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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可逆的。佳子想。头发渐渐被雨淋湿。朝着车,佳子摁下了锁门键。伴随着提示音,两个前照灯像眼睛一样在雨雾里闪了闪,又暗了下去。
潜藏在民宅底部的影子越拉越长。后方的田地里,土黑得像濡湿了一般。在那里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农作物,裕美堂姐从身后走来,告诉佳子是蒟蒻。
日本MannanLife旗下的一款招牌商品,主打水果味的低卡蒟蒻冻。畑为日本汉字,意为旱地,蒟蒻畑意为蒟蒻田。 “仔细想想,蒟蒻畑 的广告真的很奇怪呢。”裕美循着佳子的视线望向田地,茶色头发因为湿气显得乱蓬蓬的,披在她身着丧服的肩膀上。
“什么广告?”
听佳子这么问,裕美夸张地睁圆了眼睛。
“你不知道吗?在蒟蒻畑里摘——到——了水果,”她哼了哼曲调,又笑着说,“怎么可能摘到。人家只结魔芋。”
谈话间裕美的衣袖被扯了扯,“星星”男孩给她看了看在地上捡的石头:“星星石头。”
“星星石头?很漂亮呢。”佳子这么一说,男孩似乎满意了,打算将石头放进口袋。裕美见状,对他说“不准带回家哦”。她握住男孩另一只手,蹲下了身。
“这种地方的石头要丢掉。”
告别仪式在上午举行了。父亲抿着嘴,都没凑近看棺材里那个人的脸一眼。只见父亲驼着背,站在“老幺”的位置上,不远处的佳子实在不忍看下去,便轻轻推了他一把。“再上前一点。”佳子低语。父亲点点头,朝棺材走近了。父亲的背影在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一辆小型车驶过数不清的小石子开了过来,裕美的丈夫将头探出了车窗。趁父母在说话,男孩将丢掉一次的石头又悄悄捡了回来。佳子沉默地在一旁看着。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佳子正在看。
“是要去便利店吧?”裕美浑然不觉地继续说道,“小佳也坐我们的车吧。”
“不用,我和阿哥一起去。”
“好吧。”裕美拂开肩上的头发,催促着儿子上车,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佳子和哥哥说好了要一起去一家隔着几公里的便利店。对鸡蛋过敏的佳子,没注意到火葬时分发的便当盒上标示了鸡蛋,不小心吃了一点,就开始跑厕所。于是,哥哥说待会儿带她去便利店买些吃的。
耳旁传来低沉的吠声。佳子这才注意到,隔壁人家养了只橘毛狗。狗狗的鼻子在窗玻璃上磨蹭着。窗上残留着水沟般的鼻水痕迹。可以想象,每当那家人出门或是外面出现什么让它好奇的东西,狗狗就会跑来窗边兴奋地蹭鼻子。外公外婆家以前养的日本犬梅子也是这样。狗狗一会儿对猫叫,一会儿观察路上的车,一会儿又朝人摇尾巴。每一次,它都会被那堵玻璃墙阻拦。佳子觉得,那些鼻水痕迹比泪水还要恳切百倍,不由得转过了身。哥哥走来,询问她是否还有呕吐感。早早脱下丧服的哥哥换了一件卡其色夹克衫,佳子抬头看着他,说:“现在只感到饿了。”
“真抱歉。”佳子说。
“不用。”说着,哥哥回头看了看,“待在那里也只会郁闷吧。”
亲戚们站在一起谈笑,仿佛要将通向停车场的路堵住一般。哥哥转过身,将手插进了夹克口袋。佳子含糊地应了应,顺势踩上了路牙子。即使踩在路牙子上,还是哥哥更高。佳子暗自琢磨,弟弟是不是已经比哥哥还高了。昨晚弟弟说哥哥也很蛮横的话语仍然回荡在耳边。
佳子的家,有过将父亲奉为“绝对”的时代。不过,那完全不是强制要求其他家人服从于他的含义,而是当家中发生纠纷时,由父亲负责裁决哪一方对、哪一方错,抑或是都需要受罚。佳子与家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顺从着这条规则,因此道歉、受罚、得到偏袒。
随后,哥哥的时代到来了。毕竟在父亲辅导三个孩子学习时,唯一敢顶撞他的人就是哥哥。幼年时,起居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日本地图,高度接近一个成年人的身高。上面用平假名写了都道府县的名称以及县政府所在地,还画着各种土特产的图案。鲣鱼跃于高知的海域之上,鸡立于宫崎,旁边标着“Broiler”。一家人在地图上写了一大堆河川、山脉以及世界遗产的名字。哥哥却撕掉了那张地图。佳子想不起来他为何做出那种事,只记得自己哭了,气得像着火了一样。
