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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回了句:“好哦。”
前往游乐园的路上时阴时晴。佳子断断续续地浅睡着。中午一家人去了趟快餐店,晕车的弟弟也在公路休息站稍事调整,最终抵达时是下午两点半。途中,佳子实在是累到无法开口说话,不过不说话反而可能更好。听见“到了”的一瞬,佳子睁开眼,久违地感觉到有什么回来了,内心不禁雀跃起来。
“你好像小玉。”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佳子,母亲说道。
“是《樱桃小丸子》里的那个小玉?”
“没错没错。”母亲一脸愉悦地看着戴眼镜、梳麻花辫的佳子。父亲回到停车场,掏出门票说“现在就能进去”。弟弟用类似滑落的姿势下了车,还伸了伸懒腰。
哥哥换乘新干线和电车也来到了这里。佳子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谢谢”。
游乐园位于山脚处。这天阳光非常耀眼,甚至称得上炎热,之前连续的雨天简直像做梦一样。天空很蓝,晴得纯粹。清晰的树影,每走一步,都在脸上如同轻抚般地流动。
“像上次来一样。”母亲抬起一只手遮阳,另一只手游离在腰部周围。那双手并没有握住任何人的手。服务台所在的建筑物装有音响,和之前一样,园内的广播与歌曲都来自那里。
小动物亲密接触站、户外体能设施以及好几个游乐设施,都在开放中。一家人各自坐了卡丁车,还给羊和驴喂了蔬菜。母亲拍下了各种照片。接着,如梦如幻的旋转木马在树与树之间现身,回忆随着痛感一起在佳子的体内苏醒了。
那时的蝉叫得比现在还要聒噪。孩童们的欢笑声也远比此刻热闹。旋转木马起步的同时,会播放起《面包超人进行曲》。涂成蓝绿色、粉色与黄色的马儿们优雅地上上下下,绕起了圈。本该是这样的场景,此刻却没有任何人坐在上面。也没有任何音乐在播放。
佳子惊诧不已。她害怕母亲会注意到这边。母亲正和哥哥、弟弟一起看驴。不远处,父亲望着他们,挠了挠自己的后颈。佳子用手机打开游乐园的网页,发现这天是旋转木马的停运日。
不记得母亲是怎么发现那件事的了。唯一的印象是天空一片晴朗。阳光照在身上,并非皮肤,而是更深的地方,痛得像烧伤了一样。
“啊——”佳子心一颤,母亲已经在游乐园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起来。随后,母亲一直无法停止。她哭了好一阵,还跑去服务台质问为什么旋转木马没有运行。对方解释是停运日,母亲听了更恼火。母亲变得不正常了。在此之前,她从未当着陌生人的面这样痛哭过。可是,佳子知道母亲为何会执着于那个游乐设施。家里的起居室里挂着一张母亲拍摄的照片,是孩子们和丈夫乘坐着旋转木马的画面。母亲一直念叨着,想用同样的构图再拍一张。甚至可以说,这次来游乐园的目的就在于此。哥哥斥责了她,父亲也斥责了她。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母亲在一旁哭得像个孩子。她又回到旋转木马的附近,苦苦哀求工作人员能不能想想办法。
游客们纷纷投来视线,好奇发生了什么纠纷。
“妈妈。”像是被那些视线催促着一般,佳子叫出了口。她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刚想劝她“回家吧”,却见一直低着头的母亲,像突然想到了办法一样,抬起脸说:“那,至少让我拍张照吧。”
“您这样我们很困扰的,孩子们看了,都会想要坐。”
“那我们这么远过来算什么。”
母亲大叫:“好不容易才到这里的。这可是很重要的旅行啊。只要让我拍张照就好了。让我的家人坐在那里,拍一张照片而已。反正就摆在那里,有什么关系。这根本没给你们添麻烦不是吗?”
