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玛丽斯不再为小狗哭泣,但它的消失让她很心痛,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它。她从村里回家时,它不会在台阶上摇着尾巴等她了;她收拾罗赫略打来的鱼时,它不会在那儿一心一意地看着她了;她清理剩菜时,不用再把最好的部分挑出来留给它了;她早上喝咖啡时,也不能再抚摸它的头了。达玛丽斯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小狗的影子:在罗赫略放在茅屋旁的那袋椰子边上,在他堆在凉棚里用来固定船的缆绳中,在她放新柴的灶炉旁,在别的小狗身上,在午后花园的植物丛树影里,在她的小狗的床上。小狗的床还在凉棚里,和它离开前一模一样。达玛丽斯不忍心将它扔掉。
海梅先生说他也很难过,就像自己的亲人去世了一样,达玛丽斯很感激他的安慰。但当她把事情告诉埃罗迪亚夫人时,她开始内疚,说自己不该让小狗跑掉,应该继续找它,而不是轻易放弃。埃罗迪亚夫人静静地听着,接着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了似的。那一窝小狗原本有十一只,现在只剩她的狗了。现在去邻村时,达玛丽斯总会绕过埃罗迪亚夫人的店,因为看见它会刺痛她。
那时候,达玛丽斯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卢兹米拉的评论,所以她没告诉家里人这件事,甚至没有告诉吉尔玛舅妈。但不管怎么样,卢兹米拉还是知道了。一天下午,罗赫略捕鱼回来,在渔民合作社碰到了卢兹米拉的丈夫,为了找点话说,罗赫略告诉了他小狗的事,它怎么跑丢的,他们又如何努力找它。那天晚上,卢兹米拉给达玛丽斯打了电话。
“所以我才不喜欢动物。”她说。
达玛丽斯不知道她不喜欢动物是因为它们会在丛林中迷路,还是因为它们会死。但她没有追问,只是问她这星期是否给她爸爸打过电话。

基恩先生死得很蹊跷。没有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掉进海里的。那时他几乎完全瘫痪了,全身上下只有手指头能动。大多数人觉得他是坐着轮椅冲下悬崖自杀了,但达玛丽斯和罗赫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轮椅的马达功率不够。即使基恩先生想冲下悬崖,悬崖边的椰李树也会把他缠住。之前有过一次,基恩先生来不及刹停轮椅,掉了下去,是罗赫略用手把他拉上来的。还有人觉得是罗莎夫人把他推下去的,有人说是出于同情,还有人说是为了摆脱他这个包袱。
罗赫略觉得有可能是罗莎夫人推的,因为她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罗莎夫人确实神志不清,但达玛丽斯确信,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甚至没有伤害过那些住在食橱里的老鼠,咬坏她衣服的蟋蟀,还有像蝙蝠那么大、把她吓得够呛的大夜蛾,更别说伤害她的丈夫了。
无论如何,当基恩先生坐着轮椅不见了,他们在悬崖上也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时,是罗赫略第一个说,他应该不在陆地上了。帮忙找人的村里人没听明白。
“如果他还在那上面,”罗赫略看了一眼天空,解释说,“那儿肯定满是兀鹫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村里的男人面面相觑,好像在说“我们怎么没想到”。达玛丽斯为她的丈夫感到自豪。
