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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饮区吃完便当,走出店时,太阳已经隐隐西斜。停车场上浸染着浅橘色的阳光。稍走一会儿,遇到了一条曾经走过的路。之前只在冬天来过这附近,因此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回程变成了上坡路。每走一步佳子都忍不住喘,胸口渗满了汗。山看着岿然不动,却冗杂地释放着光与声响。鸟类悠长的鸣叫、身后草荫处小昆虫的扑翅声、似有若无的蝉声,高高低低地错落交织,驻足一刻,整座山仿佛在静谧地沸腾。
佳子以目光追寻着群山的轮廓。突遇山谷,望向谷底时恐惧顿生。虽然肉眼无法确认,但能感受到最深处流淌着河水。
哥哥郁闷地伸手拨开了与他差不多高的芒草。前方的路蜿蜒盘旋,最深的一个弯道处,能看见排列着的墓碑。佳子想起爷爷的墓就在那里,便说想去祭拜。哥哥的脸僵了一瞬,然后他才说:“啊啊,那我先联系他们一下。”
“水子”即像水那样流走的孩子,指因流产、堕胎或是难产等原因没能存活下来的胎儿。水子供奉意在祈愿水子早日超度。 两人没有从正门进入。他们踏着土坡,从一侧抄入石阶,然后穿过了树枝缠绕而成的拱门。这是给爷爷扫墓时常走的近路。一旁排列了戴着红色围兜的地藏菩萨,是水子供奉 。哥哥和佳子双手合十。这也是每次都会做的。佳子偷偷瞄了瞄闭着眼的哥哥。在哥哥与佳子之间,有一个流产了的孩子。如果生下来,那会是个女孩。哥哥会这样默哀,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孩子。
“那都怪姐姐生下来,那孩子才会死掉啊。”记得弟弟年幼时曾说过这种玩笑话。母亲一听,急忙反驳他“才不是呢”。
在无人贩卖所投入一百日元硬币买了线香,然后拿起一旁可供出借的点火枪走向了墓地。佳子本想再带上柄勺和木桶,但被哥哥阻止了:“今天就不用了吧。”
佳子蹲下身,合上手,像是突然进入黑暗一般,眼睑内侧陷入了一片漆黑。佳子察觉到风吹得更剧烈了。风摇撼着山体所承载着的黑暗,不一会儿,就酝酿出了雨。被打湿的线香,似乎怎么都点不着了。佳子抹了把脸,看向哥哥。哥哥用衬衫袖口擦了擦原本在玩的手机,然后略显苦恼地抬头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佳子再次咔嚓咔嚓地按起了点火枪,哥哥注意到声响,便说:“给我吧。”
哥哥没再管佳子急急躁躁想要点燃的那一头,而是尝试在另一头点起了火。只见它微微燃起来。转瞬又熄灭了。就这样,有几支香徒留焦黑的尖尖,但也有几支香升起了细烟。佳子轻声欢呼了一下,道谢后,放下线香,轻轻合了合手便站起了身。
返回时,再次路过用于供奉水子的地藏菩萨。围兜被雨滴打湿,红得更浓郁了。
“如果……实在那个的话,”哥哥踌躇了一下才继续说,“你不如离开家,那两个人又不是小孩。”
“工作后再说吧。现在走会伤害到他们,我不想。”
“你这就是还没自立啊。”哥哥贸然做出了评价。此刻,佳子还没意识到刚才的话触到了突然离家之人的神经。佳子嘀咕着“自立……”,怒气一下涌了上来。
“哥哥你就自立了吗?”雨水打在下唇上,佳子反问道,“假如夏小姐渐渐崩溃,她很受伤,不知所措地哭喊大叫,还遭到了不讲理的对待,你会立刻离开她吗?”
