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爱小说上一章:
- 爱爱小说下一章:春梦疑案
愤怒流过。愤怒、悲伤都如光一般流过。热意几次贯通佳子全身,像阳光在电线上流动那般,闪烁着一丝一丝锐利的银光。流过耳朵、流过眼睛深处,鼻梁随之发热。佳子发出浑浊的声音,抬腿朝驾驶座的靠背猛踢一脚。阳光再次照射在电线上。踢中的瞬间,佳子看见靠背上映出了人形。脚跟正好踢到了他的心窝处。背部受到攻击的父亲倏地倾向前方,踩下了急刹车。所有人都静默了。静默得令人发怵。父亲无言地打开了车门。母亲低声哀求:“不要啊,不要啊,别这样啊。”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父亲的气息沉沉地扑在皮肤上。佳子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被父亲拉过头顶,他握紧的拳头也迅速发白。
皮肤很热。一切都无法原谅。刚才还一心想道歉,想着一切都怪自己,真是想错了。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刚想着双方都难辞其咎,转瞬又觉得对方无法原谅了。明明无数次都想着无法原谅,可过一段时间,又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对。想不通了。完全没有想通过。最终,佳子哭着哭着,哭到泪水都干涸了,才重新找回冷静。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踢靠背也是一种暴力。并且,在暴露暴力的瞬间,佳子在心中正当化了这个行为。父亲或许也是这样吧。像佳子踢靠背那样,父亲是不是也以“面对被伤害的正当反抗”这种想法,对家人行使着暴力呢?回忆起来,父亲的确有着容易受伤的一面。他之所以会因佳子和家人们的话语而受伤,应该有着更深的缘由。想到这里,奶奶的脸庞浮现了。可一定不只是因为她吧。不仅如此,如果追溯起来,已逝的奶奶所为背后一定也根植什么缘由。大家都在踢靠背。像踢靠背那样,坚信着这是在反抗自己或是家人受到的伤害,以此伤害对方。
就算是这样……佳子想。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她却想不到接下去的话。怎么想都想不通。佳子哭累了。背部感受到车的颠簸,如同巨大的波浪,将佳子卷入了睡眠。
脑海中,奶奶所写的“贺正”二字挥之不去。大人们常常会劝解佳子,父母是可以舍弃的。去活出自己的人生吧。你没有必要背负那些事。那是站在佳子的立场,倾听佳子的描述,才会说出来的话。有关自身被害的经历,佳子倾诉得很流畅,而加害的记忆,由于缺乏实感,她无法进行清晰的表述。因此只能得到偏离初衷的答案,这令佳子再难做出回应。
身体随车摇摇晃晃,脸颊贴在车窗上凉凉的。佳子微微睁开了眼。每当车外闪过灯光,她都会下意识地压低呼吸。车内充满了人的气息。母亲的气息、父亲的气息、弟弟的气息,以及佳子自己的气息,呼出,交融,再吸入,如此维持着生存。怎么可能不觉得痛苦呢?佳子曾无数次地渴求拯救。可是,独自抽身又并非佳子期望的结果。