他们把基恩先生从海里捞到沙滩上时,达玛丽斯看到了他的尸体。他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更白,他一直很白,是达玛丽斯见过的最白的白人。他的皮肤像橙子皮一样一块块脱落了,手指和脚趾都被动物吃掉了,眼窝是空的,腹部肿胀,嘴巴张开。达玛丽斯看到了嘴巴里面。他的舌头没了,黑色的水积在喉咙里。他身上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达玛丽斯感觉随时会有鱼从他的腹部破肚而出,他的嘴里会长出藤蔓。
基恩先生失踪了二十一天,是继小尼古拉斯之后,被大海带走时间最久的人。

当所有人都不再和达玛丽斯提起母狗时,它出现了。那天,达玛丽斯很早就被渔船从海湾驶向公海的喧闹声吵醒了,夜间它们停泊在海湾里。天阴沉沉的,却没有下雨。达玛丽斯很担心,因为家里只剩下一条鱼了。她打开茅屋的门向凉棚走去时,在院子里的椰子树旁看见了它。达玛丽斯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又是她的幻觉。但这一次确实是她的母狗,它瘦得不成样子,浑身是泥。
达玛丽斯走下茅屋。狗开始向她摇尾巴,她又哭了。她走到它身旁,弯腰抱起它。它身上很臭。达玛丽斯仔细地为它检查:它身上有虱子,一只耳朵有割伤的痕迹,一只后爪上有个很深的伤口,而且瘦得肋骨都突出来了。达玛丽斯一直看着它。她不敢相信它回来了。特别是在丛林里待了那么久,它竟然还安然无恙。它失踪了三十三天,比基恩先生多十二天,比小尼古拉斯只少一天。但送它回来的是丛林而不是大海,它还活着。活着!达玛丽斯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这句话。
“它还活着!”罗赫略从茅屋里走出来时,达玛丽斯大声对他说。
罗赫略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绮里!”达玛丽斯说。
“我看到了。”他说。
他走过去,从头到尾打量着母狗,还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以示欢迎。然后他拿起猎枪,到丛林里打猎去了。
达玛丽斯把母狗洗干净,用酒精给它的伤口消了毒,用鱼煮了一碗鱼汤,把鱼头给了它,自己却什么也没吃。然后她到村里去,满怀歉意地对海梅先生说,他们没法付这个月赊的账了,她请求他再借给她点钱买驱虫药膏,好给狗的伤口涂上。海梅先生爽快地把钱借给了她,还赊给她一磅大米和两块鸡肉。
两个村子都没有驱虫药膏,达玛丽斯只能托卢兹米拉的大女儿从布埃纳文图拉买了带过来,这天她正好要去那儿。达玛丽斯甚至顾不上卢兹米拉会怎么想,会说什么。
最后一条船到达时,驱虫药膏也到了。接下来的几天,达玛丽斯全心照顾着她的狗,给它上药,喂它鱼汤,无时无刻不宠着它。

母狗身上的伤愈合了,体重也增加了,达玛丽斯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它。她不再介意在旁人面前叫它绮里,宠爱它,连卢兹米拉来和她庆祝母亲节时也是一样。
母亲节这天,卢兹米拉全家都来了,她丈夫,两个女儿、女婿,外孙女,还有吉尔玛舅妈。他们把吉尔玛舅妈抬上楼梯,把她在大房子阳台的躺椅上安顿好。他们在凉棚的柴火灶上炖着鸡肉,给泳池放满水,游了泳。没有人说“我们真是太大胆了”,但达玛丽斯觉得大家心里肯定都是这么想的。尽管她被他们的笑话逗笑了,也和孩子们一起玩了,但她并不开心。一想到别人可能会看见他们这么占用雷伊斯家的房子,她就觉得很羞愧。吉尔玛舅妈像女王一样在阳台的躺椅上扇着扇子,罗赫略躺在泳池边的另一张躺椅上,卢兹米拉和她的丈夫坐在泳池边喝着酒,女孩们在水中欢腾嬉闹。达玛丽斯刚从泳池里出来,在小石子路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迹。她硕大的屁股裹在一条紧身短裤里,身上穿着游泳或干活时才会穿的无袖衬衫。达玛丽斯心想,没有人会把他们错认成这座房子的主人。一群穷黑人,穿得破破烂烂,却用着有钱人的东西,人们肯定会这么想,觉得他们是贪慕虚荣的人。达玛丽斯羞愧得要死,因为在她看来,贪慕虚荣就和乱伦或者其他罪一样可怕。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露台的墙,双腿伸开。母狗卧在她身旁,把头放在她的大腿上,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卢兹米拉看着她,摇了摇头,走过去递给罗赫略一杯酒。