“不行,都说了……”
“去坐啊。”母亲不管不顾地扯着佳子上前。
哥哥见状,暴躁地吼道:“都让你适可而止了。”
风吹了起来。哭声、斥责声以及周围的小声议论都在一瞬间被风裹挟着消散了。阳光越发强烈了。佳子的脚搭向了栅栏,双手也紧紧握了上去。蓄着阳光的金属烫烫的。佳子落在了沙地上。她拍拍身上的沙,便找起了马。以前那张照片里,她坐的应该是头戴王冠的白马。
佳子摸摸马背,又摸摸马头,然后一跃坐了上去。
“妈妈,照相。”佳子叫道。
母亲慌慌张张地举起了手机。
“爸爸也来。”佳子又朝父亲喊了一声,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哥哥。”佳子的声音变小了。哥哥只是疲惫不已地看着佳子。
“小彭。”佳子试着呼唤弟弟,然而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或许是去厕所了。
枝叶摇曳着。山间传来鸟鸣。人们渐渐聚了过来。哥哥移开了他那黯淡的视线。弟弟回来了,衣服下摆马马虎虎地扎进了裤子,哥哥拍拍他的背,带着他一起走向了大门。等等。佳子想叫住他们,却发不出声音。
“比‘耶’!”母亲喊道,“佳子,小佳,来比个‘耶’!”
佳子从马身上抬起一只手,竖起了两根手指。她挤出笑容。暴露在众人的目光里,身体直发热。哥哥和弟弟越走越远。佳子想,是不是自己做出了羞耻的行为?但她很快转变了想法。身体会发热,是因为太阳高高升起,要怪就怪倾注在头顶的阳光吧。
那时,日升是痛苦的,日落也是痛苦的。若不将痛苦归咎于外物,就连活下去都做不到。有个瞬间,佳子意识到人们施加与被施加的痛苦,如果追溯起来,尽是无可奈何的事。所有暴力,都并非诞生于人。正如阳光由天空注入地面成为万物之源那样,从天而降的暴力将经由血液不断地传递下去。人会感到痛苦,错在从天而降的光。旅行结束后,佳子发现自己无法从车上下来了,于是坚定了这种想法。后来,佳子住在了车上。每天早上,由母亲直接开车送她去上学。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醒来时,又听不见了。佳子想起来,昨晚发生了火灾,消防车好几次穿过街道,警笛响彻了四面八方。耳畔的余音至今未消,也不知道是哪里着了火。
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对面那户人家门口。佳子听见信箱开了又关,接着车又扬长而去。是从那次旅行之后开始的。整整半年里,佳子都在车上起居生活。凭借床车旅行的经验,试着长期在车上过夜后,佳子觉得车比房间住起来轻松多了。不必强行支起身体,只是继续躺着,就能被送到学校。熄掉引擎后虽然没有冷暖气,但只要关好车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怎么喝水,就不需要频繁排泄。想上厕所或是泡澡时,去一下附近的便利店、公园或是澡堂就能解决。夜晚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朝家门迈开脚步,但其余时间里,倒也能进去吃饭或是冲澡。唯独入睡与醒来,是一定要在车上的。至于为何会如此,佳子也做不出清晰的解释。父亲凶母亲:“你太惯着她了。”他还吼了佳子:“你太任性了。”佳子觉得他说的没错。早上,母亲会给佳子带来便当,把她送去学校后,自己再去上班。工作结束后,她又来接佳子。佳子会先回一趟家,把穿过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趁这段时间冲好澡,再拿一身晾好的衣服回到车里,放倒座椅靠背,铺上被褥,为睡觉做准备。
只要佳子待在车里,父亲就无法在外面大声责备或是强行拉她出去。最重要的是,住在车里之后,佳子变得能去上学了。或许是这种状态起了作用,佳子好像渐渐做到了放弃。日落后,母亲开始醉酒时,佳子已经不在家了。父亲回家也很晚,于是那段时间母亲独自度过。母亲偶尔会叫她一起吃晚饭,她们会在车上吃,或是出门外食。
母亲敲了两下门,做出了“佳子”的口型。佳子打开车门,母亲戳在车外,似乎在阻挡冷风直接吹向佳子的脸。她撅着屁股坐进车里,问佳子:“醒了吗?”
