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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孩子吃得很少呢。我每天都会督促他尽量吃。皮肤也晒黑了哟,对吧?”
“没变吧。”弟弟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脸果然黑了不少。母亲和外婆不由得发出了默契的笑声。时钟的秒针嘀嗒嘀嗒地走着。因为一楼的卫生间坏了,佳子随父亲一起上了二楼。每迈一步,台阶都嘎吱作响。佳子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父亲独自去了儿童房,说是想看看情况。洗脸台是白色陶瓷质地,排水栓周围有些开裂,渗着脏脏的土黄色。窗户敞着,庭院的树长得茁壮,叶子几乎挨到了窗。风起时,依偎着枝叶的淡黄色阳光也晃晃荡荡,将卫生间照得亮堂堂。佳子洗了手,用干到发硬的毛巾擦了擦,然后伸着指尖理了理头发。楼下门铃响起,佳子听见采购归来的二姑夫妇好像在说些什么。随后,母亲大声地回复父亲的姐姐和姐夫“是刚刚才到的呢”。
佳子回到昏暗的走廊,为了找父亲,一直走到了尽头的房间。那里有一扇更大的窗户,天空渺渺,还能看见群山间蜿蜒的道路、河川与桥梁。佳子正想走去阳台看看,却留意到了一张习字纸。
意为谨贺新年。 “贺正” 。
纸被钉在黄色墙壁上,写着这样两个字。房间里十分杂乱,字位于角落的书桌上方,黑色笔迹又粗又实,仿佛仍散发着墨香。看了看日期,似乎是在今年元旦日写下的。正下方还标注了奶奶的名字。大概是奶奶带回了待在养老中心时写的作品吧。
跨入今年时,奶奶还活着。佳子第一次想到这个。那是自然的吧,毕竟奶奶昨天才去世。可佳子似乎一直忽视了这一点,实在令她惶恐。虽说需要抓着扶手,但奶奶当时还是能上二楼的。这样的她,孤身一人在这个家里死去了。
父亲的呼唤声传来,佳子这才恍过神。直觉告诉她,不该让父亲看见这个。佳子慌张地走出房间,叫道:“我在这边。”
“还是老样子。”父亲怀念地感慨起来。他怀抱着笔记本,朝一楼走去。他告诉佳子,以前和大伯住同一个房间,他习惯收拾得很整洁,但大伯的区域总乱扔着漫画。窗外,树叶飒飒攒动着,似乎会从背后侵袭而来,佳子不禁追上了父亲。
二姑夫妇与佳子一家分乘两辆车前往殡仪馆。身着丧服的大伯前来迎接,将一行人领至殡仪馆深处的一个白色房间。哥哥夫妇早已守候在此。
“歇了会儿脚吧。”大伯朝父亲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稍微消瘦了一些,显得夹克衫空荡荡的,但身姿挺拔,即使衣服不合身,也给人留下潇洒的印象。
“算是吧。”父亲脸上浮现出弟弟之前那种腼腆的笑容,转头便催促佳子他们入座。奶奶生了四个孩子,佳子有一个大伯、两个姑姑,最年长的尚子大姑没有来。听大伯说,她最近在住院。因为尚子很年轻就离开了家,详细状况连大伯也不太了解。母亲将攥在手中的念珠分给了佳子与弟弟。佳子瞥到,母亲将准备给哥哥的念珠塞回了绉绸制的收纳袋里。哥哥自带了黑色的念珠。佳子的念珠因为是小时候买的,选了浅粉色,所以与这种场合有些格格不入。
路灯逐渐亮起时,大家开始念经。天气又恶劣了起来。佳子脑海里自然浮现了路过的黑色墓碑群以及新开垦的深土色田地。