“你已经被这狗赶下床了吗?”她问,“午饭时我看见她把最好的肉都给了它。”
卢兹米拉说得有点夸张了。达玛丽斯确实给狗盛了些炖菜,但只是鸡皮和一小块鸡肉而已。
“还没,”罗赫略回答说,“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一只在丛林跑野了,而且还会跑掉的动物身上浪费时间。我告诉过她,它一定还会跑掉的。”

罗赫略说得没错。一天,在他们去罗莎夫人家的时候,母狗又走了。达玛丽斯像往常一样把它留在后院,自己走进了大房子。她打开门窗,想给房子透透气。她掸掉角落的蜘蛛网和家具上的灰尘,打扫干净厨房和厕所,擦了地,还给地板上了蜡,最后用烟熏,给整个房子消了毒。做完后,她的双手发皱,闻上去还有一股化学剂的气味。
下午四点左右,达玛丽斯干完活走出房子,她发现狗不在了。天上的云层很厚,乌黑低沉,似乎要向地上压来。空气中的水汽很重。达玛丽斯想,也许因为天气太热,它又害怕下雨,就跑回家了。
达玛丽斯立即回家找它,想给它喂点水。家里的狗都伸着舌头,待在茅屋下面。没有她的狗。达玛丽斯找遍了大房子底下、楼梯、花园、露台,但到处都找不到它。达玛丽斯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热气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在洗衣池里放些水,泼到身上让自己凉快凉快,但现在找狗更重要。她在房子周围大声叫它,又走到丛林边喊它的名字。她就这么一直喊着,找着,直到天黑。天黑了,不带手电筒、赤脚走路实在太危险了。她什么都没找到。
达玛丽斯回到家,开始在洗衣池旁洗澡。比起担心,她更觉得生气。她生气的是那只母狗就这么走了,而且这次是它自己走的,并不是受到了其他狗的影响,害得她费这么大力气去喊它、找它,让她受折磨。最让她生气的是,罗赫略说得没错,那只母狗变坏了。于是,在罗赫略带着一串鱼回家时,她什么都没说。为了不让他发现,那天晚上她也没有继续找狗。她气得都没心思看她的晚间电视剧了。新闻开始后,她借口去看鱼有没有放好,想到屋外最后看一眼狗在不在。
天上的乌云散了,夜空一片晴朗,十分凉爽。远处的海面上,在他们听不见的地方,蓝色和橙色的闪电像蜘蛛网一样落在黑暗中。母狗已经回来了,就在自己的床上。达玛丽斯很高兴,却没有表现出来。
“绮里!你这个坏丫头!”看见它站起来迎接她,达玛丽斯说。
母狗低下头,夹起了尾巴。
“今晚你没吃的了。”她威胁道。
但很快她就改变了主意,把为它留的剩菜喂给了它。
第二天早上,母狗变得特别温顺,片刻不离达玛丽斯身边。达玛丽斯原谅了它,她想,罗赫略说错了,她的狗是不一样的。她拿起一条罗赫略用来系船的缆绳,绑到母狗脖子上,打了一个固定小船常用的绳结,将它绑在凉棚的一根柱子上。达玛丽斯坐在旁边,耐心地等着母狗挣脱。
母狗用力扯绳子想要挣脱时,达玛丽斯开始用温柔的语气安抚它,想让它平静下来,对它说自己希望它做的事:不要再逃走,做回听话的狗,要记住那三十三天在丛林里是多么饥饿和恐惧,不要再任性,要吸取教训。这时,罗赫略从丛林里回来了。他拿着修理茅屋要用的木头,惊慌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你要杀了这东西吗?!”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个活结,你会把它勒死的!”