“嗯。”
“有鲑鱼、海带的饭团。想喝猪肉味噌汤的话家里有。”反复使用的塑料袋已经软趴趴的了,母亲从中掏出了铝箔包裹着的饭团。
“谢谢。那我要海带的好了。”
母亲移动到驾驶座上。佳子也调回了后座靠背。随着引擎启动,车颤抖般地震了震。
阳光已经染上了春意。驶下坡道时,路面上尚未干透的雨水边缘闪起了银光,看来会是个晴天。佳子向下蜷起身体,在车门的遮挡下穿好长袜并套上了制服。睡翘的头发全部梳起来便无须在意,佳子直接在后脑勺绑了个马尾,眼角因此上挑。她想起弟弟曾说这样看着像变了张脸。佳子把车窗当镜子照,左右摆了摆头。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首先以农村为中心进行建设,继而普及到城乡的公益性社会教育和文化活动设施。 驶过坐落着寺庙与公民馆 的山间小道,在肉店转弯,经过住宅区后下一段坡,就进入了一条连接车站的大马路。这个车站与离家最近的车站相邻。穿过电车轨道下方的隧道,就来到了车站的北口。通往站台的楼梯一侧有间带停车场的便利店,母亲将车停在了那里。
母亲一边熄灭引擎,一边说“今天爸爸会回家”。佳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反问是什么意思。忙到再晚,父亲都是每天回家的。母亲很快意识到佳子的疑惑,解释说:“哎呀,爸爸不是去片品了吗?”
“啊啊,去收拾了。”佳子点了点头。夏天时,家人决定在秋天拆掉那个不再有人居住的房子。然而秋天时又冒出久疏打理的庭院很难处理的问题,便想等到野草都枯萎再动工,就这样推迟到了现在。
“没错。花了不少时间呢,昨天和今天都在收拾。”
“东西超多嘛,那个家。”佳子笑了,“工人要进去了吧。”
“快了。好像是上午把家里都收拾好,下午交接施工。”
“都去片品了,我还霸占着车,真对不起啊。”
“说是大伯会送他到宇都宫附近,没关系的。”
母亲转头问:“便利店里有什么想要的吗?”
佳子答“没有”,然后拿起挂在副驾驶座靠背上的毛巾和小鹿图案的布袋,站起了身。那是小学时母亲给她缝的装口风琴软管的布袋,佳子至今还在用,里面装着牙刷、水杯、洗面奶,还有梳子。每天早上,佳子就带着它走去停车场旁边的公园饮水处。
那是一个非常狭小的公园,就连鸟也只会径直飞过头顶,并不停留。在特定的季节与时间,光是车站的影子就足以覆盖整个场地,一眼望去,只有沙地、长椅和饮水处。
水有一股金属味,含进嘴里凉得出奇。佳子在这里刷牙、洗脸。每次手快要碰到水时,水流都会像感受到引力一般倾向皮肤。漱了漱口,吐出来的水泛着细细的气泡,从银格子间的空隙中流走。佳子用指尖揉了揉眼角,再以夹睫毛一般的手势洗了洗眼周,抬起头时,排成队的小学生正好在过马路。佳子用挂在肩上的毛巾蒙住脸,转过了身。
佳子坐在了长椅上。视野里流淌着一条壮观的河,远处的山影呈青蓝色,山脚处是一家综合医院。沙地里插了一把蓝色的塑料铲。返回停车场时,又遇见另一群小学生从面前的人行道经过。排在最后的那个小孩一直垂着头,瞥见前面那个孩子的背,又急忙追上去。佳子不再看,她跨过车挡,踩上了碎石路面。回到车里,杯槽里立着两杯拿铁,应该是母亲从便利店里买来的。母亲说自己喝左边那杯没加糖的。佳子从后座探出身体,伸手想拿另一杯,却又听见她忽然感叹:“最近的书包真是五颜六色呢。”
远方的建筑物和群山已经沐浴着柔和的朝阳,而眼前的住宅街道依然是一片灰色。
抵达学校后,佳子从停车场走向更衣室。没见几个同学,但体育老师已经到了,一看见佳子就叫住了她。“秋野,”老师故意做出敲打的手势,“之前因为迟到没参加的垒球考试,今天应该补上哟。”
“不好意思。”佳子一答,老师就笑了:“没事没事,不过你得陪陪垒球部了。”随后他又露出假装严肃的表情提醒道:“快换衣服过来吧。冲起来!”
