛丽斯明明清楚她有多想要那只小母狗,多期待可以照顾它,她已经准备好了小床,还安排好了从布埃纳文图拉寄来的食物。她还说,出于礼貌,达玛丽斯至少应该跟她说一声,这样她就不用大老远地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狗屁地方了。
达玛丽斯冷静地回答说,没必要说脏话,并试图再次说明她的理由。但希梅娜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想承担她应负的那部分责任,她打断达玛丽斯的话:“好吧,那你给我换一只吧。”
达玛丽斯不作声,低头看着地面。
“怎么?”希梅娜试探着问道,“一只都没有了?”
达玛丽斯摇了摇头。
“一共有三只,说好把母的给你的时候,就只剩最后一只了。”
希梅娜看着她,好像想用眼睛对她说出世界上所有的脏话。达玛丽斯觉得希梅娜盯着她看得太久了。
“在把我的小母狗给别人前,你应该先给我打个电话的。”希梅娜终于说话了。
“我想过给你打电话,但你之前没接我的电话,所以……”
“怎么?那你就以为这次我也不会接吗?”
达玛丽斯低声说:“或者你已经不想要小狗了。”
“你错了,你心知肚明,你应该先给我打电话的。”
达玛丽斯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没用了。希梅娜转身要走,恰好遇上达玛丽斯的母狗正沿着台阶往上走。最近它不仅会跑进丛林,还会到村里去。它不喜欢水,但还是学会了游泳,在涨潮时也可以游过小海湾。它的爪子上沾了泥巴,身上湿漉漉的。希梅娜不再生气了,她看向达玛丽斯。
“这就是那几只小狗的妈妈?”她问。
“是的。”达玛丽斯说。
“真好看,我想我的那只小狗也是这么好看的。现在我只能空着手回去了,真让人伤心。”
希梅娜继续往前走。母狗开始朝达玛丽斯摇尾巴,达玛丽斯却讨厌它。它走了一个星期,现在浑身脏兮兮地回来,家里都要被它弄脏了。

那天晚上,达玛丽斯不带恶意地盯着母狗看了很久,之后,她把它拴了起来,用手抚过它的背部。自从它生了小狗后,达玛丽斯就再也没有这样摸过它了。
第二天早上,她给母狗拴上绳子,带着它去了村里。海水已经退了下去,她和母狗走过沙滩,巨大的灰色沙滩像大海也像天空。渔夫都坐船出海了,沙滩上只有几个光着身子、流着鼻涕的孩子在垃圾堆里玩耍。大雨下了一整夜,现在还滴着一点毛毛细雨,但就像没下一样,丝毫不耽误人们做事。雨水总是那么清爽,似乎可以将世界洗刷干净,而事实上,正是雨水让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霉菌:树干、码头的水泥柱子、电灯杆、木头房子下的桩子、木板墙、用锌板和石棉铺成的屋顶……
她们向前走着,几只流浪狗懒洋洋地从屋子和餐厅下面跑出来,小跑到母狗身边,在它周围嗅来嗅去。让达玛丽斯失望的是,母狗竟然冲它们摇尾巴,这说明它认识它们。看见埃罗迪亚夫人没在店里,达玛丽斯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要去做的事。
她们离开沙滩,走到铺着石子的路上,经过一排房子、商店和小酒馆。那些酒馆都是木头房子,比沙滩上的看起来好一些,涂着五颜六色的油漆,门前的花园里种着兰花。她们穿过军用机场,经过鲸鱼公园——在合适的季节,从那里可以看见鲸鱼跃出水面,然后到了邻村。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但雨已经停了。希梅娜正在准备摆摊。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工艺品放在天鹅绒布上,整齐得像用尺子画的直线。当她们走近,特别是停在她面前时,希梅娜惊讶地抬起头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来把它带给你。”
“你的这只狗?”希梅娜惊讶地问道。
“如果你要的话。”达玛丽斯说。
“我当然要!”希梅娜高兴地说,蹲下来抚摸母狗,“它是我的小西蒙的姐妹,我怎么会不要它?”
突然,她停住动作,抬头看着达玛丽斯,眼中充满怀疑。
“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因为你比我更爱它。”
这个解释似乎让希梅娜很满意。
“你家的狗太多了,”她说着,又摸了摸母狗,“它叫什么名字?”
“绮里。”
此处用错别字表示说话人发音不准。 “泥好啊,我的小绮里,”希梅娜抚摸着狗的头和背,口齿不清地说着,“泥好啊,美里的小狗狗,你好吗?”
母狗朝她摇了摇尾巴。
“你要拴好它,”达玛丽斯提醒道,“至少要拴到它习惯为止,不然它会跑掉的。”
“当然。”希梅娜说。

但几天后,母狗又跑回了悬崖上的房子里。达玛丽斯正在看电视剧,她不得不匆忙关掉电视,走出屋子把母狗赶走,好让它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做了各种手势,发出威胁的声音,但母狗不怕她,只是躲去了大房子底下。达玛丽斯想用扫帚把它赶出来,母狗就躲到中间,连用来清洁泳池的网杆子也够不着它。
如果达玛丽斯的手机还有话费,她肯定会给希梅娜打电话,让她过来把母狗领走,这样问题就解决了,她可以继续看她的电视剧。但没有钱,她只能恼火地在心里咒骂希梅娜。“蠢女人,”她说,“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拴住它吗?”她继续说着,好像希梅娜回答了似的,“哦,你确实拴了,是吗?但是没拴好,你这个傻子、笨蛋,你都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了,还没学会打个该死的结吗?”达玛丽斯绕着大房子走来走去,一只手把杆子往里捅,另一只手摸索着地面,一边骂骂咧咧,好像真的在和人吵架似的。罗赫略正在外面修剪罗莎夫人家的草坪,如果他瞧见达玛丽斯这会儿的样子,肯定会觉得她疯了。
达玛丽斯很快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把杆子扔在地上,走到洗衣池前,将家里最大的水桶装满水,抓起一个小瓢,回到大房子边,蹲在离母狗最近的地方朝它泼水。只有几滴溅到了它身上,但母狗非常讨厌水,这足以把它逼出来了。母狗跑到了花园里,达玛丽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趁它没留意,看准时机从身后把整桶水倒在了它身上。
母狗吓得跳了起来,困惑地,也或许是惊恐地看着达玛丽斯,然后它小跑着远远躲开了达玛丽斯,离开这个曾经站在它的一边,现在却彻底背叛了它的人。它夹着尾巴,不时回头看,以防她走到身后伤害它。达玛丽斯觉得,这一次,她们之间的纽带彻底断裂了,再也无可挽回。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感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