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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子想,就是从那时起,她由衷地认定了自己必须守护父母。哭着拥抱自己的父母,唤起了佳子在面对年幼的弟弟时、看着哥哥遭到不讲理的痛骂时,萌生过的那种感觉。在那以前,佳子一直以为拥抱是传递安心感的动作。可现实是,越被用力地拥住,越能感到对方的忐忑。佳子将紧拥中难以活动的手伸到了最外侧,然后回抱住父母,隔着厚厚的外套来回抚摩两人的背。外侧能感受到寒冷。寒风掠过了她的耳朵、脸颊以及手指。
在父亲的帮助下解完了那一页的最后一题,听母亲提醒“快要不冰了哦”,佳子才喝下了牛奶。父亲正抬头看着休息处的电视,时不时会独自发笑。佳子感叹着“真好喝”,他没有投来目光,只是点了点头。
“妈妈去小卖部看看哦。”母亲兴冲冲地站起了身。佳子答“小心哦”,接着翻开了下一页。
学习告一段落后,佳子也去小卖部逛了一圈才回停车场,却见母亲蜷在车的一旁。她双手抱膝,正颤抖不已。“怎么了?”佳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佳子轻抚起了母亲那深深向下埋的背部,只听见她说“好冷”,便为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喝醉了呗。”父亲一副懒得招架的样子。
听父亲解释说,母亲还是无法接受路上买到碎仙贝的事,想想又叫唤个不停了。她一亢奋起来,还吵着要给商店打电话,被父亲阻止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发抖,想吸引关注。佳子听完便问母亲:“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的。”母亲摇起了头。
很显然,母亲喝酒了。她脸涨得通红,头也晃荡得比以往更显沉重了。是偷偷去小卖部买酒喝了吧。深山湖畔,静静地停着佳子家的车。
抬起车后门,将行李转移至驾驶座,放倒后座,就能制造出勉强供三个大人躺下的空间。佳子与父亲爬上车,在那里铺起了垫被和毛毯,然后从车窗内侧张贴银色的防窥罩。车旁,母亲仍在颤抖。
母亲撕扯着贴防窥罩用的纸胶带,往手背和胳膊上贴了好几条,整个人几乎蜷伏在地上。“那家药妆店……”双臂间传出母亲咬牙切齿的声音。父亲无言,撕了撕她身上的小胶带条,随后又无视哭着叫“好痛”的母亲,重新爬回车里贴防窥罩。父亲的想法是,越理醉鬼,醉鬼就会越放肆。他平日里也常说,如果确定她醉了,就直接无视吧。
“哎呀,刚才其实没那么痛吧。”佳子冲母亲笑了笑。“好痛、好痛。”母亲还是在哭,言语间夹杂着混乱的喘息。佳子于是收回笑意,回答她:“知道啦。”
“好痛。”
“我帮你不痛地撕下来吧。还是你自己撕?”
“好痛、好痛。”
母亲进入了亢奋状态。她置身暗夜中,大吼了一句“给我道歉”,接着就想冲向父亲,可是被佳子拦住了,只好竭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就这样,她跌倒在碎石地面上。“佳子把我推倒了,”母亲流着泪,“为什么谁都不向我道歉呢?明明我都说了,好痛、好痛,为什么啊?是我不好吗?都是因为我不好吗?”