校园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佳子一如既往地会因为忘带作业或是必需品被训,但次数比之前少了。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还是有什么契机促成了转变。就像不清楚痛苦的理由那样,佳子也不清楚渐渐疗愈的理由。只不过,确实有老师和同学对她表示了关怀。以完全无法从车上离开作为代价,以前那样大哭大叫的日子减少了。体内的某个部分正在逐渐枯萎、死去。
来到运动场,风迎面吹来。同学们嘀咕着好冷好冷,搓动着自己的肩膀,踏上了体育器材库前那条长着枯芒草的坡道。场上建起了投手土台,似乎是棒球部的人正在使用,转头便看见对面扬起了尘埃。是三月的早晨。佳子没来由地感到胸腔充盈起了阳光。
前后排互相结成二人组,练习柔软体操。从前屈开始,佳子的搭档张开双脚,双手着地。体操服散发着刺鼻的汗味。搭档的运动衫带有阳光的暖意,佳子的脸颊渐渐靠近她的背部,随后胸口与肩膀都紧紧贴了上去。佳子感受到了她脊柱上的凹槽。那副身体实在是比自己的纤巧太多太多,像需要轻拿轻放的贵重物品。角色调换,轮到佳子张开自己的脚了。“开始喽。”搭档略显拘谨地按住了佳子的背。一阵接近疼痛的眩光感令佳子闭上了眼睛。视线里蔓延起一片红。闻到了尘埃的气味。“觉得太用力就说哟。”搭档说完,又使劲在佳子背上按了两下,然后松开了手。
体操做完,一系列的说明也结束后,体育老师先是招着手喊了声“秋野”,又喊了声“佐伯”,叫来了垒球部的同学。他交代佐伯:“麻烦你发发球哦。”
佳子感到占用了她的练习时间,不好意思地道起了歉。垒球部的女孩爽朗地回答:“完全不会,完全不会。”她们先是随意地试了一下接投球,然后考试开始了。
“冲啊,喂,秋野,快冲啊。”没能接住的球在地上滚动着。球越滚越远,佳子也跟着跑动。没重复几次,佳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谢谢你。”佳子喘着气说道。
体育课结束后,同学们纷纷拿起了英语课本。一问,原来是要转移去其他教室上课。佳子从储物柜里拿出书,夹在其中的好几张讲义已经折得乱七八糟。踩着点来到小教室的老师,举起了一只手打招呼:“嘿!”随后她用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提起了下周英语会话情景剧的注意事项。
“今天要讲哪页来着?”佳子问道。
“嗯,我看看。”男同学翻起了书。另一位女同学见状,在佳子的书上指了指说:“这里。”因为总在睡觉,书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佳子不禁有些羞愧。
第六节 课快结束时,佳子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一辆白色的车驶上了学校旁的坡道。在“丁”字路口拐弯时,车体上的光影跟着变化,看上去像在接受洗涤。
放学后坐入车中。到家之后,母亲离开了车,佳子打开现代文的笔记本,打算重新整理一遍。
车窗被轻轻敲了敲,佳子抬起头,发现父亲站在车外。佳子点点头,父亲便坐进了驾驶座。父亲已经很久没坐过这辆车了。“我要下去吗?”佳子问。“不用。”父亲答道,接着问佳子要不要坐去副驾驶座。佳子一惊,注视起了父亲。
父亲穿着一件褪色的条纹衬衫,因为缩水,下摆皱巴巴地卷曲着。母亲好几次让他扔掉,他还是留着继续穿。父亲本就驼背,穿着那样的衬衫,驼背更是醒目。
“好的。”佳子坐去了副驾驶座。
佳子问:“要去哪儿啊?”
