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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条裂纹。”母亲顺着车的颠簸抬起了脸。她回头,恨恨地盯着佳子说:“都稀碎了。”
不知何时,车已经开下高架桥,在高于周围的路面上行驶起来。两侧绵延着乳白色的墙,朝内弯曲着,像是包裹着道路。每当被墙围住,声音听起来总是闷闷的。时不时会看见混着绿色与茶色的爬山虎交叠在上面。渐渐地,佳子感到爬山虎似乎越来越多,就在这时父亲说,开到栃木会有公路休息站,就去那边过夜吧。
“我讨厌那里。之前,给我煮的拉面很淡。”母亲怄气地说道。
抵达栃木前的那段路,佳子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护栏。太阳转眼就失去了光芒。傍晚降临了,一切事物瞬间展露出陌生的面貌。风停息了,静止的叶子掩盖着树木,像在博物馆见过的恐龙化石。放眼望去,那样的树比比皆是,仿佛正朝浅灰色的天空咆哮。伴随着北上,田地与低矮的房屋越来越多,同样是纹丝不动的姿态。偶尔经过松树密集的地方,透过空隙会看见寺庙或是神社的一角。若隐若现的鸟居,红得格外鲜艳。似乎有沾着雨滴的细线三三两两地在车窗上滑落,发出微弱的声响,雨就这样下了。田地里,破了洞的透明温室棚开始随风雨飘摇。
佳子想睡一睡。她闭上眼,眼睑内侧暗淡下来,眼前看起来斑斑驳驳的,她渐渐被吸入黑暗之中。
雨声在无意识间消失了。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佳子沉入混沌,忽然听见母亲说“好蓝”。佳子的意识浮了上来。究竟是什么好蓝,佳子睁开眼,差点失声叫出“啊”。是蓝色的傍晚。山影微微泛蓝,层峦连绵起伏。飞驰在黄绿色的田园间,四周蓝得无法言喻。延伸向远方的田间小路上,矗立着一座座铁塔,钢筋时而重叠、时而分离。看向后方,果然也是山影,完全不见城市的景观。佳子想,来到很远的地方了。
终于抵达公路休息站前宽敞的停车场。父亲刚一熄火,母亲就迫不及待跳下了车。夜风与车站都是蓝色的。最蓝的,是融成了群青色的天空,甚至呈现出了一种透亮感。山的方向又刮来了风。薄薄的白色开衫无法拥入所有的风,凌乱地包裹着母亲的身体。母亲挺起胸膛深呼吸,张开双臂,像是想抒发些什么,可最终仍只说出一句“好蓝”。
先一步看见那两人的是佳子。当佳子犹豫着怎么打招呼时,站在食堂入口,也就是土特产店与游戏区交界处的夏小姐也注意到了她。“啊!”夏小姐轻轻挥了挥手,又戳了一下哥哥。她看向佳子,眯起了眼睛。
佳子与夏小姐只在双方家庭会面时见过一次。在那之后,佳子也没再见过哥哥。对着逐渐走近的哥哥,她实在想不到该说什么,最终只是问候了一句“好久不见”。
“噢。”哥哥生硬地应了一声。佳子心想,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啊。
“爸爸他们呢?”