“啊啊,就是你不好,很不好。”父亲终于开了口。
母亲哭到让人困惑居然还能哭的程度。车停在附近的司机骂骂咧咧地把车开走了,母亲抢走佳子的手机,给哥哥打电话。哥哥没有接。看着母亲将手机贴着脸庞,露出了似乞求又似祈祷的表情,佳子只觉得痛苦。母亲的攻击,会悄然转移给父亲、佳子、哥哥,甚至是刚才发出呵斥的司机。回忆起一切的开端,佳子只能不断开导自己:没办法,都是没办法的事。佳子想一笑置之,可身体却在颤抖。即使在母亲入睡后,诅咒般的话语已经停止,佳子蜷缩在毛毯里的身体也持续颤抖着,待身体终于松弛,就会变得无法动弹。
在身体无法动弹期间,只剩脑袋在转。起球的毛毯营造了黑暗,佳子看不见光,心想,母亲流泪都是酒的错,那么母亲又是为何喝酒?外面传来声响,有车驶过碎石路面离开了。
自那场病以来,母亲这个人仿佛消失去别处了。原本利落的语调逐渐融解,常常会陷入恐慌而呼吸困难。一旦受到刺激,她就会不堪灼热般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孩童一样将身体折叠成小小一团,呜呜地呻吟。天亮后虽然会好转,可一到夜晚,又反反复复。佳子认为她的精神已经失常了。
母亲坦白,说自己无法笑了。在那之后,左半边脸始终是麻木的,自然也扬不起嘴角了。母亲试图露出笑容,无表情的左脸反而流下了泪。为此去了医院。医生说:“是麻痹症状呢。记忆方面嘛,有顺行性遗忘与逆行性遗忘之分,所以你虽然有过去的记忆,但会很难。总之,会越来越难记住新的事情。不过,好好复健,会有所恢复的。”医生的嘴巴张张合合,却连瞥也没瞥一眼前来陪同的佳子与父亲,甚至身为患者的母亲。大脑的剖面图时而缩小,时而放大,左半部分始终是空白。就如麻痹始终持续。母亲说,她去喝酒、去工作,都是想混淆这种麻痹的感觉。
即蚁狮坑。蚁狮为捕食蚂蚁而挖掘的漏斗状陷阱,常见于沙地。蚂蚁一旦掉入,基本逃生无望。 佳子想,她一定很痛苦吧。可同时她也认为,母亲的病不过是一个契机。孩子们学校的谈话增加、街坊老爷爷的健康状态、亲戚来往以及悲惨的新闻,母亲是会为这所有事情痛苦的人。她并非想表现温柔才变成这样,她会为自己痛苦,还会将想象范围内别人的痛苦也当成自己的痛苦一般来痛苦。所以她才会生病。自己的痛苦混杂在他人的痛苦里,病前与病后蓄积几十年的痛苦都糅合在一起,才会造成这样无法收拾的局面。此后,细微的事就会激起母亲的痛苦。佳子想,或许母亲自己都没想清,所以她口中的谴责,仅仅会对准最近有损于她的人,可让她痛苦的并非那些细微的事本身。在佳子眼中,母亲痛苦的形式,就像落入蚂蚁地狱 的蚂蚁——并不是新的痛苦接连冒了出来,而是爬行着想逃离,却又被细微的事推入其中。
最初,佳子也无法接受母亲失智一般大喊大叫的样子。在那段时间里,她总在想,那个严格又温柔的母亲究竟去哪儿了。每当发现母亲喝醉,佳子都会将她藏在灶台下方那些喝剩的烧酒瓶或是罐装碳酸酒丢掉。被哥哥询问是否好转一些时,母亲会忽然发飙,拿起菜刀说一直都麻痹着,哪儿来什么好转。甚至还会说“这就死给你看”或是“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话。佳子一次次地祈愿,好想见到生病前、出问题前的母亲。只不过,母亲本人也在控诉着,“把曾经的我还给我”。母亲也想恢复。正因为如此,她才无法忍受拼命复健仍找不回知觉,也无法忍受孩子们的背弃,并因此感到怒不可遏。
佳子躺在车的一端,脖颈处氤氲着母亲的气息。在温热的车内,佳子一刻都没睡着,只一心盼着天亮。半夜时下了雨,耳听着雨声愈演愈烈,此刻却已归于沉寂。父母睡梦间微微泛湿的呼吸填满了周遭,令佳子更觉狭窄,连翻身都无法如愿。
佳子将鼻尖抵在窗户上,想嗅一嗅冷空气。银色的防窥罩有些许脱落,望出去,仿佛是无尽的黑暗。透过防窥罩的空隙,她观察到周围正被浓厚的雾气所包围。
盯着车窗外看了许久,忽然,在深处找到了一点光。是某处的反射吗?抑或是月光?总之,佳子持续地注视起了那个光源。终于,她爬起身来,打算下车。
手臂被拉住了。昏暗间,母亲睁开了眼。
“去厕所。”佳子轻声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母亲摇了摇头,接着更用力地拉了拉佳子的手臂。她的上半身因此倾向了母亲的脸。
“对不起啊。”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今天,对不起啊。”借着外面的光,佳子能分辨出母亲的左脸仍没有表情,而她的右脸却皱巴巴地扭曲着,像是拼命要将情绪补全。母亲一只手紧抓着佳子的肩,另一只手在自己包里嘎吱嘎吱地翻动,接着像躲避父亲一般,蜷缩着身体打开了钱包。又是熟悉的五千日元纸币。她总会瞒着父亲塞钱给佳子,仿佛不通过这张纸币,就没有资格握住女儿的手一般。母亲紧紧握住了佳子的手,连带着五千日元纸币,再次呢喃起来:“对不起啊。”她的气息微微发颤。
“不用,”佳子说,“不用啦。”
母亲摇头,还是反复道歉,并断断续续地说:“不要……讨厌妈妈啊!”
