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爱小说上一章:
  • 爱爱小说下一章:春梦疑案
佳子也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事。佳子早已习惯了母亲娘家谁年龄小谁先挑食物的风俗,见奶奶爽快地吃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觉得她就像一阵清风。不仅对寿司是如此。“我要番薯馅饼。”“蟹爪给我。”总之,她会毫不犹豫地夹走想吃的。佳子很羡慕奶奶能吃到紫色薄膜纸包裹的番薯薄脆馅饼。不过,在食物方面,佳子一直都占着好。在那之后,外婆还特地将佳子叫到厨房,让她吃了奶奶剩下的金枪鱼大腹。可是好像没人记得了。大家都默认了弟弟的说法。佳子用舌头缓缓碾碎嘴里的海胆,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身处忽暗忽明的灯下,会让人逐渐感觉眼前的情景游离于现实。暮色消逝在雾雨中。弟弟的屁股在眼前晃动着。佳子瘫坐着,凝望他那隔着打底衫也很显瘦削的屁股。
夜晚,佳子与父母、弟弟住在已过世奶奶的家里。父亲还要与大伯他们商量明天告别仪式的事项,先撤回了自己的房间。
又有什么发生了。可是一切结束后,不会有任何人厘清那究竟为何会发生。各方说辞永远存在分歧,而分歧带来的徒劳感,会令所有人沉默。至于是谁不好,是谁的错,在睡前的时间里,大家会各自记下不同的答案。等到哭着入睡时,各自的愤怒与悲伤会堆积在腹中,并在接下去的几年里持续发酵。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发酵的成品却大不相同,每次从腹中掏出一点“历史”,都可能深深伤害到某人。都是我不好吗?到最后,大家都这样说。这些痛苦,都是我的臆想吗?那我一直以来在为什么痛苦啊?被他人截然不同的记忆入侵,就像往身体里输入相斥的血液那样痛苦。被害与加害错综复杂地对立着,酒精作用也来捣乱,彼此的认知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所谓家人,会像狐狸一样狡猾地记下伤害到自己的具体对白和事件,彼此逼问和责备,拼命保护自己的记忆不被他人混淆。想彻底保护自己的记忆,只能离开家了。家是裁判与神明都不予理睬的地方,第一个选择离开的是哥哥,第二个是弟弟。
“糟了,糟了。”弟弟四肢撑地,音调如哼唱般。他回过头,将卷在手上的湿报纸塞进了垃圾袋。佳子拿起清洗剂,喷向弟弟刚刚擦拭过的地方。酒被打翻了,流进地板缝隙里,正沿着线渗开。佳子用报纸包起了酒瓶的碎片。
“喊什么喊啊,放轻松啦。”原本在沙发上小憩的母亲,猛地朝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举起了手臂,看上去像嫌太阳刺眼而伸手遮挡的人。母亲顺便揍了揍空气,然后将手落回了脸上。她抬着上臂遮脸,狠狠地骂道“混蛋儿子、混蛋女儿”,整个上半身都跟着一挺一挺地抖动。听见弟弟发出轻笑,母亲便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混蛋儿子、混蛋女儿”。这次弟弟只是沉默地捆上了垃圾袋。弟弟的衬衫右领朝内翻折着,领尖刚好碰到了他脖子上那一大块红色胎记。佳子拍了拍并没有沾到什么尘土的膝盖,抱起了被酒打湿的衣物。