这世界总在告诉你,要逃离伤害你的人、逃离伤害你的地方。然而,人或多或少都是互相伤害的。至少佳子觉得,没有人能不伤害任何人。那么,自立的人们之间,究竟有着何种联结呢?是限定在自身与对方都不会困扰、自身与对方都不会受伤范围之内的联结吗?佳子对家人之外的人,就是如此联结的。一旦超出那个范围,就到了落潮之时,不得不结束关系。可家人是不一样的。佳子曾一次又一次地想:难道必须独自逃离吗,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自己的性命?大人真的无法明白,在这种无计可施的状况下,对家人弃之不顾,会痛得如同自己被丢下一样吗?在佳子听来,大人的那些话,与身处火灾现场时要求她扔掉孩子没什么分别。每次听到,她都深深感到痛苦。那两个人,是我的父母,亦是我的孩子。我们明明一直相守着,可不知是在哪一刻结下了纠葛,关系才渐渐走向扭曲的。每个人都依然在求救。这与是否身为大人无关。大人应该停止自怜与依附,顾好自己的事。如此寻常的道理,佳子自然了然于心。不必他人多说,她也清楚这才是正确的生存姿态。可是,佳子想待在因不曾被爱而受伤的那两个人身边。佳子想背负着他们一起离开地狱。因为想这样做,她才会挣扎。因为做不到,她才会哭泣。
大人们以“依存”一言粗暴地忽视掉一切纠缠、挣扎与求生欲,这般普遍自立的世界,才是佳子想要舍弃的。佳子总觉得自己给这个世界平添麻烦,是社会的渣滓,所以一直有种非消失不可的念头。然而,她在此刻想到,难道这种念头的产生,不是因为这个将自立视作最佳生存方式、以“无法自立就称不上大人”这种含糊的话步步紧逼的现代社会吗?这种人世墨守的规则,对佳子来说才是毫无用处的。佳子想坐在这辆车里。她想乘着这辆车,飞驰去往任何地方。
“那辆车……”
行驶在山路间,父亲忽然打破了沉默,佳子的目光也追随起了“那辆车”的尾灯。一辆小型车凭借着两盏红色的光浮现在盛夏的暗夜里,又因雾气环绕,看上去如幻影一般。车飘荡于雾海上,时不时会像着魔一般地朝右侧吸附。眼看着要越过白线了,又晃晃悠悠地驶回了车道中央。父亲低声嘟囔道:“这人在打瞌睡。”
“哪里?”副驾驶座上的母亲正半睡半醒,声音几乎都融在哈欠里了。
父亲抬了抬下巴,示意左前方。
“好危险……又超车了。”
逐渐理解现状的母亲口齿清晰起来,语气也越发激动了。伴随着父母的对话,惺忪睡眼所追逐着的尾灯,第一次在佳子心中具象成了危险的标志。佳子意识到自己已经凝望许久那令人不安的两缕灯光。
皎月原本像缝在了窗前一般抬头总能望见,此刻也被浓雾掩盖着无法辨认了。缠绕着枯藤的围墙以及路面,仅在车辆来往的灯照下,才短暂显现出确切的形状,随后又被夜雾所吞没。佳子的眼神扫向车前窗,道路上的白线呈现着海的颜色,不断地在视野尽头涌现,又舒展着贴近,随后被吸入车底。眼看着、眼看着,远处照明灯的间隔越拉越长,继而流向了后方。载着四人的车,行驶着,深入着孤独。
“熊谷车牌啊。”父亲说道。“加减除。”弟弟轻声嘀咕着,惹笑了母亲,她无奈地感叹着“开始了”。佳子又接着说“加减乘也行”。“是啊。”父亲答道。这是利用加减乘除将车牌号上的数字算成十的小游戏。小时候父亲教给大家规则,之后一家人经常玩。母亲嘴上会吐槽“好好看风景啊”,有时却比谁都先算好,讲出答案时一脸得意。