哥哥沉默了。他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明明想着不能再说了,佳子却停不下来。她只能尽量避免自己流露出指责的语气。
“阿哥或许认为,我是把那两人视作父母,才无法离开,可不是那样的。”
非要说的话,她与他们共处,更偏向对待孩子的心情。这并非出于理性,而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在乞求着说,不能推开他们不管。
“真是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像是退让一般,哥哥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不是询问的口吻,佳子感受到了他的放弃,便也不再回答。
人之所以会倾注爱给他人,是因为曾在爱的灌溉下成长。这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对的吧。不过,佳子认为不仅仅是这样。
是因为被依赖了。佳子想。那次考试结果公开的时候,佳子在父母的怀中,仿佛听见了婴儿刚出生时那种无依无靠的哭声。佳子并没有不被爱的回忆。这在当下时代很少见,她已是受到了恩泽。与此同时,她也并非单方面接受着爱的倾注长大,呼喊着“救救我,爱我”,伸来的手也如影随形。
雨势变大了。风一吹,路旁的树枝就摆动着,将叶片上的雨滴甩落。湍流处传来了更激昂的水声。佳子朝桥的下方看去,感受到哥哥想催促她快走,便故意看得入了神。险些被那深不见底的暗绿吞噬。
路渐渐变窄了。紧闭的卷闸门上贴有选举海报,图像因卷帘的凹凸而扭曲着。政治家的眼里闪烁着白光。似乎每一位政治家用于选举海报的肖像照都会拍成瞳孔熠熠生辉的样子。哥哥的发丝上沾着晶莹的水珠,他回头,将自己的连帽衫递给了佳子。连帽衫上,混杂着雨水淋过泥土、草木的气味以及哥哥的体味。他们正步入殡仪馆的地盘,之前的狗狗又叫了起来。佳子躲闪着,听见哥哥提醒她别踩到积水的轮胎印,下一秒他自己就踩了进去,污水溅了一身。
“没拿伞吗?”正往包里塞丧服的父亲问道。哥哥低哼着应了应,就走进殡仪馆找夏小姐了。一身湿答答的佳子被父亲交代换衣服,刚走进室内,就听见先一步碰见哥哥的母亲说:“哎呀,怎么都淋成这样。”
换好衣服后,哥哥、母亲和夏小姐仍聊得起劲。同一房间内,弟弟正在玩手机。他一边玩,一边来回把椅背调低又调高。父亲撑着手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随后,佳子要和父亲一起去车里,可大伞只有一把,父亲便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递给了佳子。父亲脚步很快,佳子跟在他身后半步左右的位置。他的手臂很白,背影又太小太小。有阳光照射时,浓重的影子会让父亲显得高大。可是一旦下雨,父亲就会变回本身的大小。
“这个人,”父亲忽然朝向佳子,碰了碰折叠伞的伞骨,“这个人朝反方向歪着,所以很难收伞呢。”
佳子也伸手摸了摸伞内侧的金属支架,追问道:“这个人吗?”
“这个人……”父亲刚想继续说,却察觉到佳子正在模仿自己的口头禅,表情不禁有些别扭。
“爸爸,之前你教功课时,老会说‘这个人’呢。”佳子说着,某种冲动急剧涌了上来。佳子用鼻子深深吸起了气,想驱散眼睛深处的热意。
“啊啊。”父亲回应着,目光落向了鞋尖。
父亲再次转过了身。佳子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知道,自己迄今为止所倾吐的怨言,父亲是否都记着呢。“都是爸爸的错”“都是爸爸害得我……”她曾一次次地哭喊着说出这样的话。身体无法动弹这件事,究其根本,大概并不能归咎于父亲。她忽然想要道歉。是我不好,明明接受着你饱含期待的养育,让你那么辛苦地负担我去上学,我却长成了残次品,还在失去上学的能力后,将错都甩给了你和妈妈。佳子想着,好想抓着他的背放声大哭。
“游乐园?”父亲反问的声音明显透露着不悦。刚坐进副驾驶座,母亲就又撒娇又央求地闹着想去游乐园。那里也是以前开车去过的地方。游乐园在遥远的北边,从这里出发,算上睡觉时间,需要花上整整一天。母亲把原本要回外公外婆家的弟弟也哄进车里,说要带他一起去。而明天不用上班的哥哥自然是……没有来。哥哥的回复让母亲沮丧不已,但她似乎决定了,就算只有剩下的四个人,一起去也好。
“就是想去嘛,难得来到这边了嘛。”
父亲故意大声叹了叹气,指尖不耐烦地竖在了方向盘上。“我说啊,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这次是参加葬礼,不是旅游啊?”
“可是,没这种机会了吧。就这样回去,根本都不知道下次出远门是什么时候了嘛。你这人,明明以前都会旅行的,现在怎么完全不肯了。”
见父亲沉默,母亲转而苦恼地看向了弟弟:“都已经让爸爸妈妈先走了,总不能让小彭一个人回去吧。”
父亲再次大声叹气,一副连争辩都嫌费力的样子。“那你自己开车吧。”说着,他粗暴地推开车门走下车,“我反正要睡觉。”
“知道了。”母亲弓着身体,心花怒放地移动到驾驶座,迅速系好了安全带。她回过头,笑着嘱咐:“你们要是也想睡,那就睡哦。”
“没事吧?”弟弟朝正要坐入副驾驶座的父亲问道。
不等父亲开口,母亲就答道:“没事,没事啦。”
于是这成了争吵的火种。之后,母亲试着搭了好几次话,通通被父亲无视。佳子和弟弟找他说话,他也不理。一开始母亲好像没意识到,直到她又问“晚饭想吃什么”,而父亲仍然摆着坚决不回答的架势,她终于失落起来:“干吗啊?”
随着车子北上,天空放晴。车内染上了晚霞的绯红。
事已至此,母亲只好多和孩子们说话。其间还时不时地试探父亲:“在生气吗?”“想回家吗?”“对不起啊。”
“你想怎么样?”
