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埃尔维拉夫人像疯了一样。她喊叫着,啜泣着,在达玛丽斯面前蹲下,又站起来,在阳台上走来走去,挥动双手,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然后又用不同的方式问相同的问题。达玛丽斯已经不记得她问了什么,但埃尔维拉夫人的脸一直刻在她的脑海里,还有她痛苦的眼神,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面的血管爆裂了,鲜血染红了眼白。
那天,人们一直寻找小尼古拉斯直到天黑,接下来的每一天继续不知疲倦地搜索。埃利克舅舅也去帮忙。下午,他带着坏消息回到家里,然后一个人坐在茅屋前的树桩上。达玛丽斯知道,埃利克舅舅这是在让她过去。她不想让怒火中烧的舅舅更加生气,立马走了过去。舅舅拿起一根结实而柔韧的番石榴树枝,抽打她的小腿。吉尔玛舅妈告诉她不要紧张,她的小腿绷得越紧,就会越痛。达玛丽斯想这么做,但恐惧和第一下抽打的响声让她全身都绷紧了,接下来的每一下都比之前更痛。她的小腿就像耶稣基督的后背。第一天,舅舅打了她一下,第二天两下。就这样,小尼古拉斯失踪的时间越长,她挨的打也越多。
在原本要打三十四下的那天,埃利克舅舅没有打她。三十四天过去了,大海交还了被卷走的人,这是时间最久的一次。阳光和海水的盐分令小尼古拉斯体无完肤,一部分身体被海鱼吃得只剩骨头,据当时在场的人说,他的身体都发臭了。
吉尔玛舅妈、卢兹米拉和达玛丽斯在悬崖上远远地看着。一个小小的男孩躺在沙子上,他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更小了。埃尔维拉夫人,她的头发是那么金光闪闪,她是那么瘦弱又美丽,她轻轻地将儿子从地上抱起,亲吻他的全身,仿佛他还像以前那么英俊。吉尔玛舅妈用胳膊搂住达玛丽斯,她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那是她自悲剧发生以来第一次哭泣。

雷伊斯夫妇再也不来悬崖上的房子了,但他们也没有将它卖掉。埃利克舅舅将最后一块土地卖给了图卢亚姐妹,让人在村里建了一栋两层的房子,带着全家人和达玛丽斯的妈妈搬到了那儿。那时,达玛丽斯的妈妈已经不用在布埃纳文图拉工作了,他们的生活很不错。舅舅用之前卖地的钱在南部买了一块地,他与前妻的孩子们就住在那里。他还买了两艘船,租给出海捕鱼和钓鱼的人。很快,他成了当地有钱有势的人物,办过好几次盛大的派对,狂欢蔓延到街道上,持续了整个周末。他就这么把钱挥霍出去了。
埃利克舅舅最终债台高筑,为了还债,他不得不卖掉一艘船。厄运随之而来。第二年,另一艘船沉在了海里。几个月后,在圣诞派对上,一颗流弹击中了达玛丽斯妈妈的胸口。村里的医生束手无策,大家只能用小船将她送到布埃纳文图拉,但赶到医院时,她已经死了。将满十五岁的达玛丽斯取消了成人礼庆祝派对。她原本正和妈妈一起筹划准备,现在却只想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地哭泣。她和卢兹米拉同住,卢兹米拉坐在她身边的床上,给她编辫子,给她讲从村里听来的笑话,直到把她逗笑为止。