浴室的窗户开着。蒙蒙细雨飘了进来,但想着浴缸被淋也没什么问题,佳子径直爬上二楼,往洗脸池里注起了水。她将衣物泡入池中,倒了些洗衣液进去,接着回到起居室,倒掉了玻璃杯里剩的酒。佳子随口催了催弟弟去睡觉,先后压扁了啤酒和碳酸酒的罐子。还有一瓶没喝完的日本酒,佳子抓着瓶颈,催吐一般地晃着酒瓶倒干净了。然后,继续压扁金属制的酒罐。佳子将排水口的碎渣倒进空垃圾袋,正打算把母亲吃剩的零食放回包装袋时,耳旁忽然传来母亲软绵绵的声音:“那个,你可以吃哦。”在日光灯下,她撒娇般的笑容,仿佛在请求原谅。“来一起吃嘛。”她的腿上挂着佳子嘱咐她换上的新裤子。“那吃吧!”佳子也开玩笑般地说着,抓起了两片独立包装的色拉味仙贝。佳子的屁股紧贴着母亲大大的屁股坐下,母亲便说“撒娇鬼”。佳子垂眼,看见双膝在地板上硌出了红色的印痕。母亲吃仙贝时,会先伸舌头舔表面的盐粒。似乎是鼻子堵住了,她艰难地吸了吸气,看着搞笑综艺笑了起来。
脱光衣服去洗澡。是错觉吗?映在镜子里的眼睑和唇周有点肿了。泡在浴缸里,佳子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但绝非健全意义上的宁静。佳子想,为什么会这样呢?总是这样。当某件事发生时,即使她因此受到了伤害,一回过神,又已经妥协般地和解了。在佳子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里,在激烈的争执过后,总会有某人离开、事件爆发或是外人介入的情节。倒过来以争执为契机,真心道歉、彼此理解的情节也不少。可现实却不同,至少在佳子的家里,什么都不会发生。有的只是问题被丢在一边,借着香蕉、仙贝、笑容与睡眠,继续一样的生活。
不,还有一次惊动了警察。佳子忽然想起。母亲喝醉后,吵得菜刀都刺进了木砧板。从外面都能听到动静,担忧的邻居便报了警。警察强行隔开了父母,接着单独叫来了孩子们。哥哥正好在外宿,没有回家。“对你动手了吗?”问完基本情况并做好笔录后,警察像聊天般确认了一句。父亲告诫过我们什么也别答,他说妈妈可能会被带走。佳子的脸都吓僵了,警察见状,又用安抚的语气补充说:“哎呀,我们现在问了也不会做什么的。别担心,说实话就好了。”“没。”佳子答道,“只是,普通吵架。我也有错。”争吵是事实,可一旦面对着警察,佳子就会忍不住觉得,事情也没那么严重。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吗?”
“没有。”
不知道之后被带到外面的弟弟是怎么回答的。当时,如果诚实地回答了一切,是否会有什么改变?还是说,仍然会作为普遍的家庭纠纷处理呢?不知道。佳子唯一确定的是,即使有望依靠外部的力量,自己也不会主动站出来寻求保护。佳子同样是催化这个地狱的一员。因此,佳子不会独自脱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佳子好想说,我们每个人都很受伤。每个人都受了伤,已经无计可施了。如果要拯救,就请救所有人,救这所有的一切吧。如果非要把谁断定为加害者,如果非要把这种角色强加给某人,那么那不是什么拯救,根本就毫无意义。
那么,果然只能敷衍了事了啊。佳子的大脑忽然变得昏沉了。得洗头了。回响在耳边的谩骂与啼哭随之消散。佳子伸出手指缠绕住表面翘起的头发,用力拉扯。发丝深深陷入食指指腹,接着便绷断了。佳子单手拾起落发,顺着水冲走。佳子抬头看向天花板上有些发黑的日光灯。从窗缝间溜进来的风拂在了她的脸上。喉咙深处膨胀起热意。眼泪涌出。毫无感触地涌出。水渐渐变凉,身体的热意也渐渐冷却。