佳子恐怕是最爱“父亲时代”的人吧。那些磨炼的日子,似乎只给哥哥、弟弟留下了苦闷,可至少对佳子而言,称得上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他们所说的玩乐时间安排得很少、不够专注就会挨打等,的确都是事实,但佳子并没有那么耿耿于怀。之所以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佳子拥有什么免受打骂的特殊待遇。她和哥哥、弟弟一样,只要偷懒就会被凶、被揪着头发揍。可是,比起那些遭遇,佳子会更鲜明地回忆起其他的场景。
周末是从早上九点开始学习,结束后吃午餐。到下午一两点时,父亲又会将孩子们召集起来。下午三点,设定了零食时间。通常会吃薯片。当学习告一段落时,父亲会从橱柜里拿出从超市买来的海苔盐味薯片,然后摊开一张纸巾,在上面零散地铺上好几片,再一起猜拳。规则是按从赢到输的顺序,一人挑一片吃。并不一定是大片的会被先选走。大片的、表面微焦看起来特别香的、沾了很多海苔的都是人气选择。玩到最后,就只剩一些直径仅几毫米的小片,我们就用指腹沾起那些碎碎吃。母亲看着那种场景发笑,直叫父亲“小气鬼”。
父亲常常会把代入的数字以及现代文、英语里的接续词叫作“这个人”。算是他的口头禅。“这个人被咻地代入这里,接着这个人会怎么样呢?”“变成2。”“错了。再说一遍哦。是这个、这个人咻地到了这里。咻地哦,代入进去了。会怎么样呢?”“消失。”父亲辅导时很有耐心,每次发出拟声词都会露出憋笑的表情,让佳子觉得很有趣,也模仿着他“咻咻”地叫。学着学着,心生烦躁的哥哥会摆弄用来打草稿的传单,父亲一见,脸色便沉下来,可当时的佳子只觉得哥哥是自作自受。即使目睹哥哥被痛骂、弟弟被赶出家门,她也不会产生袒护他们的念头。
然而,随着父亲的身高被哥哥超过,时代也变了。父亲不再对哥哥动手了。哥哥开始从父亲手下保护家人,母亲与佳子也因此渐渐听从起了哥哥的话。当遭到不讲理的对待时,佳子就会寻求哥哥的一句“你没错”。“刚才是爸爸的错吧,动手打人就是有毛病。”母亲与佳子的盲信转向了哥哥。可是,哥哥抛弃了这个家。在某一天,说走就走了。佳子不禁想象,如果弟弟还在家,接下来应该会是弟弟的时代吧。让家人和自己站在一边,父亲凭借的是一点就着的暴脾气,哥哥凭借的则是冷静而淡漠的态度。时至今日,母亲与佳子有时也会依赖笑声总是干巴巴的弟弟。
至少,佳子不认为自己的时代会到来。因为佳子不像他们那样,拥有着清晰的自我轮廓。佳子无法在选择时贯彻信我所信、除我所疑的信条。不知不觉中,一切已经渗透进身体。听着“你做错了”“是你不对”“你的生存方式很丑陋”这类话,一边哭着否认“不是的、不是的”,一边任由对方的话语渗入肌肤,并无法抑制地开始认为事实就是如此。大脑还来不及理解,肌肤就擅自吸收了所有的话语与力度。由于大脑不曾理解什么,无论自己做出多么荒唐的事情,也只会在听见无法融入肌肤的话时感到不适,无法进行正确的自省。
每天早上,是的,每天早上都会失控。哥哥一走了之,再无人与父亲对抗。一到早上,无法动弹的身体不得不瘫在房间里,被吼着催起床时,佳子只能像猴子一样抓紧被子。佳子叫喊着:“医生说了我抑郁了!我下午会去学校的所以拜托别管我了。”头发被一把揪起,毛孔的疼痛瞬间剥夺了佳子的所有意识。咒骂连连扎入佳子的胸口。“心理问题、心理问题、心理问题。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个个都爱这样说,医生也随随便便就下诊断。想死?都怪父母?要退学?真丑陋啊!你活得真丑陋。想死才是人的常态吧。谁不是活在痛苦里,从早到晚拼命地、濒死般地驱动着身体啊?大家都是动不动就会想死的啊。每个人都在煎熬啊。而你就因为妈妈稍微生了点病,竟敢摆出这副样子。小屁孩吗?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屁孩?真那么痛苦的话,立刻给我消失吧。想死就赶紧去死吧,混蛋。你这个混蛋女儿,别让我看见你,我根本不想承认你是我的女儿啊,太丢人了。”父亲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又一句。
让父母掏着高昂的学费,自己却一事无成地在这里偷懒,这不可否认的事实切切实实地侵蚀了佳子。好想动起来。想去上学。可是身体却不肯动。每天,太阳升起,佳子在想“动不了的东西就是动不了”;太阳落下,佳子又想“太抱歉了,只能去死了”。