亲属们聚集在这狭窄的房间里。大伯一家与他的孙子、二姑夫妇与独生子、外公外婆,佳子能对上脸的就只有这几位,对其他人只有模糊的印象。烧香时,弟弟比佳子先站了起来。在葬礼上,来宾都有亲疏之分,大家纷纷遵循着某个顺序,履行着自己的环节。丧主是身为长子的大伯,因此长子一家先于身为次女的二姑完成烧香。原本在长子之后,应该轮到次子,但父亲毕竟是最小的孩子,顾虑着姐姐的处境,将自己排在了最后。
听着大伯的悼词,佳子摆弄着手里的念珠。对于奶奶,佳子几乎算是一无所知。她能联想到的,只有如大伯温情描述为“为人沉静,但随心所欲”那般的模样,这与父亲和母亲所形容的奶奶有些不同。
奶奶有着奔放的一面。也正是因此,她曾在年轻时导致爷爷自杀未遂。她对育儿之事毫不关心,对作为小儿子的父亲更是撒手不管。代替不愿细说的父亲,母亲曾好几次对佳子述说那段艰难的时光。即使在自杀风波过后,眼看着爷爷的精神状态走向毁灭,奶奶仍然滥玩无度,直到爷爷早逝,她才终于开始归家。那时父亲还是高年级的小学生,尚子却已经离家了。奶奶疼爱着站在自己这边的大伯与二姑,而尚子与父亲怎么都无法原谅她。母亲说,爷爷的早逝,都是奶奶的错。
日本节分日习俗,高喊着“鬼在外,福在内”,朝门外扔炒熟的豆子,寓意驱鬼去病、招福纳祥。节分日是日本传统节日,在立春日的前一日。 佳子不知道那些话有几分真实,是否存在夸张。说到底,母亲之所以谴责奶奶,并非因为发自内心地讨厌着作为婆婆的这个人。佳子领悟到,母亲的本意不是谴责奶奶,而是想让佳子体谅父亲,因此佳子并不至于讨厌奶奶。或许是因为奶奶曾将佳子抱在膝盖上,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说“你会变得很聪明伶俐,你的灵魂和我很相似”。母亲哀叹父亲的遭遇,就像喊着“鬼在外” ,朝看不见的东西扔豆子一般。在节分日扔豆子,目的并不是痛击鬼,而是想摆出这个动作,让家里的人安心。中伤外人时,那些坏话是否正中恶处根本无所谓。此刻佳子明白了,母亲是想将奶奶塑造成恶人,以此劝说孩子们,从而保护父亲。
而父亲本人,总会在言语里夹杂拟声词来模糊自己的遭遇。这个习惯也传染给了佳子。之前面对心理顾问时,佳子一边描述“哎,在我家啊,只要一做那种事就会嘭呲嘭呲”,一边模仿殴打姿势,她随即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很像父亲,顿时心情复杂。
哐当、嘭呲、嘤嘤呜呜。父亲如此形容爷爷在遭奶奶抛弃后,情绪激动之下对他动粗的样子——
奶奶不会回家了吧。因此,一旦发现没洗衣服、没刷碗、没收拾房间之类的情况,爷爷就会哐当一下踢向椅子,然后转头嘭呲嘭呲地揍过来。我们只能嘤嘤呜呜地哭。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责怪爷爷。我觉得错的只有奶奶。爷爷死后,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对奶奶的言行咻地上火,和她大吵了一架,跑出了家门。就像小时候被扔出家一样,在后山撒开了玩儿,越高的树越是柔韧,就越方便弹跳着穿行。我爬上树,看见了日落。待在山里时,天色一暗,就会很快发现对吧。蝮蛇出来了,森林也沙啦沙啦地喧哗起来,我想她会担心吧,于是决定回家。回到家,一片昏暗。啊咧。啊咧。怪了,没人在家,我又冲出家门,然后遇见了住在附近的阿姨。那个阿姨应该是某个同学的妈妈吧。她刚采购回来,拎着超市的袋子,跟我打起了招呼。你妈妈带着哥哥姐姐去川越吃鳗鱼饭了呀。欸,欸,啊咧。什么啊。那我是被丢下了啊。那种事情,谁都没告诉过我啊。我呆呆地想着,拒绝了阿姨的邀请。然后嘛,我用微波炉热了冷冻炒饭吃。没什么知觉呢,眼泪就哗啦哗啦往下掉。边吃边哭。吃完后看电视,因为附近就是公园,外面传来了小孩们的声音。太阳都下山了,他们哇哇呀呀叫着,好吵啊。突然想呕,一呕,炒饭的味道又冲了上来。当时,我就抱着马桶,哕哕直吐。
