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要一只母的,”她坦白道,“但埃罗迪亚夫人说,您要了那一窝唯一一只母狗,我只能选这只了。它很小,您还记得它们长什么样吗?我的小西蒙,放在我手心里,就那么大。”

达玛丽斯回到家看到小狗,高兴极了,小狗看见她也一样。她抚摸了它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变得脏兮兮的。她决定给它洗个澡。阳光依然灼人,她走了那么远的路,也需要洗个澡来冲走热气和汗水。她将小狗带到洗衣池旁,用刷子和蓝色的洗衣皂细细地给它洗刷,小狗讨厌水,低下头,缩起了尾巴。
之后,趁着小狗在最后的阳光里晾毛,达玛丽斯洗了一件提前泡在水里的内衣,还洗了个澡。茅屋里没有淋浴,她一直在洗衣池边洗澡,不脱衣服,就用加拉巴木果壳做成的瓢舀水浇在身上。晚霞很美,天空好像燃烧起来了,大海被染成一片紫色。她把内衣挂到凉棚里的晾衣架上,把因为洗了澡而闷闷不乐的小狗抱到它的床上,暮色已经降临。小狗的床是一张叠起来的小席子,外面包着旧毛巾。
晚上还是没下雨,但他们得把门窗都关上,因为成群的蚊子正汹涌而来,微小的蚊子叮人像针刺。罗赫略从屋子底下找来一个变形的旧锅,将椰子壳碎倒在里面,点上火。椰子壳碎开始燃烧,蚊群一时散去,但烟一消失,成群的蚊子又飞了回来,他们只好用抹布驱赶,根本没法安静地看电视。太热了,罗赫略腋下出现两块汗渍,达玛丽斯鬓边也流下了汗水。
“这天怎么不下雨呢?”达玛丽斯扇着抹布,抱怨道。
罗赫略没有回答,走回他的房间。她继续看着电视,她知道在这样的高温和蚊子折磨下,自己根本睡不着。
午夜过后,电视播放购物节目时,一道闪电突然划过,距离很近,一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达玛丽斯吓得跳了起来。屋里停电了,外面雷电交加,下起了倾盆大雨,茅屋的屋顶似乎要被雨水打塌了。但空气变得凉快,蚊子也都消失了。达玛丽斯知道小狗在凉棚里很安全,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雨仍然下得很大。达玛丽斯几乎整夜没睡,很晚才起床。屋里的地面又冷又潮湿,前一天夜里烧椰子壳碎的锅放在客厅中间,接着从屋顶漏下来的雨。屋里还是没电,罗赫略坐在电视前的一张塑料椅子里,喝着他在凉棚里煮好的咖啡。
“你的狗昨晚疯了——”他说。
达玛丽斯警觉起来,她不是担心小狗做了什么,而是害怕罗赫略趁她不在时惩罚了小狗。
“你对它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你的胸罩遭殃了。”
达玛丽斯冲出茅屋。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远处白色的雨像薄纱窗帘一般,挡住了大海、岛屿和村庄,像溪流一样从屋顶、走廊和楼梯上流下来。到凉棚里时,达玛丽斯已经浑身湿透。前一晚她挂晾的她和罗赫略的内裤都还在晾衣架上,只有她的三件胸罩被扯到了地上,撕得粉碎。小狗胆怯地摇着尾巴,似乎有点内疚,但看上去安然无恙。达玛丽斯把它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事后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骂它,而是将它抱在怀里,告诉它没关系,她明白它的意思,不会再给它洗澡了。

达玛丽斯继续宠着小狗,直到它跑掉,消失在丛林里。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家,罗赫略出海捕鱼了。大危、小榄和二蝇刚在凉棚外吃完饭,达玛丽斯正摸着小狗的头道晚安,准备走进茅屋。突然,大危开始冲着丛林的方向吠叫,其余两只狗也警觉起来。小狗冲出凉棚,跑到大危旁边。那个方向既没有房子也没有人,达玛丽斯觉得可能是某种动物:一只老鼠,一只刺猬,一头迷路或生了病的野猪。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只有凉棚里的灯泡发着光。远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四只狗却越来越不安,身上的毛发竖起,狂吠不止。