又开始消融了。佳子想。刚才的事情,于脑中再放映时,已经有些褪色了。对于动辄就发怒的父亲、一喝酒就忘了自己所作所为的母亲,佳子有几分想原谅,又有几分无法原谅。不仅如此,一旦肌肤被对方的话语渗透,佳子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能站在给予原谅的立场上。会不会,自己本来就没有资格去论原不原谅?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异常?某些时刻,她宁愿忘记一切。佳子不确定,自己定义的谩骂与暴力,在其他家庭里会不会只是极其平常的现象。父亲对弟弟说那番话时,她沉默地听完是不是才是正确做法?可那样做,便什么也无法留下。佳子无法忍受痛苦被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就连那番话也一如往常地模糊了。消融痛苦的夜晚来了。清晨也会来。总是如此重复着。
半眯着眼时,有光渗进了眼皮,呈一种鲜嫩的木色。佳子的脚触碰到了凉丝丝的车子内壁,紧接着便意识到那粗糙的表面正以极为反常的频率振动着。佳子一惊,险些咬到脸颊内侧的肉。
疾驰着。车,正在疾驰。
佳子猛地弹起身体。是谁在开车?为什么要开车?她完全没有头绪,瞬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定睛一看,昏暗中,橙色灯光下微微蠕动着的那个人,不就是母亲吗?佳子嘶哑地叫出了声。“怎么了,这是要去哪儿啊,妈妈?”佳子抓紧了面前的驾驶座。母亲的肩膀一颠一颠,车似乎左右颤了颤。视线里,她黄色的棉毛衫都晃到发白。车窗上覆盖的防窥罩纷纷脱落,飞扬的纸胶带发出了聒噪的声响。前方只能隐隐看见黑压压的群山,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嗖嗖地涌上了后颈。
“我在开车啊。”
母亲发出了假装冷静时惯用的声线。随即,她又用舌头打结的感觉重复了一遍。母亲气息紊乱,咬紧的齿间泄露了浑浊的声音:“一起去死。”那句话中,“死”的发音格外刺耳,令佳子不禁吞了吞口水。眼前的画面,比想象中的还要阴暗。蜿蜒的道路,仅凭车灯勉强照亮着有限的范围,暗处究竟是灯光的边际,抑或是路的尽头也无从得知。佳子陷入了慌乱,仿佛随时会被抛向悬崖、深山或是海岸。完全无法预料,下一个转弯后会遭遇什么。弟弟与父亲也醒来了。
“你在干吗啊?”父亲的声音也颤抖着。他踩实了脚底,正努力从放倒的后座爬回副驾驶座。
“一起去死。事已至此,已经,只能这样了。”
母亲的尖叫不光出自喉咙,更像是由瞪大的双眼、双耳以及发梢一齐迸发而出。
“我已经到极限了。”母亲犹如绷紧的弦,仿佛随时会断裂。“既然你说一切都怪我的病,都怪我,”她怒吼着,“那就由我来结束。反正是我的错,就让我来结束吧。”
佳子愣住了,原来父亲的那些话,在母亲心中有着“不愿模糊化”的分量。方向盘被飞溅的唾液、鼻涕以及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打湿,在阴暗中闪着湿漉漉的光,而握在上面的那双手,越发剧烈地抖动起来。母亲扭转着方向盘,开上了一道斜坡。有那么一瞬,车悬空了,佳子大脑空白地发出了惨叫,随即便听见了刹车的声音。不知踩下刹车的究竟是母亲,还是从副驾驶座探出了身体的父亲,总之车停下了。照明灯打开了。到了父亲的施暴时间。也就是母亲的受伤时间。不久后,耳旁就会响起父亲震怒的声音。
“喂。”然而,父亲只是轻轻地戳了戳母亲。或许是灯光太刺眼,他的眼睛几乎眯成了线。他再次呼唤:“喂。”母亲昏沉沉地晃了晃头,没有应答。
“你是不是傻啊?”