“那边。”手举咖喱饭的佳子扬了扬下巴示意。
哥哥在人群中锁定了父母的座位,下意识地正了正自己肩上的包。随后,仿佛是某种毫无防备的状态让他心生不安,他帮佳子捧起了盛着咖喱饭碟子的托盘。见三人走来,父亲与母亲各自放下筷子,稍显慌张地站起了身。
“真不好意思,我们先吃了。”
“没事。”夏小姐面带笑容地说道。
母亲顾不上坐下,就说了一圈的闲话,佳子则往纸杯里倒起了水。父亲举了举自己的纸杯,示意他那边有水。面对着夏小姐,母亲的肢体动作很生动,音调也更高了。夏小姐微笑着,连连点头。母亲应该是希望哥哥也加入对话的,但哥哥刚把咖喱饭放到佳子面前,念叨了一句肚子饿,就拿上钱包去汉堡店排队了。
“那个,发生这种事真是……”夏小姐将外套抱在胸前,一脸拘谨地朝父亲说道。
“没事,没事。”父亲笑着请她坐身旁的椅子。母亲见状,忙将行李挪开,腾出了面对面的两个座位。“挤在正中间,坐着不舒服吧。”
佳子自觉地拿起眼前的浅绿色湿抹布擦桌子,听见夏小姐略显局促地说:“抱歉啊。”
“没事。”佳子发现,自己说话时声音很愉悦。
身处嘈杂的食堂,声音自然而然地大了起来。哥哥一回来,母亲和佳子的声音就更大了。许久未见的哥哥每说一句话,母亲都会大惊小怪地细问或是赞许连连,哥哥也说得很开心,但他们并非直接对话,而是通过夏小姐这个“外人”在交流。佳子也表现得伶牙俐齿,连她自己都被吓到了。
“最近,这孩子完全不去学校。”母亲摆出为难又恼怒的神情。
佳子立刻朝她鼓起了脸:“太无聊了嘛。”言语脱离自身的瞬间就融入了食堂的噪声。窗外,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哥哥双肘抵在桌面,撑着下巴看向正在用勺子捞剩腌菜的佳子,开口问:“今晚车停在这里吗?”“不。”父亲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母亲抢着答道:“湖畔有停车场,打算去那边。”
“哦,就是能看见男体山的……”父亲朝夏小姐点了点头。
因为坡道地势险峻,哥哥主动提出带路。父亲一开始是拒绝的,但哥哥夫妇似乎预订了坡道另一侧的酒店,在母亲的斡旋下,最终还是让哥哥引路了。
“真是固执鬼。”被母亲这样说,父亲没有还嘴。父亲在停车场等待哥哥上路,然后跟随在后方。哥哥开着蓝色的车,是过去家里用的旧车。父亲不爽地扭动着方向盘,身旁,母亲激动不已地感叹:“真怀念啊!”
“我还记得,店里的小哥送了我们一辆同型号的玩具车。放哪儿了来着?”
“收在哪儿吧,”佳子答道,“但说不定阿哥弄丢了。”
一辆装有起重机的大卡车从旁边超过,扬着头,驶向了碎石山。右转后,喝饱雨水的河川传来了磅礴的声音。接着是几段隧道,每穿过一段,路上的车都跟着变少。到那条曲折的坡道时,周围只能看见前方哥哥这一辆车了。枝叶阴影笼罩着车,母亲轻声呢喃“到伊吕波山路了”。
每次入弯,哥哥的车都若隐若现。父亲跟随其后,一言不发。父亲对哥哥的别扭态度,源于去年哥哥擅自从大学退学并离开家这件事。父亲说过,他还没有原谅哥哥。哥哥也不示弱,他讨厌父亲的严格以及对“偏离道路”之人的冷漠。为了调节尴尬的氛围,母亲从一开始就爽朗地说个不停,此刻却也像是被山里的气息压制住了一般,陷入了沉默。