父亲答:“去隔壁车站前的超市买东西。”
父亲握着方向盘,经由国道,来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在站前的小道转弯,朝邻站的方向驶去。邻站只有一个检票口,出站后,设有左、右两个方向的南口与北口。因两片区域的开发进程相差甚远,也被称为“明口”与“暗口”。不知是谁最先想到的别称,总之附近的居民都是这样叫的。走出“明口”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环形交叉口,周围矗立着各种连锁居酒屋以及补习班,沿商店街的岔路走一会儿,就能看见一座在佳子上小学时建起的大型商场。而走出“暗口”,只能看见公园和银行的ATM。就算走一段路,也只会遇见几间老旧的小商店,剩下的便只有住宅和田地了。这一带的日照不佳,树又很多,即使在白天,也总感觉阴阴沉沉的。超市应该位于“暗口”。
过了好一会儿,佳子才意识到车已经开过超市了。车窗外出现了不认识的医院、不认识的高尔夫球场。佳子来到了不认识的街道。
“刚才在大路上,应该转弯。”佳子轻声说。父亲一瞬间流露出了困惑,含糊地应了声“啊啊”,却并没有折回的意思。佳子看向父亲的侧脸,不安缓缓涌上了心头。这辆车,恐怕已经驶上了连父亲也不熟悉的路。
日本森永制果旗下的一款招牌商品,是棒状的巧克力零食。 “超市呢?”佳子问。父亲终于开始掉头。途经了其他的超市,父亲将车停入了一旁的立体停车场。自动门一打开,听觉瞬间被收银区域此起彼伏的扫码声占据了。佳子从墙边取来一个橙色的购物篮,父亲见了便说:“我拿吧。”经过凉飕飕的生鲜食品区后,父亲步入货架之间,往篮子里放了一袋巧克力。“要买‘小枝’ 啊?”佳子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父亲。接着,父亲又选了薯片和熟食。都是一些佳子陪母亲逛超市时不会买的东西。“牛奶。”父亲嘀咕着在店内踱步,找到后,放进了篮子。
回到停车场后,因为父亲说可以打开,佳子于是撕开包装,取出一小袋“小枝”吃了起来。
“作业难吗?”父亲问道。佳子想,应该是在说他上车前自己正要写的作业吧。
“很难呢。”佳子回答。
“这样啊。”
“不过,现代文很有意思。”
“这样啊。”
车驶入了一条林荫道,两侧樱花还未到绽放的时候。
“我不是回了片品的家吗?”父亲突然转移了话题。
“感觉怎么样?大伯他们都还好吧?”
“嗯。”车驶入了商店街。回到了认识的路上,佳子也暂且安下了心。一时陷入沉默的父亲再度开口:“那个……”
佳子这才意识到,父亲是有话想对她说,于是耐心等待着父亲断断续续发出的音节连成句。
“相册啊,就是,有的吧。”
“什么相册?”