父亲不会用准确的语句去填补那些拟声词。越是深刻的话题,他就越会这样说。拟声词是空壳、是空洞。父亲回避着对应空洞的语句。或许是无法选择措辞吧。要想在空格里填入贴切的形容词,必须重返过去,再体验一遍。投身进入试图重现的景象中,再一次舔舐伤口,才能说出伴随痛楚的语句。拟声词总让佳子和家人们难以理解。佳子想,父亲应该是在无意识间逃避着再次体会伤痛吧。抑或是,他排斥着其中的煽情与悲惨,忍不住想轻视那些遭遇。他因此使用拟声词,故意以空格替代了痛楚。然而,不惜夹杂拟声词将内容模糊化,却仍有意诉说,或许是只身背负那些经历太过沉重吧。说与不说,都同样难熬。
佳子还是个小不点时,尚未树立对世事的观念,曾经伴着父亲的话拍手欢笑。在她听来,那与母亲穿插在绘本阅读中的拟声词以及孩子们玩拍手游戏时嚷嚷的音调非常相似。父亲会用同样滑稽的语气,讲述自身的经历、世间的悲惨事件,以及小说、漫画的梗概。哐当。嘻哈哈哈哈哈。吧唧吧唧。咿啊咿啊。佳子讨厌小孩高亢的笑声,那会让她想起,自己曾像白痴一样对着父亲的故事发笑。她讨厌无知的自己。也因此,她喜欢上了学习。她不愿止步于那些掺杂着空洞的话,她想更深入地追溯父亲的那段人生。
无法继续指望这个家了,为了独自生存下去,父亲开始了学习。他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幺,没人付钱送他上私塾,他基本只能在图书馆学习。那里有真题书,又有习题集。父亲免费借来,抄写在笔记本上,再一个劲儿地解答。就这样,他考入了第一志愿的高中,又考入了第一志愿的大学。他独自去看录取榜,再独自回家。记得父亲曾喃喃自语:“喜悦这种东西,若只是一个人消化,也很难受啊。”父亲被第一志愿的公司录用时,反而是当时正在与他交往的母亲哭了。
第二年,两人结婚了。
佳子幼年时,既没有孤独的后山探索,也从未回过空无一人的家。家里总会有其他人在。因此,就算听了父亲的话,她也只能凭借有限的想象去勾勒那份艰难。那究竟意味着什么?通过学习,说不定能触及得更真切。在小学生佳子的心里,对付此刻难倒自己的这道题,比起依靠讲解,通过自学掌握解答的力量,才更能理解父亲的厉害之处。只要够努力,难题就会变得像加减法一样简单。如此说着的父亲,看起来是那样可靠而耀眼。故意选择最辛苦的方式,忍受着,不断忍受着,最终得到凌驾其他人的力量,这是父亲的做法,亦是他的活法。这并不高效,也谈不上正确。只不过,为了尽可能地容纳被施加的苦痛,唯有汲取苦痛的力量猛冲这一个选项吧。管他正不正确,佳子都不想否定父亲在地狱找到的幸存之路。父亲评价佳子是三个孩子里“最适合这条路的人”,学习方面备受关注的佳子,甚至愿意走上同样的路。之前她都做得不错。可是一年半前,她的身体出现了拒绝反应。佳子觉得,无法动弹的自己是背叛了父亲的存在。那时,佳子第一次理解了哥哥和弟弟为何会抗拒父亲的训练,也体会到父亲“忍受一切”这一信条中容纳了何等的残酷。“一切”真的意味着通通忍受。父亲常说“拼死坚持”“拼死去做”,原来真的是与死同行。佳子没能继续走那条路。父亲对偏离道路的人,实在过于苛刻。简直可以说是残忍。母亲将之形容为“暴风雨来临”,但佳子知道,那种时候的父亲反而露出了沉静的目光。