一刻一刻,都在驶入山中更幽深、更幽深的地方。越是深山,上方的天空就越是失去颜色,只剩一片灰蒙蒙。越发厚重的雨雾吞噬着群山。勾勒道路的灯点缀其中,仿佛摇曳的火苗。浅灰色的山影与深灰色的山影重重交叠。唯有落雨的声音格外响亮。浓雾渐渐环绕四周,凝神细看,才勉强辨认出山的轮廓,可转瞬又从眼里消失了。仅剩山的气息,仍从雾中不断释放出来。天色完全暗下了。只有转弯时车灯照到限速牌,佳子才能看见哥哥的车。每当哥哥的车消失于视野,佳子都会产生那辆蓝色的车已经流浪远方的错觉。盯着树与树之间的空隙,能略微找到天空。佳子闭上眼,等待登上坡道的时刻。就这样,大家抵达了停车场。
“晕车了吗?”先到一步的哥哥看着晃晃悠悠的佳子说道。
湖面上泛着夜雾,佳子看向哥哥微笑的眼睛。或许是紧张情绪退去了,比起在公路休息站见面时,他看起来柔和了几分。
“还好。”
“真的?”哥哥眼里依然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小洸真是,动不动就爱说人晕了呢。”说话时,母亲正在将堆放着的包袋卸到地面上。停车场上的碎石粒,随之微微作响。
得知佳子一行人要在车上过夜,夏小姐表现得十分震惊,还问要不要一起去住他们预约的房间。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们以前就常这样旅行。”母亲笑得有些羞怯,夏小姐紧绷的表情微微缓和,窥探起了哥哥的脸色。
“没错,没关系的。”哥哥点了点头。
“佳奈子”与“KA七”的前两个音都读作“KANA”。 哥哥与夏小姐住进了商务酒店,佳子一行人决定去隔壁的温泉泡一泡,但不留宿。佳子将鞋脱在除尘地垫上,脚趾在袜子里活动了好几下。地板暖暖的,由脚底缓缓松解着佳子的身体。鞋柜的钥匙是一块光滑的小木板,上面用黑字写着“KA七”。母亲打趣地问:“因为你是‘佳奈子’,所以拿到了‘KA七’ 吗?”佳子想也没想,就答道:“真的耶。”
佳子望向充盈着暖色灯光的休息处,能看见一台电视。有人抬头观看正在播放新闻的电视,有人裹着租来的毛毯躺倒在一旁,还有人将零食袋摊开在长桌上,目光呆滞。不知为何,映在佳子眼中,这简直是一派极乐之景。
日语片假名,发“i”音。 母亲去前台寄存了钥匙,回来时往佳子的随身小篮子里放了糖和瓶装水,说“送的”。前台的白发女人也朝这边点了点头。母亲笑眯眯的,眼神在那个女人和佳子之间流转。佳子前往更衣室,脱下衣物,接着进入了大浴场。水声从四周传来,又在天花板与墙壁间反复回荡,包围住整个躯体。佳子合上眼,张开了嘴。热热的水咕嘟咕嘟地涌进嘴里,一闭上嘴,水就会从形状像母音“イ” 一样的嘴角两侧漏出来。喉咙发出轻哼,佳子悄悄喝了一口。她喜欢温泉水穿过喉咙时涌上鼻腔的温暖气味。
佳子正闭着眼享受温泉,忽然被母亲戳了戳肩膀。母亲没有用毛巾包裹身体,而是拧干水后顶在了头上。她兴致勃勃地要去露天温泉,佳子眨着进了泡泡而难以睁开的眼睛,回答她:“我等等再去。”
佳子刚来到室外,先一步泡入浴池的母亲便回头朝她招了招手。除了母亲以外,浴池里还有两个看起来像姐妹的女孩,正说着英语。女孩们刚离开,母亲便说:“那俩孩子,应该住在横滨。”
“是吗?”
“好像在聊中华街呢。你没听到吗?”
“嗯。”佳子看着落在大腿上的网眼状阴影,回答道。
“泡这个,对减轻麻痹也有效吗?”
“有吧。你看,标着功效的地方写了‘麻痹’。”
“真的吗?”母亲扭动着身体,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标牌,“还说对便秘也有效,真的假的?”