“照片。小时候的。”商店街的路口亮起了红灯。
“啊啊。”
“奶奶之前好像在整理。每人有一两本,我记得她用罗马音标了名字,最大的姐姐是‘NAOKO’,大伯是‘KOICHI’,登美枝二姑是‘TOMIE’。”佳子仔细回忆着答道。
“没有。”父亲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只有我没有相册。”
父亲身后的街道熙熙攘攘。
“我还以为是放在哪里了,试着找了,还是没找到。只能放弃,交给施工队,就这样回来了。”
父亲注视着前方。阳光洒在道路上,周遭仿佛呈现着半透明的状态。佳子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佳子想起了位于片品的那个家。那个满是尘埃的家。阳光也会洒入那个家。从外面照射进来的阳光,让尘埃闪烁起荧荧微光。
脑海里浮现了父亲伏在地上的模样。那是翻找着相册的他,原本就驼着的背,弯得更厉害了。
首先,找到了哥哥的相册。“喂。”大伯惊讶地叫了一声。接着,又找到了两个姐姐的相册。翻开相册,耳旁传来怀念不已的感叹。父亲转过身,不再听他们兴奋的声音。他拉开衣橱的抽屉,寻找起自己的相册。信件、念珠、茶叶罐里的旧首饰。合上抽屉。合紧的瞬间,抽屉在压力的作用下发出了响声。父亲挪开堆叠的书本,找到厚厚的文件夹,又一张一张地翻开确认起来。合上。拂去下一个文件夹表面的灰尘,打开确认。再合上。他站起身来,环视房间。再度跪倒在地,翻找起了佛龛的深处、旧书的下方以及纸箱内部。说不定会有,说不定没有。佳子只是想象到了,父亲翻找相册时驼背的样子。
佳子想:是什么时候?父亲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没有的呢?是什么时候决定不再找的呢?佳子揣度着那个瞬间父亲内心的想法。她好希望能阻止他。她好希望能冲他说“别去找那种东西”。可是在她的想象中,父亲只是在光里弓着背,继续寻找着相册。那是穿着条纹衬衫的父亲,是身为奶奶儿子的父亲。佳子感到喉咙深处的舌根渐渐发硬,眼泪溢了出来。想象中的父亲无法听见她的声音。
父亲紧握方向盘的手正在颤抖。佳子终于理解了。她曾无数次目睹那白皙而纤瘦的手腕上暴起青筋,也曾无数次被那一使劲骨骼处就凸起、发白的拳头殴打。
男女老少等待着绿灯。绿灯亮起,人们开始从眼前经过。佳子想:此刻,假如父亲踩下油门,新的地狱又要诞生。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佳子却止不住想象。人们接连倒下,随后车撞向电线杆,佳子也会一起死去。父亲的手逐渐失力,艰难地擦了擦他的脸。
“为什么会活到现在啊?”父亲无力地叹息。佳子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滑落,含混不清的悲鸣冲破了喉咙。佳子知道,这声怒吼并不能为父亲做些什么,这些眼泪也无法疗愈父亲。可吼叫还是自顾自地冲出喉咙。她只能这样做。总有一刻眼泪会干涸吧。眼泪干涸并非她的期望。可是哭喊着、叫唤着,直到眼泪干涸,就能在一瞬间卸下全身的力量。佳子能做的只有卸下注入拳头的力量。这比背负着力量更艰难、更痛苦。这副身体早已因不断从天而降的暴力而僵硬,要卸下体内的力量,既痛苦至极,又残酷至极。
佳子确认着朦胧视野中的街道。她看见某人想要一头冲入的十字路口,某人想要一跃而下的大楼,某人想要纵身跳入的轨道,某人想要结绳上吊的杉树,某人想要开着车带一家人共同赴死……街道上填满了这样的念头。不过是发生与没发生的区别,而时刻涌入那种气息的街道看上去平静到不可思议。或许可以说,随时可能突发事故的氛围,也构成了平静本身。肌肤被接近透明的阳光刺到隐隐作痛。身旁,是活到了现在的父亲。活着,不过是没有死去的结果。大家都遗忘着昨日的地狱,活在今天的地狱里。在那个十字路口、那条轨道旁、那扇窗户对面,偶尔一次次地选择了生,一次次地拒绝了死,堆积至今,于是父亲活到了现在。仅此而已。
人们悠然地穿过了斑马线。父亲没有踩下油门。谁都没有一起赴死。阳光洒向路面,正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