达玛丽斯叫着小狗的名字,想让它安静下来,回到她身旁。“绮里!”她毫不胆怯地大声叫着这个曾被表妹笑话的名字,“绮——里——!”但大危突然狂奔了出去,所有的狗,甚至她的小狗,也跟着它们,一起跑进了山里。
达玛丽斯听着它们的叫声,听着它们在草丛中跑动的响声。她赤着脚,又担心树丛里有蛇,很可能是矛头蝮蛇,它们常在夜间出没,凶狠且有剧毒,于是她只能在凉棚里继续呼唤四只狗。无论她怎么叫,用愤怒的、平淡的、温柔的、哀求的声音呼唤,狗都没有回来。慢慢地,一切恢复平静,狗的叫声也消失了。她的面前只有那片丛林,安静得像一头刚吞下猎物的野兽。
达玛丽斯走进茅屋,穿上雨靴,拿起砍刀和手电筒,从狗消失的地方走进丛林。以前,丛林总让她感到害怕:黑暗、矛头蝮蛇、野兽、尸体、小尼古拉斯、乔苏、死去的基恩先生,还有她小时候听说过的幽灵……现在这些都吓不到她,她也没有为自己的勇敢而感到惊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小狗有危险,她要去救它。
她在灌木丛中走着,不敢走太远,以防在黑暗中迷路。她用手电筒照向四周,发出声响,叫着她的狗的名字,还有大危、小榄和二蝇。没有任何一只狗回来,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她决定再往深处走一点。她走到分隔雷伊斯家和邻居家的那条小河边,走到了主路两侧的篱笆旁,走到了悬崖边上,最后走到了这条道路尽头的一棵棕榈树下。
达玛丽斯只能看见手电筒的光照亮的地方,事物的片段:一片巨大的树叶;一段被苔藓覆盖的木桩;一只翅膀布满斑点的巨大夜蛾,它被灯光惊起,扑扇着翅膀,慌乱地在她头上打转。她的雨靴被树根缠住了,陷在泥土里。她绊了一跤,滑了一下,为了站稳,她不得不用手扶着坚硬、潮湿、粗糙的地面。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擦过,那东西凹凸不平,毛茸茸的,还有刺。她吓得跳了起来,以为是一只蜘蛛,或是树栖的蛇,抑或吸血的蝙蝠。但除了蚊子,没有东西咬她。她放下心来,继续在黑暗中寻找。炎热让潮湿的空气变得黏稠,像苔藓般附着在她的皮肤上。似乎有青蛙和蟋蟀刺耳的叫声传来,像邻村的迪斯科音乐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她觉得这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丛林深处,而是来自她的脑袋里。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她别无选择,只好沮丧地哭着,在它完全熄灭前返回茅屋。
达玛丽斯很快睡着了,但她的梦让她没法好好休息。她梦见嘈杂的声音和影子,梦里的她醒着躺在床上,却不能动弹,有什么东西在攻击她,是丛林。丛林偷偷潜入了茅屋,将她包围,缠绕,地衣覆盖了她的全身,丛林中所有生物共同发出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叫声灌入她的耳中,直到她自己也变成丛林,变成木桩,变成苔藓,变成烂泥。然后她看到了她的小狗,它轻舔着她的脸,跟她打招呼。达玛丽斯醒来时,家里仍旧只有她一人。屋外正下着瓢泼大雨,狂风吹打着屋顶,雷声震动着大地。雨水从门窗的缝隙流到了屋里。
她想到罗赫略。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他只有一条小破船,除了一件救生衣、一件雨衣和几块塑料布,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挡雨。但她更担心那只小狗,它在丛林里,浑身湿透,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但她没能去救它,想到这儿她又哭了。