村里的人说,他们家接连遭受了那么多厄运,这很不寻常,一定是有心怀忌妒的人用巫术给他们下了诅咒。舅舅和舅妈很担心,找来了桑托斯,桑托斯给他们的房子和家里的每个人都驱了邪,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之后,房子被海浪冲倒了。他们没有钱修复房子,一家人只能各散东西。那时,罗赫略已经带着他坏掉的渔船来村里了。在等待修理渔船所需的配件从布埃纳文图拉寄来期间,他会去喝点啤酒,看看村里的姑娘。一个星期天,他在沙滩上看见了达玛丽斯。渔船修好后,他辞了职,在村里租了间房子,达玛丽斯就和他住在一起了。埃利克舅舅和吉尔玛舅妈分开了。舅舅去了南方,和他的孩子们住在一起。舅妈在皇家太平洋酒店找了份当服务员的工作,和卢兹米拉搬去了邻村。
随着时间的流逝,雷伊斯家不再给庄园里的用人涨工资了,也不再寄来维护庄园需要的东西:清洁剂、肥料、上光用的蜡、杀虫剂、油漆、泳池清洁剂、油、割草机用的汽油、滤水器……大家这才发现他们家在波哥大的手提箱工厂破产了。用人们在内陆地区的一个庄园找到工作后都辞了职,只有乔苏答应照看房子。他刚到村里,没有妻儿,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的工资还不到最低工资的一半,但他靠钓鱼和打猎补贴家用。有一天,雷伊斯家不再给他发工资了,但他无处可去,只好继续留在庄园里。不久后,他在一次打猎中遭遇意外,被走火的猎枪打死了。
埃利克舅舅住在南部。吉尔玛舅妈中了风,说话很不清楚。卢兹米拉结了婚,刚在布埃纳文图拉生下第二个女儿。村里已经没有和雷伊斯家熟悉的人了,只有达玛丽斯能告知他们乔苏的死讯。
当时,村里还没有手机。电信公司的办公室在两个村庄之间,是附近为数不多的砖砌建筑之一。办公室只有一扇窗,天气热的时候,屋里比屋外更热,天气冷的时候,屋里比屋外更冷。达玛丽斯连加利都没去过,更别提波哥大了。她唯一熟悉的城市是布埃纳文图拉,那里没有高楼,坐船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她也不知道山里有多冷,但她在电视上看到过,也听别人说起过,在她的想象中,连续下一星期雨的波哥大就和这个办公室差不多:昏暗,有回声,能闻到潮湿的气味,像洞穴一样。
她给雷伊斯家打电话那天阳光很好,但天上云很多,整个村子闷热得像蒸笼一样。达玛丽斯在乔苏的记事本上找到电话号码,双手冒汗,几乎要把那张写着号码的小纸条浸湿了。她走进电话室,按下号码,等待电话接通的一秒钟是那么漫长。达玛丽斯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嘀嘀声,心想,这响声的那一头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一座她无法想象的怪物般的城市。她正要挂断时,一个男人接了电话。
“是路易斯·阿尔弗雷多先生吗?”
“是的。”
达玛丽斯想丢下电话逃走。
“我是达玛丽斯。”
听到她的名字后,路易斯·阿尔弗雷多先生沉默了,达玛丽斯默默忍受着电话中那可怕的寂静,一如忍受连续三十三个下午舅舅对她的鞭打。对于雷伊斯一家人来说,她就是一只象征厄运的乌鸦。接着,紧张的她努力告诉阿尔弗雷多先生发生了什么:两天前,悬崖上传来一声枪响。她丈夫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上山去找乔苏,但在屋里和路上都没看到任何人影。第二天,兀鹫在悬崖上盘旋,带着人们找到了尸体。
“他自杀了。”路易斯·阿尔弗雷多先生惊讶地说。
“不,先生,我想不是这样的。上星期我还和他聊过天,当时他神情自若,看上去并不悲伤。”
“哦。”
“他甚至告诉我,想去布埃纳文图拉买靴子。”
“哦。”
“我丈夫说他可能是突然掉下了悬崖,猎枪走火了。他的尸体在山上,姿势很奇怪。”
“你丈夫?”