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困到了极点。刚才那癫狂而惊险的时刻,经父亲的手,若无其事地结束了。又过了一会儿,母亲不再动了。父亲摇了摇头,似乎已无力应对。他推开车门,绕到驾驶座,将瘫软的母亲推到了副驾驶座,接着将开上斜坡的车缓缓倒回了平地。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此刻,就算自己再怎么揪紧胸口、再怎么痛哭,父亲也不会有所感触。的确,只要真正的自杀没有发生,父亲都会当偶然的失控来处理。父亲又说了声“真傻”,看向了导航。
“为什么?”佳子重复着疑问。她想问,为什么你可以做到那么残酷?可她明白,问了也无济于事。指责不过是徒劳,还会引发新的争吵。
母亲看起来如尸体一般。但只要睡上一觉,她就会重新动起来。仿佛除了身体都被杀死了一般,她会在睡眠中忘却,然后再度苏醒。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不再动弹,但依然活着。
又开始模糊了。重复着,模糊化发生的一切。这柔软而温暾的地狱,早已随处可见。彼此摩擦着,各自犯下数不清的小恶行,因此坠入其中。在地狱里,最难耐的或许既不是落入血池的灼热与疼痛,也不是三途川边以灰砌石的艰辛。地狱的本质是持续本身,是没有尽头,是反反复复。
有什么必须得改变了。至少佳子觉得,母亲是在试着改变什么。这件事便是信号。佳子必须接过她的期望,做出改变。可是,该怎么做?佳子不知道,但也无法弃之不顾。她想到了求助哥哥。佳子给哥哥打了电话。他没有接。她又联系了夏小姐,终于和哥哥说上了话。佳子尽全力恳求他:“就这一次,哪怕只是过来就行。”
说出“救救我”这种话的自己很狡猾。即便如此,她也必须把他叫来。
在那之后,车跑了一整夜。佳子睡着了。她睡了很久,才被戳着脸颊醒来。母亲手里抓着芝士鳕鱼条,见佳子睁开了眼,就塞进了她嘴里:“好吃吧。”佳子还没恍过神,愣愣地咬了两口。没能咬断的鳕鱼条残留在口腔里。
“水在哪儿?”听见佳子沙哑的声音,靠近内侧的弟弟找到瓶装水递了过来。父亲也醒了。弟弟支起单膝坐着,父亲则是侧卧着单手撑头,众人中间,摆放着零食和小吃。
“我们醒得很早。”母亲微笑着。光映着母亲的头部,从后方投射进来。正在下晨雨啊,佳子慢半拍地意识到。那淅淅沥沥的声响,听来恍若无声一般。雾雨天,大家的皮肤看起来都白白的。
实在是有种不现实的感觉。狭小的车里,母亲、父亲与弟弟都在。佳子一瞬间还产生了哥哥也在场的错觉,但那是不可能的。
“要是你也早点醒来,还能看见日出呢。”母亲拿着佳子喝过的那瓶水,拧上盖子前,自己也喝了一口。
“……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很壮观啊!”弟弟憨笑着,“虽然没一会儿就下雨了,当时真像广告一样。”
“总是动不动这样形容。”母亲故作赌气的表情,“你啊,看见漂亮的星空也说什么像星象仪,看见老旧车站或者小巷就说像什么电影、MV啊,没句正经的。”
“星象仪是姐姐说的啦。”
“是吗?”
“不,我懂的。”躺在一旁的父亲嘀咕出声,“确实像广告。美得很呢。”
“真是受不了这家人啊。”母亲嘴上埋怨,脸上却笑盈盈的,“雨会不会停啊?”说着,她用毛巾擦拭过的手指掀开了防窥罩。
“不太可能啦,”弟弟看起了手机,“点火也一下就熄灭了。”
“好想烤一烤这芝士鳕鱼条啊。烤得脆脆的,可好吃了。还有刚才买的饭团。我们以前经常在小炉灶上烤着吃不是吗?”
“不过下着雨呢。”
“小彭常常会把烤饭团里的馅挖出来给妈妈吃哦。自己就只吃米粒的部分,看起来很好吃呢。”
“我去下厕所。”父亲推开了车门。树木的绿色与停驻车辆的蓝色、红色在一片雨雾之中显得格外鲜艳。佳子下意识地深深呼吸起来。饱含水分的空气充盈了肺部,体内的困意与暖意也随之缓缓退去。水分在体内流动着。视野开阔了。身体忽然变得轻松,一站起身,她的侧腹便泛起抽筋的痛感。佳子打开手机一看,刚过了五点半。夏小姐发来了带表情的信息:“下午两点左右应该能到游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