“我啊,我可是,一直以来都是,带着想死的念头活到了现在的。我一边吐血,一边去公司。赚来的钱,把你送进学校,让你悠悠哉哉地活着。事到如今,你竟然说去不了了?你是要否认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吗?这到底算什么啊?把我的人生,还给我啊。喂,请还给我,请——还——给——我。我让你都还给我啊!拜托了,还给我啊!你这家伙,真是太残忍、太过分了吧,我的钱、我的人生,都被你糟蹋了。你是故意想害我这样的吧?你就是为了找我碴儿,才不肯去学校的吧?都怪你,一切都乱套了,你要怎么赔我啊,拜托你赔我啊。作为人,你不觉得羞耻吗?喂!”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会退学,不会再让你继续出学费了。”佳子大叫起来。
父亲又答:“真是说得轻巧啊,真是……
“我每天每天每天吐血工作赚来的钱,居然被这样对待,你这家伙,你这……”
沙丁鱼串通常是用竹签扎入鱼眼做成的。 “别说了。”佳子听见自己的惨叫。头撞在墙上很痛。头发被拉扯着很痛。肚子被踢得很痛。呕吐时喉咙也很痛。早上起床很痛苦。没睡觉就去上课很痛苦。变成废人很痛苦。每天都是如此。夜以继日,反反复复。在深夜,“啊啊”地失声叫了起来。啊啊、啊啊,身体摇晃着,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做人太痛苦了。做人似乎已经是件不被允许的事了。紧接着,双眼被刺穿的想象占据了脑海。竹签穿过了眼睛。无论是在挤电车、在听课,还是在保健室里休息,眼睛始终被竹签穿着,无法拔出,脑浆也被搅动着。佳子成了沙丁鱼串 。沙丁鱼串不用学习。沙丁鱼串不用去学校。只需要待在房间里变成鱼干就好。想象,多少让佳子得救了。上学时,她有时是番茄,有时是肉,有时是沙丁鱼串。既然是番茄,被揍了自然会汁液飞溅,那就毫无顾虑地哭吧。既然是肉,变成肉末是常有的事,会被捶打也没办法。佳子感到疼痛时,常常觉得自己变成了物体。物体是不会思考的。成为物体后,免去思考,疼痛也能稍稍缓和。等到求医时,佳子已经不知道究竟在痛苦什么了。最开始她还会试着勉强说明,渐渐地,越来越无法应对。不管怎么说,都仅仅是没完没了地在痛苦的边缘上行走,完全没有接近真相。只有无法动弹的身体,久久地烦扰着佳子。于心不忍的母亲开始开车接送佳子,她就这样一点一点、一丁点一丁点地变得能去学校了,可直到现在,无法动弹的瞬间仍会时不时降临。
目送着一辆车驶过后,哥哥小跑着穿过了马路。他朝正想跑动起来的佳子摆了摆手掌,稍迟一会儿,又提醒她“等等”。等待着小卡车经过时,佳子看向了对面伫立于山前的哥哥。
没见过那件夹克衫。没见过那样的发型。佳子第一次体会到了母亲的寂寞。
过马路后,佳子追上再次迈开了步子的哥哥,问道:“夏小姐没关系吗?”
“应该没事吧。”哥哥头也没回地应着,“妈看起来也很想和她多聊聊。”
“明天不用工作吗?”
“我倒是休息,不过小夏得早起,陪你买完东西我们就回家了。”
夏小姐会有哭的时候吗?虽然没见过,却能轻易想象出画面。哥哥会像过去保护家人那样安抚夏小姐吗?不知为何,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是流着泪的夏小姐,而是哥哥覆盖在她身上来回抽动的样子。佳子只在电影里看过那种行为。因此严格来说,她并不确定画面中的后背是不是哥哥的。
“哥哥你啊,为什么……”为什么和夏小姐一起生活?为什么离开了家?佳子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发问。
“为什么会烦我们家?”
“为什么不呢?就是很烦啊。”哥哥答道,“我倒是想问你,在那个家里怎么过得下去?脑子不会出问题吗?”
“会啊。”佳子答。
“我不会回去的。”哥哥决绝地说,“或许你不理解,但我确定,自己不会回那个家。”
沿山行走。途中遇见了一条分岔的道路,一看是通向民宿的。玉米田的对面立着某民宿的招牌,上面用方言写着大意为欢迎的话。
走着走着,经过了一家蔬果店。里面没有人。木屋檐的下方装着一只裸灯泡。朝店里窥探,是一个铺满了坐垫的榻榻米房间,矮桌上放着热水壶。店门口的纸箱里,堆叠着形状像女生裸足的萝卜。
“我也吃点什么吧。”哥哥低头扫视了一眼。配送的便当总让人感觉吃了像没吃一样。随后,两人进入了便利店。哥哥拿起一份汉堡肉盖饭,一脸若有所思。
“那个,要放进来吗?”
“嗯。”
橘色购物篮里放着佳子的煎鸡排便当,哥哥先后往里面放了汉堡肉盖饭和果冻爽,接着像想起什么一般,大步迈向了店的深处。哥哥拿了瓶可乐,又问佳子:“有什么想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