出浴室后,佳子发现妈妈已经在起居室睡着了。佳子正要回旁边的房间,就看见手机屏幕照亮了弟弟的脸。她轻声问:“还没睡吗?”“都是灰,这房间里。”说着,弟弟翻了个身。弟弟一直有哮喘的毛病。经他一说,佳子也感觉光着的脚确实有点痒痒的。
“要我拿药来吗?车上应该有。”
“不用不用。”弟弟爬起身来,擦了擦鼻子。他疲惫地探着头,迷迷糊糊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看起来像一只野兽。回想起来,哥哥有时也会突然做出类似野兽的动作。哥哥的身高早已超过父亲,弟弟也到了要反超父亲身高的时候。
“妈就那样睡了吗?”弟弟朝还没关灯的起居室眯了眯眼。
“很让人头疼呢。”
“刚才姐姐也很过分。”
“为什么?”佳子看着弟弟走向起居室的背影,如此问道。接着,她听见了水流声。“哥哥说,他会离开,是因为我们家很不正常,都是我们的错。”厨房里,弟弟稍稍提高了音量。他接来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向佳子:“给。”
“妈妈总是喜欢追问为什么,动不动就责备阿哥。都是事实吧。”
“不好说吧。哥哥之前也很蛮横啊。天天在外面转悠,不管家里的事,也不在家里吃晚饭。姐姐也一样啊,说什么没食欲,不想一起吃饭,会吵架。倒掉饭菜时,妈妈有多伤心,哭得有多凶,我都是看着的。到头来,哥哥还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退学了。真厉害。先别说,我都知道,那段时间爸妈没少责问哥哥。”
“哪里只是责问。一起吃晚饭,没几秒就醉了,缠上来吵着说要去死、要去死,又咒他去死吧、去死吧,第二天却忘得干干净净,都这样了怎么待得下去。”
“可是,”弟弟笑了笑,“不是一直那样吗,我们家?”
“你不觉得过分吗?”
“过分,当然过分。大家都很过分。”
弟弟的话,就像在探讨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细长的杯子里,一轮光圈在水面上轻轻荡漾。佳子出神地望着。那是起居室的灯光。弟弟在大多数情景中,都是冷静而正确的。此刻,他或许也说着正确的话。可是,佳子觉得似乎有什么要涌上喉咙,好多个夜晚闪过了脑海。她忍不住想,把那些事都归于无可奈何,是否有些太过分了。佳子的嘴唇贴上了杯沿。
后来,弟弟又谈起了国家。接着是政治、经济、艺术、教育。佳子实在搞不懂,父亲也是,哥哥也是,怎么这个家里的男人都喜欢这种话题。在佳子看来,那都是墙壁另一侧的事情。由中心圈层做出决定,再粉刷墙的内侧,外侧的人怎么都无法企及。有人得救,也有人不会得救,这是无法左右的。至少佳子怎么都不认为,自己的痛苦会因为国家或是时代的某个变化而出现转机。不对,说不定,某个制度是与自己的痛苦有所关联的,在遥远的未来,或许会有些许改善。可那样太迟。一切都太迟。人受伤的速度,是艺术或是政治那些东西都追不上的。“那些东西啊,”佳子说,“说到底,帮不了我们任何人,不是吗?不管国家怎么变,时代怎么变,只要依然身为人类,就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是吗?”弟弟静静地说,“我觉得有意义。”
弟弟又继续说了起来。佳子正打算入睡时,弟弟的话题转移到了过去。佳子始终闭着眼睛。寂静之中,只有弟弟的声音在流淌。“我啊,现在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哟,备考那时的事,就是那次啊,你记得吗?”
“什么?”