第二天上午,暴风雨停了,达玛丽斯继续去找狗。外面昏暗又凉爽,雨下得太大,到处都被淹了。她蹚着水,又走了一遍前一天晚上走过的地方,但大雨把所有狗的痕迹都冲没了。主路和其他地方一样被淹了,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她把整条路都走遍了。她去邻居家告诉他们狗跑了,请他们帮忙留意找狗:工程师家的用人都是村里人,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图卢亚姐妹有一只珍爱的拉布拉多犬,所以很能理解达玛丽斯的心情,她们邀请她留下来一起吃午饭。
下午,达玛丽斯去了罗莎夫人家。自从基恩先生去世后,那座房子就空了,罗莎夫人的脑袋也更不好使了。她丈夫去世前她已经记不住人名了,常常丢东西,还会做出一些让人发笑的事情,比如画两遍眼线,涂两次口红,或是把手机放进冰箱里。基恩先生去世后,她的情况恶化了。她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以为自己还在加利,还没结婚,会突然伴着国歌起舞。有时,她又以为自己刚和丈夫搬到悬崖上,等着建造房子所需的材料。她开始在自己家里迷路,有时会像傻瓜一样,张着嘴巴,长时间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对着墙说话。她甚至忘了喝酒,以前她很喜欢烈酒,几乎每天都会喝上一杯。
罗莎夫人和基恩先生没有孩子,她的一个外甥女来这里照顾她,打理各种事情。她将罗莎夫人送到加利的一家养老院,把庄园挂牌出售。等待房子售出期间,她继续付钱给达玛丽斯和罗赫略,让他们照看房子,就像以前罗莎夫人要求的那样。罗赫略负责打理花园并做些修理工作,达玛丽斯则打扫房子。
自从来到悬崖上,母狗每周都跟着达玛丽斯去罗莎夫人那里。达玛丽斯突然想到,小狗可能去了它最喜欢的地方——罗莎夫人家后院的那片水泥地。无论天气如何,那儿总能保持凉爽干燥。
小狗不在那里,也不在房子附近的其他地方,这里是悬崖上最大的一块地了。达玛丽斯找遍了每个角落:房子里,花园中,入口处的台阶,悬崖的长脊,通向小河的小路,还有河里。下了那么大一场雨,河水倾泻而下,漫过了基恩先生建的水泥墙。
第二天仍旧没出太阳,雨一直下到中午才停。午饭后,达玛丽斯冒着雨出门了,雨很小,几乎看不见,落在身上也没有感觉,但还是打湿了她的衣服。达玛丽斯穿过那些只有猎人和伐木工人才会走的小路。依旧没有狗的脚印。下午雨完全停了,但天空还没有放晴,眼前仍是一片阴冷的灰色。
在回家的路上,她碰到了一大群蚂蚁,成千上万的蚂蚁像军队一样在丛林中前进。那是些中等大小的黑蚂蚁,它们从地下巢穴中钻出来,将所到之处的昆虫统统拖走。达玛丽斯不得不跑着避开它们,但还是有几只爬到了她身上,在她将它们抖落之前咬了她的腿和手。被咬的地方像火烧一样刺痛,但疼痛很快就消失了,没有留下伤疤。
达玛丽斯到家十五分钟后,蚂蚁大军也到了。她停下日常的打扫工作,爬到一张塑料椅上,缩起双腿,好避开浩浩荡荡的蚂蚁。两个小时后,蚂蚁消失无踪,还把屋里的蟑螂从它们藏身的角落里拖出来带走了。
晚上气温突然下降了很多,达玛丽斯不得不找出毛巾盖上,那是家里最暖和的东西了。尽管知此,当时并没有下雨。第三天,阳光冲破云层,天空和大海染上了颜色,天气开始暖和起来。就在达玛丽斯准备出门的时候,罗赫略回来了。几分钟后,几只狗也从丛林的方向跑回来了。它们浑身脏兮兮的,筋疲力尽,比离开前瘦了一点。达玛丽斯很开心,但她很快就发现,回来的只有大危、小榄和二蝇。她哭了起来。
罗赫略在海上待了五天,回到家时已经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但他还是陪她进了丛林。他们在主路上找到了三只狗的脚印,跟着脚印走到了悬崖尽头的拉德斯彭萨。那里有另一个小河湾,狗肯定是游过去的。他们没看到小狗的脚印。