“是的,先生。”
“你已经三十三岁了,对吗?”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达玛丽斯像在道歉似的,回答说:“是的,先生。”
路易斯·阿尔弗雷多先生叹了口气。他说为乔苏的意外感到遗憾,又谢谢达玛丽斯给他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帮忙照看房子。
“你知道那座房子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是的,先生。”
“我会把你的工资和需要的物品寄给你。”
达玛丽斯知道这不是真话,但她装作相信他的样子,答应了一切。她对雷伊斯一家人感到亏欠,也很希望可以回到悬崖上的房子里——她一直把那里当作她的家。
说服罗赫略并不难。在悬崖上,他们不用付房租。用人的房子虽然不大,但修整一下,也比他们在村里的房间大。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会继续原来的工作:罗赫略去山里打猎,出海捕鱼;她继续在罗莎夫人家帮忙。现在,罗莎夫人的丈夫基恩先生坐上了轮椅,他们比以前更需要她。
雷伊斯家的房子唯一的缺点是没有通电。罗莎夫人家就在对面,她让达玛丽斯和罗赫略连上她家的变压器,这样他们就可以用电照明了。他们将家当都搬了过来——老式电视机,那个从来没用过的煤气炉,他们的床,还有吉尔玛舅妈送给他们的床单。和村里的房子相比,他们在这个茅屋里住得舒服多了。
照看雷伊斯家的房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拿买来打扫茅屋用的东西清洁房子;把泳池里的水放空,下雨时清洗干净;用从山里捡来的有机肥料给花园施肥;罗赫略把出海剩下的汽油拿回来给割草机用。大房子需要重新刷漆,还有一些已经裂开的木板得换掉,阳台的地板有好几处已经腐烂了,需要重新加固。他们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如果雷伊斯一家人看到,他们肯定会很满意的。

在雷伊斯家工作过的用人们都深信,这家人一定会回来的,这是他们的儿子死去的地方,所以他们都努力让房子——尤其是小尼古拉斯的房间——保持他们离开时的样子,不受气候、丛林、盐分和时光侵蚀。
大房子建得很结实,什么都经受得住。屋顶的铝板是防锈的,地板是上好的木材做的——巴西樱桃木,白蚁和象鼻虫都钻不进去。高台和地基的混凝土是特殊混合而成的,比一般的水泥更加结实。这房子看上去并不美观,但很实用,非常宽敞,满屋的家具都是复合材料做成的。小尼古拉斯的房间是唯一一个有装饰的。床和衣柜是埃尔维拉夫人从村里最好的木匠那里定制的,之后她又亲手涂上了鲜艳的颜色。窗帘和床上用品是她从波哥大带来的,成套的,印着《森林王子》的图案。它们现在有些褪色了,还有一些小洞,但要走近了才能发现。衣柜里放着樟脑丸,还有一些小尼古拉斯的衣物——几件T恤和裤子,两条泳裤,一双球鞋和几双拖鞋。房门开着,用一个贝壳固定——那是小尼古拉斯和爸爸去钓鱼时在内格利托海滩上捡到的。玩具装在一个木箱里,埃尔维拉夫人也给木箱涂上了漆。木头和塑料的玩具还在,有金属部件的玩具多年前就生锈了。
达玛丽斯现在承认罗赫略是对的。她不能让小狗习惯和她待在茅屋和大房子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些地方,打扫,给地板打蜡。小狗可能会弄坏房间里的东西:小尼古拉斯的贝壳、玩具、球鞋,或是埃尔维拉夫人上色的家具。
带着伤心和内疚,达玛丽斯将小狗抱出茅屋,再也不让它跟着她进屋了。大房子建在特殊水泥制成的桩子上,茅屋建在木头桩子上,都比平地高出一截。她也没有让它和其他三只狗一起住在屋底。她在凉棚里给小狗留了个位置,让它可以躲雨,其他狗都不能进去。

吉尔玛舅妈生日那天,达玛丽斯赶在最早一班从布埃纳文图拉开来的船靠岸之前就出发去她家了。那天刚好是年中旺季的第一天,她想躲开如潮的游客,他们会在码头下船再涌向邻村,最好的酒店都在那儿。