“别担心。”佳子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一边在心里说怎么可能讨厌你,一边想逃离缠绕在母亲身体上的热意,只能再次抚慰她,“别担心了啦。”
抓着那张纸币,佳子下了车。群山环绕着湖,山的深处传来虫鸣,越走近厕所,就听得越真切。一进入隔间,停在里面的苍蝇就飞过了耳畔。门怎么都锁不上,佳子只好用手撑着,草草上完了厕所。她望向高处的窗,看不见月亮,却也透着亮。马桶凉凉的,还以为正坐在湖边的石墩上。她下意识地想坐久一点。可必须得回去了。
佳子刚打算回到停车场角落那辆蓝色的车上,却发现后视镜上挂着一个陌生的黄色小熊钥匙扣。一瞬,她呆立在原地,不过很快意识到那是别人的车,不禁向后退了退。它和佳子家的旧车是同一款。过去,一家人常常睡在那辆车上旅行。明明现在这辆黄绿色的车已经用了很久,却还是一不小心就认错了。佳子重重地在碎石路面上迈开了步伐。她朝父母所在的车走去,脚却隐隐不听使唤。
好想回去,想回到那个时候。佳子想。
起床后,佳子的心情变得很平和。佳子坐在后座,在风中荡着赤裸的脚。光影在脚背上缓缓交替,等双脚完全没入自己的影子后再荡出去,让脚趾在清晨的阳光里尽情舒展。脚的轮廓呈现出明亮的血色。佳子荡着脚,碎石上,阴影随之流动。
隔着两辆车距离的前方,停着一辆小型车。有位中年男子张着腿坐在折叠椅上,正在设置炉灶。那宽厚的手先是嵌好了便携燃气罐,接着放上水壶,开了火。随后,他在橘色羽绒服胸前和左右两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从左侧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点了烟。佳子本以为烟与燃气的味儿已经飘到跟前,但冷风先一步灌入鼻腔,麻痹了她的嗅觉。
佳子避开碎石缝隙间细长的杂草,将拖鞋甩向地面,然后脚一伸穿了进去,顺势站起了身。天晴了。沉沉的脑袋跟着一连串动作晃了晃,很舒服。她忽然想散散步,便绕着停车场转了转。自动贩卖机里的货品与佳子家附近的稍有不同,佳子买了麦茶,返回时父亲正试图用绳子捆起叠好的毛毯,忙乱间吩咐佳子“把那边的袋子拿来”。朝阳升起,不留情地暴露着他皮肤的粗糙。
“阿哥他们,说是先去丸沼高原。”佳子说着,将深绿色的尼龙袋递向父亲,又示意了一声,“给。”父亲接过,一边往里塞毛毯,一边答“这样啊”。
“不知道会不会在那边吃饭呢。”
“管他们。”
佳子轻轻踩着拖鞋下方那些硌人的小石子。湖面泛着雾,空气与水面的交界处白茫茫地糊成一片。她绕到车的前方,吸了口气,问:“要吃三明治吗?”一时间,她闻到了水的气味,其中还融入了草木涩涩的甜味。
“不用。”父亲答道。
母亲去洗手间还没回来。佳子从在公路休息站买来的三明治中挑出火腿,咀嚼着,又绕回了车尾。
“那就是男体山。”父亲扬了扬下巴示意。山体萦绕着雾,唯有山顶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着橙色。
“听说深处还有女峰山呢。”舌头碰到黄瓜薄片与芝士,凉凉的。