副驾驶座上的父亲刻意背过脸不看母亲,朝着车窗和弟弟说起了话。弟弟仿佛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地开了口:
“这样真的很不好。
“是的,妈妈当然也很不讲理,那么自说自话,可是啊,虽然那是妈妈的不对,但是……”
“可你爸也……”没等弟弟说完,母亲就一心以为自己受到了责备,急忙插起了话。
“不是,他不是要说妈妈。”
“可是……”听了佳子的解释,母亲仍凝视着前方,将矛头指向了弟弟,一下子破了音,“小彭,你还真是,动不动就会说些多余的话。”
声音和话语混作一团。没人听得清在说什么,只徒然地燃起怨怼。为了逃离席卷在耳道深处的灼热,佳子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景色在车窗外流淌着,目之所及皆烧着霞光。云层里充盈着灰蓝色的阴影,下方风景摇曳着,映在一片暗红中,由炽光勾勒着形状。风起了,稻谷一齐折腰,田地对面的房屋已化作连绵的暗影。漆黑的影子,将那些本拥有着不同轮廓的家吞噬成了一体。
“真不爽啊,”父亲总算嘟嘟囔囔地出了声,“意思是我错了吗?”
“你没错,虽然是没错,但当时听妈妈决定要去的时候,你并没有好好表明自己的想法。”
佳子看看父亲,又看看弟弟。父亲与弟弟如出一辙地将身体靠向了车窗那侧。弟弟说得铿锵有力,肢体却被安全带束缚着,双脚也在行李的夹击下动弹不得,看起来相当拘谨。
“我说了吧。”
“我可记得清楚,最后还是说好要去吧。”
听着弟弟的话,母亲又来了劲儿:“就是嘛,你就是说了嘛,什么‘你自己开车吧,我反正要睡觉’。”
“是想让我开车对吧?哦哦,这样啊,哦哦,是这个意思啊。”
“可没那样说!”
父亲无视弟弟和佳子的反驳,强行接替母亲挤进了驾驶座。明明开着车,一吵架就想着换位了事,未免太奇怪。母亲一脸不情愿,也只能随了他。
“你也没阻止吧。”父亲再次发动了车,“不仅你,佳子也是。你们都没阻止是吧。如果我当时阻止,把话说清楚,你们就会让步吗?哪次不是这样?太任性了吧。还记得你妈妈怎么说的吗?反正明天也休假。懂什么是丧假吗?我可不是来度假的!”
“不,都说了,一开始确实是妈妈不对。”
“我只是……”副驾驶座上的母亲忍不住叫喊起来。车里的每个人都如同失重一般,飘浮在红彤彤的落日之上。
“我只是……想要一家人……再一起去旅行而已。我不是总想这样吵。不要总把我说得那么任性啊。”
“没有那样说。”佳子轻声答道,母亲却像没听见一般。
“你们好像不能体会……这种感觉……我以为,这样说不定,能回到过去……过去……就像过去那样,大家开开心心的。”
“还不是你的错。”父亲嗤笑着说道,母亲重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再像过去那样,不就是你的错吗?时至今日,你的病、你的酒瘾,已经把大家折磨成什么样了,你心里没数吗?偶尔放假我们也没法好好休息。”
“生病不是妈妈的错。”佳子朝前方的父亲大叫。
“够了,佳子,已经够了。”副驾驶座上的母亲哭了起来,“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都说了不是的!”弟弟原本还一脸严肃地想解释清楚,耐心却瞬间飙到了极限。他发泄般地叹着气,叹气声与母亲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不,也不能说不是吧,实在是,该怎么说……”
弟弟的语气,似乎宣告着放弃。他觉得父亲已经无药可救。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你这家伙?”父亲怒吼出声。
“到底什么意思?你刚才笑了吧。你该不会以为就自己是对的吧。”只见父亲转头,整张脸都扭曲了。就在弟弟变回面无表情的那一刻,父亲发现他之前竟然在笑。父亲再次面朝前方,用低沉到令人发颤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嬉嬉笑笑,嬉嬉笑笑。该不会是中学时被霸凌了吧,你这家伙。”
佳子清晰地感受到弟弟屏住了呼吸。不,不仅是弟弟。母亲和佳子都沉默了。原本在哭的母亲仿佛被吓傻了。“喂。”母亲的叫声如同悲鸣。“喂,你说什么,这和现在无关吧。”说着,佳子侧目扫了眼弟弟。弟弟瞪着眼睛,激烈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他呆滞地板着脸,似乎是想抑制泪水夺眶而出。“所以我才很讨厌你们。”弟弟颤抖着声音,竭力说出口。
“是吗?好吧好吧好吧,都是父母的错啊。”父亲扭转着方向盘答道。母亲惨叫着制止父亲。“闭嘴啊,”佳子也叫出了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搞没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是的,在下知道。”父亲故意说了敬语,很显然,父亲体内的哪个部分悄然切换了模式,让他无法停下来,“说是霸凌、霸凌,其实只是想归咎于其他人吧。明明是自己的错啊。总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莫名其妙插手别人的事,对吧。这种家伙,中学里有,进到公司里还有。总摆出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满脸自以为是。然后呢,等周围人都避开他,他自己反倒又说什么心理有问题了,要逃避、要离开,是吧。就这样受周围人摆布。我啊,这一辈子,一次都没有让人霸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