对面传来了水声。得知男浴场距离这么近,母亲不禁说了句“你爸爸肯定很孤单吧”。
“毕竟阿哥和小彭都不在。”
“别说,他可能在想这样反而落得清闲,更好放松呢。”
温泉热热的,一起风,水面上就会升起烟雾。夜风拂过露在空气里的肩膀和脸庞,吸气时,身体内侧会有绷紧的感觉。时值夏天,但山里很寒冷。
“美肤、美肤,”母亲将水拍在脸上,对佳子说,“你也试试。”
佳子便也洗起了脸。手指在脸上轻抚着滑动,待水从指间滴落,又掬起一捧水。母亲抚摩着自己的手,又揉了揉自己的脚。佳子悄悄在心里呢喃“还没治好啊”。外面传来了虫鸣,佳子抬起头,想要倾听高墙对面那盛夏的暗夜。
佳子在休息处做起了习题集,忽然,父亲买来牛奶,放在了她面前。“欸,谢谢。”佳子抬头,看了看父亲。
“孩子爸,真懂啊。”母亲故意叫着“孩子爸”这个称呼,从他那里接过牛奶,然后竖起指甲撕下了瓶上的塑封条。原本面无表情的父亲笑得张开了嘴,在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盘着腿坐下了。“什么啊?”他的一连串表现中,只有语调还是很不讨喜。
“那是作业?”父亲拧着自己的牛奶瓶盖问道。
“毕竟……”佳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完,母亲就插起了话:“这种时候还在写,真辛苦啊!”
“是麻烦。”佳子一说,母亲又补充道:“从刚才起,就一直对着这个问题愁眉苦脸呢。”说着,她喝下牛奶,“呼”地轻哼一下,还故意摆出了一副喝酒后的表情。
“给我看看。”父亲都这么说了,于是佳子用手撑着榻榻米,将习题集递给了他。
“你能写出解的方程吗?”
“先不用公式吗?那,应该能推算出来啦。”
“那就行。”父亲接着说,“然后,这里需要用加法定律来解。”
日本学生常用的记忆口诀,对应sin(α+β)=sinα·cos β+cosα·sinβ。 佳子低声念起“盛开的大波斯菊大波斯菊盛开了 ”,对应着写出了方程,父亲便赞许道:“没错,没错,很好。”
“爸爸,真亏你还记得这些呢!”
“什么什么,”母亲也吵着想加入对话,“你们啊,一扯到学习,关系就突然变好。”
“算是吧。”佳子答道。
母亲的形容或许一点也没错。佳子与父亲与其说是父女,不如说是以“教与受教”这种师生般的关系为纽带联结的师生。至少佳子是如此认为的。父亲没有借助补习班,就将孩子们全部送入了私立中学。他对周围解释“是为了节约啦”,佳子却为此扬扬得意。虽然只有佳子考入了第一志愿的学校,但不依靠外力、耐心辅导孩子直至被名校录取的父亲,是她心中的骄傲。鸡兔同笼题与液体浓度题全都用方程来解。至于英语,中学教科书上的对话通通熟背。一旦做错,就倒回去重做三道题。父亲的教育方式,与效率背道而驰。他说,只有百折不挠地反复练习,才能将知识内化成能力。临阵磨枪的学习方式,就算撑过一时,之后也什么都不会留下。休息方式也有所规定。一周里,必须留出一天,什么都不做。每学习一小时,就要用湿毛巾盖着眼睛躺四分钟,计时结束,又坐去书桌前。佳子像拜师一般听从着那些教诲。学习基本等于练功,是一种修行。
仅有一次,父亲将佳子和母亲一同拥入了怀中。那便是中考期间,去第一志愿的学校看录取榜的时候。父亲申请了平时几乎不碰的带薪假,特地来到现场。当时已经有人欢呼、有人哭泣了,父亲独自拨开人群走到了前方,接着泪眼蒙眬地回头说“有的”,母亲轻轻戳了一下他,埋怨说,怎么都不让人家佳子自己先看啊。父亲连说对不起,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欢喜。母亲将佳子往前推了推,紧接着,佳子找到了自己的考号。
身体被重重地拉近,甚至来不及回头,就被紧紧抱住了。父亲哭了。佳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了父亲号啕大哭。意外的是,父亲的哭声如孩童般高亢,听起来比佳子本人还要百感交集。佳子和母亲也哭了。佳子踮着脚,虽然外面很冷,但被拥在怀里,感觉热热的。佳子扭动着身体朝向两人,似乎因着热意,晕乎乎地飘浮了。她反复说着谢谢,而父亲与母亲持续恸哭着,一句话都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