最后是寿司宴。裕美堂姐的儿子说自己正在收集王冠,离座回收起了啤酒瓶盖。堂姐急忙叮嘱他“别乱跑哦”。佳子坐在布置成瀑布状的流水旁。她基本已经吃饱,正在用筷子戳散便当盒里剩下的鱼干。一旁的母亲见状,轻声问道:“你想吃哪个?”长期压箱底的丧服,散发着药草般洁净的气味。“海胆?”“嗯。”“金枪鱼呢?”佳子答“不要”,母亲便夹进了自己的小盘子里。
“小佳要喝什么?”斜前方稍隔了一段距离的外公扯着嗓子问道。他已经喝红了脸。只见他倒了杯满满当当的橙汁,眼看就要溢出来了,弟弟赶紧啜了一口。“这个吗?这个?还是这个?”外公举了举绿茶和果汁,接着又顽皮地摆了摆酒瓶。
“这孩子才十七岁。”母亲无奈地应声,“真头疼。你别在这种场合喝这么多啊。”
“就是就是。”酒量很差的外婆已经面露醉意,跟着数落起了外公,“尽做这种出洋相的事。这些晚辈啊,可都是精英。女婿也是国立大学毕业的人才,在大公司上班呢。孩子们还都考了高中。亲戚们个个风风光光,这家人真是……欸,你说是吧。”
突然被点名的父亲,不好意思地浅笑着说:“不不,太夸张了。”与岳父岳母说话时,父亲显得非常渺小,那是在家中从不会流露的姿态。
“看吧。脑子好使的人就是不同,不会显摆自己的学历。”
“不骄不躁,真棒!”外公也做起了鼓掌的动作。
“没有没有。”说着,父亲为岳父岳母斟满了酒,随后站起身来,在母亲耳边说了句“我,有事要找孝一他们说”。母亲点了点头。
“吃吧,还有鲑鱼子、金枪鱼腹。”外婆将碟子推了过来,桌布一下被挤皱,反将碟子撂翻了。酱油溅在了桌布上。
“喂喂,你这阿婆!”外公只在喝醉时会管外婆叫“阿婆”。母亲拿着她的手帕,收拾起了面前的残局。“阿婆,饶了我吧。”母亲学着外公那样叫,说罢还忍不住笑了笑。外婆缩了缩身体,看着母亲清理弄脏的桌面,嘟囔了句“对不起喽”。
“说起来,那会儿真是惊呆了,记得是结婚典礼之后吧。大家不是叫了寿司来吃吗?”
“啊啊,那次啊。”母亲露出苦笑,表示她也想起来了。她摊开沾了酱油的手帕,重新叠好。
“对吧,哎呀,这么说已过世的人真是抱歉。她说要吃金枪鱼大腹,眼看着只有三个,说夹就夹走了。明明还有三个小孩在场呢,真是惊到我了。”
“最后是小洸没吃吧。”
“不是,”弟弟反驳道,“谁都没吃成啊,太尴尬了。”
佳子感到餐桌下方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裙边。撩起桌布一看,是裕美堂姐的儿子。“王冠?”佳子问道,他木着脸点了点头。孩子长着果冻般的眼睛。佳子有时会觉得很恐怖。
“王冠,有吗?”
“哦哦,有哦有哦。塑料瓶盖也要吗?”
男孩无言,只从外公手中挑走了王冠。外婆刚刚还和外公一起亲切地汇拢桌面上的王冠,瞥见男孩跑去了别桌,便压低声音说:“那绝对是故意的啦。”
“什么?”
“他刚才一直在桌子下面钻啊,故意的吧。大家的脚都露在那里。那孩子,早晚是个色狼。”
“都这样吧。”母亲说,“小洸不也是?别看长这么大了,以前可是动不动就摸登美枝的胸呢,幸好当时还是小孩。”
“那是懂的吧,懂才摸的。”
“登美枝倒是笑着,我直冒冷汗,不停地道歉呢。”
哥哥和登美枝二姑都坐在别桌,正和周围人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