前一天晚上只下了点小雨。清晨的天空万里无云,大海非常平静。那是个少有的晴朗的日子,天空湛蓝而明亮,天气很热。达玛丽斯经过埃罗迪亚夫人家时,她从屋里走了出来,挥手和达玛丽斯打招呼。她的女儿正在店里整理桌椅,铺上桌布,准备开门。埃罗迪亚夫人穿着围裙,手上握着一把剖鱼的刀。
“希梅娜的狗死了。”她说。
达玛丽斯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她问道。
“她说是被毒死的。”
“和它的妈妈一样。”
埃罗迪亚夫人点了点头。
“现在只剩下你的和我的狗了。”她说。
两只狗满六个月了。埃罗迪亚夫人的那只正躺在店外的沙滩上。正是它妈妈常去的地方。小狗中等体形,和达玛丽斯的小母狗一样大,这也是两只狗唯一相似的地方了。眼前的这只狗耳朵立起,毛又黑又乱。而她的小狗耳朵耷拉着,身上是短短的灰毛。没人会想到它们是同一窝出生的。达玛丽斯很想回家抱抱她的小狗,看看它是否平安无事,但那天是吉尔玛舅妈的生日,她不得不继续向邻村走去。
吉尔玛舅妈中风后行动不便,只能整天坐在摇椅上,在客厅和门口的走廊之间活动。她与卢兹米拉的两个女儿和孙女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卢兹米拉的大女婿在布埃纳文图拉上班,只有周末才偶尔回来。卢兹米拉和她丈夫睡在另一个房间。她丈夫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她卖些商品目录上的东西:衣服、香水、化妆品、直发棒、锅碗瓢盆……他们的生活还不错。房子很小,但是是用砖砌成的,家具也都齐全:一张椭圆形的木质餐桌,客厅里还有两张印花布艺沙发。
他们午饭吃了米饭和小虾,还唱了生日歌,吃了从布埃纳文图拉订的蓝色奶油蛋糕。看见孩子们送的礼物,吉尔玛舅妈哭了。达玛丽斯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抚摸她的背。之后,孩子们想和达玛丽斯玩耍,爬上了她的大腿和手臂。门窗都开着,但太阳高挂在天上,一丝风也没有。卢兹米拉和她的女儿们用杂志扇着风,吉尔玛舅妈的摇椅轻轻地摇动,孩子们继续在达玛丽斯身上跳来跳去。达玛丽斯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现在不行,”她对孩子们说,“请你们停一下。”
但孩子们还是跳个不停。卢兹米拉朝她们大吼一声,让她们回房间去。
下午回家的路上,达玛丽斯经过卖手工艺品的小摊。有旅客从码头上来,有的步行,有的坐着摩的,背着行李,疲惫不堪,浑身都是汗,但大部分是已经在酒店安顿好后出来四处闲逛的,看看原住民在褪色床单上摆出的草编筐、帽子和背包。人很多,路并不好走。
有那么一阵子,达玛丽斯被堵在了希梅娜的摊位前。她的摊位比其他原住民的要好很多,比地面高出一截,上方有塑料顶棚,商品摆在铺了蓝色丝绒布的木板上。她卖的东西很多,有手镯、项链、戒指、耳坠子、编织手链、包装纸,还有抽大麻用的烟斗。达玛丽斯和希梅娜视线交汇。希梅娜站起来,走到她旁边。
“他们杀了我的小狗。”她说。
她们俩之前从没说过话。
“埃罗迪亚夫人告诉我了。”
“是我的邻居干的,那群婊子养的。”
听到她骂人,达玛丽斯很不舒服,尽管她不认识她的邻居。但同时她也为希梅娜感到难过。希梅娜身上有大麻的气味,声音嘶哑,皱巴巴的皮肤上遍布斑点,染成黑色的长发下露出了白色发根。她说,几周前,邻居家的一只母鸡越过栅栏到了她家,她的狗把母鸡弄死了,而现在,她的狗不知怎么就死了。除此之外,希梅娜没有什么别的证据能证明是她的邻居干的,甚至不能确定狗是被毒死的。达玛丽斯想,小狗的死可能有别的原因,比如被蛇咬了,或者得了什么病。她觉得希梅娜对邻居如此大动肝火,只是为了避免陷入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