“变声期那会儿,有次姐姐和我吵架,说我声音恶心。”
“有吗?”佳子答,“亏你还记得呢。”眼前堆放着高高的古书。看起来是老一代文豪的作品全集。皮封面的书被塑料绳捆在一起,像读过的报纸一样。不知道有多久没再被人翻起了。应该是爷爷的书吧。奶奶是不读书的人。
“超过分。”弟弟的语气跃动着,声音完全不显严肃,“你叫我别用那种声音说话,我回,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你竟然说我是故意的。我喉咙一下哽住,想不到该怎么做才好。就那样沉默了好一会儿。”
“真过分。”佳子脱口而出,简直像听他人发牢骚时随口附和那样,语气轻飘飘的。她动了动身体,看向了天花板。圆形的电灯里,亮着最暗一挡的夜灯。眼睛深处有些发痒,眨巴眨巴。那真是,过分。佳子又在心里说了一遍。最重要的是,得先道个歉。可是弟弟的语气太随意了,导致佳子的道歉听起来也很轻浮。
“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啦。”
“没事。”弟弟故作轻松地咳了咳。
“我还是去拿下药吧。”佳子起身,从母亲放在起居室椅子上的包里取出了车钥匙。
背脊刚离开床垫,不安就在上面游走了起来。弟弟的话反复在佳子脑海里回响,迟迟无法消化。佳子不懂,他为什么会那样说。那种程度的话,为什么会被他当作受伤的回忆。没能理解那份沉重的自己,令佳子毛骨悚然。对佳子来说,那不过是争吵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印象中弟弟并没有露出受伤的表情,还回击了几句。这种片段很容易被大脑擅自一笔勾销。事实上,直到刚才为止,那句话在佳子的记忆中都没什么分量。
佳子又想起来,好像就是那个时期,弟弟有好一阵子都没开口说话。过后,虽然变声期已经结束,但情绪激动时,弟弟总会一顿一顿地说一下停一下。生气时,他总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哪怕是向父母告状时,他都会边流泪边干巴巴地笑。
错过了理解他的时机。佳子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番话,似乎是弟弟关于受伤回忆的自白。得知佳子并没有将那件事算作伤害他的回忆,弟弟会作何感想呢?痛苦的根源不是痛,也不是伴随而来的羞耻,而是对方不认为给予过伤害。因为知道那是痛,才能硬生生忍痛的。可那样的痛却被当作没发生过,人,怎能不因这种偏差而痛苦?弟弟已经知道,哭着痛斥毫无意义。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只述说事实,提示佳子回想起来。
细雨飘在脸上,佳子用袖子擦了擦。风越来越大了。对面那家人盖在自行车上的银色布罩被风灌得鼓鼓的,一颤一颤地发出声响,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变化。白色的树枝伸出了栅栏。佳子打开车前座的门,趴在副驾驶座上伸手拿药箱。没够着,她只好坐进车里,先关上了车门。风声戛然而止。连帽衫的下摆被车门卡住了,佳子猛地拉扯,一不留神向后方跌倒了。透过车窗倒着看的天空,像漆黑的空洞。佳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茫然地张开了嘴。下巴和脖颈都开始疼痛,她想试试将嘴巴张开到极限。忽然,心头浮现了弟弟小时候嘟嘟脸的模样。
那个他,比变声期的他还要遥远。那时的弟弟,是做任何事都沉着而安静的孩子,但生气时,会满脸通红地咬上来。佳子升上二年级时,弟弟进入了同一所小学。那天轮到佳子分发餐食,结束后,她走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手心在抬餐具架时被提手硌出了红色的印痕,佳子重复地将手摊开、握紧,穿过了体育馆的入口。原本再上一段坡,就到二年级的教室了,但出于好奇,佳子朝反方向下了坡,想隔着窗户偷看一下弟弟的教室。明明是休息时间,弟弟却独自面朝讲台坐着,透亮的眼睛里读不出任何情绪。佳子犹豫着该不该叫他,最终还是没叫。他好像没注意到这边,佳子想,如果是自己,也不会希望在这种瞬间听见家人的叫唤。过了一会儿,弟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打开摆在课桌上的黑书包,随后将头都埋了进去,翻找起了什么,看起来就像在挖洞一样。那种硬皮双背带书包对一年级学生来说似乎太大了,每翻动一下,弟弟那小小的身体都会跟着趔趄。佳子只是呆立着,对于他在找什么,完全没头绪。佳子不太能想起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了。在那之后,佳子被某个现在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同学叫去了运动场。她爬上攀爬架,坐在最高处,俯瞰起了运动场和校园。阳光照射着她的发旋,非常温暖。抬头看向天空时,一片云也没有。闭上眼时,眼睑内侧都盈满了光。她一时失去平衡,身体摇晃起来,接着,金属栏杆的温热传进了麻麻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