达玛丽斯冲到母狗身旁,想给它解开,但它拼命地挣扎,绳结越拉越紧,根本解不开。罗赫略推开达玛丽斯,抓住母狗按在地上,拿出他的砍刀。达玛丽斯吓坏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罗赫略就砍断了绳索。母狗自由了。
等狗平静下来,喝了水,罗赫略教达玛丽斯该怎么拴住它。打活结可以防止它跑掉,但绝对不能绑在它的脖子上,而是要从狗的背上经过前腿下方将绳子穿到另一侧的后腿,就像人们背包一样。

母狗就这么被绑了一个星期。绳子很长,它可以随着太阳的移动躲到阴影里,也可以到凉棚外面的草地上大小便。每当它的碗空了,达玛丽斯就会给它加满水,把食物放在绑着绳索的柱子边上。晚上,她会像往常一样给它留一盏灯,以免蝙蝠咬它。
一个星期后,在解开绳索之前,达玛丽斯看着它的眼睛,对它说:“我得看你的表现了。”母狗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跑了出去。达玛丽斯以为它又要逃走,但它没有。等它跑累了,就伸着舌头回到凉棚,喝水,卧在她身边。达玛丽斯想,这是个好兆头,但她还是会继续盯着它。她不让母狗离开自己的视线,如果看见它跑远了,她会把它叫回身边。晚上或是她去村里和其他地方的时候,她没法看着它,就会给它套上绳索。
但就在她重新开始相信它、不再把它看得那么紧的时候,母狗又逃走了。这次,它失踪了一天一夜。从那以后,不管达玛丽斯使什么手段都没用了:整整一个月绑着它或是不绑它,一直监视它或是完全不管它,不给它吃的作为惩罚或是喂它更多的食物,严厉地对它或是温柔地待它,一切都不管用了。一有机会,母狗就会逃跑,过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才回来。
罗赫略什么都没说,但一想到他在想什么——“我告诉过你的”,达玛丽斯就觉得无法忍受,她开始怨恨母狗。一次,在它离开后,达玛丽斯把它的床从凉棚里拿出来,丢到了悬崖下的港湾里,那儿堆满了机油罐和汽油桶。她不再抚摸它,也不再给它吃最好的剩菜,它朝她摇尾巴说晚安时,她也不理不睬。她甚至不给它在凉棚里留灯了。有一次,它被蝙蝠咬了,直到罗赫略发现血迹、问她是否要给狗治疗时,她才注意到它的鼻子被咬伤了,血流不止。达玛丽斯耸了耸肩,继续煮早上的咖啡。罗赫略只好自己去茅屋里找出驱虫药膏,给狗涂上。
伤口愈合得很好,从那以后,晚上便由罗赫略去凉棚点灯了。罗赫略也不怎么照顾它,但不认识他们的人会以为那是他的狗,而达玛丽斯不喜欢动物。达玛丽斯开始对母狗感到厌烦:它臭烘烘的,会到处乱挠,跑来跑去,嘴边挂着口水,雨天还会在露台的地板、泳池的走道和花园旁的小路上留下泥印。她希望它快点跑掉,永远不要再回来,希望它被矛头蝮蛇咬死了事。
但是母狗却不再逃跑,它平静了下来。那些日子,不论达玛丽斯在哪儿,它都整天和她待在一起。达玛丽斯做饭或叠衣服时,它就躺在凉棚里。下午达玛丽斯打扫房子或看电视剧时,它就待在房子下面。一天,达玛丽斯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抚摸着母狗,就像以前一样。
“我的小狗真乖,”她说着,好让罗赫略也听到,“它终于改过自新了。”
正值下午日光将尽,她和狗一起坐在最低一级台阶上,面对着海湾。深色的海浪迅速涌来,如巨蟒般沉静。罗赫略坐在一张从茅屋里拿出来的塑料椅上,用厨房的剪刀清理着指甲。
“那是因为它怀孕了。”他说。
达玛丽斯觉得自己的腹部仿佛受到了重重一击,她快喘不过气来了。事实显而易见,她甚至无法否认。母狗的乳头胀起来了,肚皮又硬又圆。她怎么会还需要他来挑明这件事呢。

悲伤笼罩了达玛丽斯。起床、做饭、咀嚼——所有的事都变得无比费力。她觉得生活就像那个小海湾,而她的命运就是要孤身一人走过去,双脚陷在泥里,海水没过腰部,孤零零一个人。她困在这具躯壳里,这具没法怀孕、只会打碎东西的躯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