接下来的几天,罗赫略每天都陪达玛丽斯出门找狗。他们穿过拉德斯彭萨,去过养鱼场,还潜入了禁止入内的海军基地。那里的丛林更昏暗、更神秘,树干有三个达玛丽斯那么粗,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有时甚至会没过半个靴筒。
他们午饭后出门,直到傍晚或入夜才回来,筋疲力尽,浑身酸痛,满身都是汗水、被野草擦伤的伤痕和被虫子叮咬的肿块。如果遇上下雨,他们就会浑身湿透。
一天,达玛丽斯突然意识到,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她的狗了。是她自己想明白的,罗赫略没有给她压力,也没有说丧气话,但她突然就醒悟了。那时他们站在入海口的一个大坑前。正值涨潮,猛烈的海浪撞击着岩石,绽开的浪花溅到了他们身上。罗赫略说,要穿过这个坑,他们必须等到退潮水位最低时下到坑里,再从另一侧的石阶爬上来。小心不要滑倒,崎岖的岩石上长满了海草。达玛丽斯没有听他说话。她似乎回到了小尼古拉斯失踪的那天、那个地方,她惊恐不安地闭上双眼。罗赫略接着说,他也可以用砍刀开一条路,看看能不能绕过这个坑,但问题是另一侧长满了带刺的棕榈树。达玛丽斯睁开双眼,打断了他。
“那只狗死了。”她说。
罗赫略不解地看着她。
“这片丛林太可怕了。”她解释道。
长满海草的悬崖,卷走小尼古拉斯的海浪,在暴风雨中被连根拔起或被闪电劈成两半的参天大树,崩塌的山坡,有毒的或是可以吞下一头鹿的蛇,把其他动物吸干的吸血蝙蝠,会割破双脚的尖刺植物,下大雨时水位暴涨、席卷一切的河流……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距离小狗离开家已经二十天了。它失踪的时间太长了。
“我们回家吧。”达玛丽斯说,这一次她没有哭。
罗赫略走到她身旁,很受触动地看着她,手抚上她的肩膀。那天晚上,他们一到家就立刻开始做爱,仿佛上一次做爱并不是在久远的十年前。达玛丽斯心想,也许这次她会怀孕,但第二天她就自嘲地笑了:她已经四十岁了,女人快要干枯的年纪。
她舅舅曾在一次派对上说过这话,那时他们还住在村里那栋两层楼的房子里。舅舅当时喝醉了,没穿上衣,和一群渔夫坐在外面。村里的一个女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她很高,走起路来神态骄傲,屁股左右摆动着,拉直的头发几乎及腰。达玛丽斯一直很羡慕她的美貌。所有渔夫的目光都紧跟着那个女人,舅舅喝了一口酒。
“不错的女人,”他说,“虽然她一定得有四十了,女人干枯的年纪。”
我从一开始就干枯了。达玛丽斯想着,心里满是苦涩。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直和罗赫略在一起。她告诉他下午看的电视剧讲了什么,他也告诉她自己打猎、捕鱼或割草时看到、想到了什么。他们回忆过去,开怀大笑,谈论晚上的电视剧和新闻,睡在一起,就像她十八岁还没尝到无法怀孕的痛苦滋味时那样。
一天早晨,达玛丽斯在凉棚里做早餐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杯子,那是罗赫略上次去布埃纳文图拉买的一套杯子中的一只。
“还没用到两个月呢,”他恼怒地说,“笨手笨脚的,瞧你做的好事。”
达玛丽斯没有回话。但那天晚上,在他们关掉电视、准备睡觉时,她躲开了试图亲近她的罗赫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她的手很大,手指很粗,手掌因为风吹日晒变得又黑又干,掌心的纹路深重,如同龟裂的土地一般。这是一双男人的手,一双建筑工人或可以抓住大鱼的渔民的手。第二天,两个人都没有说“早上好”,于是,他们又变得疏远起来。他们不看对方的脸,回各自的房间睡觉,只在有需要时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