“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爸爸告诉我的吧。”
“哦哦,”父亲含糊地应了应,“那些,除了留给妈妈的,你可以都吃掉。”说着,他合上了车后门。
过了很久,母亲还是没回来,佳子去找,发现她居然蹲在洗手间一侧的墙边看猫。猫正静静地呼吸着。母亲悠悠地说“刚才还有另一只在呢”,转头又朝猫“啧、啧”地咂嘴。母亲蹲得更深了,薄薄的开衫在碎石地面上轻轻拖动。她嘀咕着说“和LEO很像”,接着音调一转,又向猫搭话:“过来呀。”微微烫卷的黑发在大风中凌乱着,拂在她毫无修饰的脸上,虽显露着疲劳,但表情很柔和。
狸花猫对伸来的手似乎有点兴趣,可佳子一绕到母亲的身后,它就飞蹿进草丛,消失不见了。
“真是只高傲的猫,很有品格呢。”
“猫还有品格啊。”佳子笑着说。
母亲听了,竟一脸认真地强调:“当然有。”
“这雄猫冷淡得很,就只亲近妈妈。若是察觉到有老头什么的小心地靠近,它立马就跑开了。它就这样消失了两次,每次都是妈妈呼唤它,又把它带过来的。”
父亲大声呼喊,准备出发了。为了守夜,下午六点前必须赶到片品。得知哥哥夫妇去了丸沼高原,母亲便表示自己也想坐缆车。
“悠闲过头了吧,”佳子说,“明明快要举行葬礼了。”
父亲却答:“无所谓吧。”又说,“那就趁早去高原,午饭在那边山顶的店里解决,还是能赶上的。”
沿山林向下行驶,太阳完全升起时,三人抵达了高原。山顶处设有浸浴足部的温泉,母亲强行拉上想独自在山脚等待的父亲一起去泡。他们正泡得舒服时,接到夏小姐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先一步下山了。母亲装作一脸欣喜,仿佛泡脚才是她来的目的。她将脚久久地浸在温泉里,泡得越来越红。
为什么哥哥要故意避开我们?母亲忍耐着发问的冲动,谁看了都很了然。为什么哥哥选择和夏小姐一起上路,而非自己的家人呢?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见面呢?像父亲逃避着原生家庭那般,哥哥也逃避着我们的家。佳子想,真是病态的旅途啊。奶奶只身度过了晚年,直到死去,还是兜兜转转地将不安的阴影投向了母亲。
母亲在写着“天空足池”的招牌前举起手机,拍下了佳子和父亲。佳子记得很清楚,母亲这样拍过一家人的合照。现在的照片上,已经没有了哥哥和弟弟。
太阳冒出了头,照得后颈直发热。母亲将脚抽出温泉,感受冷风的吹拂。忽然,蜻蜓飞过,停在了她才擦拭过的脚上。母亲说着“啊啊,糟了”,似乎想冲洗一下,又伸脚浸了浸水。
傍晚时,三人来到了片品村。途中,母亲说想像以前那样去买烤玉米吃,佳子便陪她下了一趟车。除此之外,几乎没绕什么道就开到了。车内弥漫着酱香,佳子打开车窗,发现傍晚的风非常凉爽。于是父亲也打开了前方的车窗。
早已抵达的弟弟走来玄关迎接,面无表情地向一行人打招呼:“来了啊,感谢感谢。”刚一说完,他就忍不住腼腆地笑了。听说奶奶的遗体已经被转移到了殡仪馆,走至起居室,原本铺着被褥的地板空了出来,看着格外宽敞。沙发与木桌也移到了边缘,只见外婆像回家了一样,在那边享受着片刻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