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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车门时,父亲说刚从那边楼梯下来时,好像看见了阿大。佳子的心咯噔了一下。父亲形容憔悴,他将行李尽数放下,弓着身体替换母亲坐上了驾驶座,随即说道:“应该认错人了,我没忍住盯了他好久呢。”语气居然有些兴奋。
车子绕过环形交叉口,驶入一条窄道后,阳光变暗了。炫目感退去,佳子不禁眨了眨眼。视野里,忽然涌入了各种东西,褪色的邮筒、缓慢运转的空调外机,以及堆放在居酒屋外侧的绿酒瓶与瓶筐。
“帅吗?”尽力摆出正经模样的母亲像是松了口气。“哎呀,是吧。”有一瞬间,佳子从后视镜里瞥见了父亲的眼睛。
阿大与佳子是青梅竹马。他们曾就读于同一所小学,还两次分到了同班。但非要说的话,佳子觉得还是哥哥跟阿大关系更密切,他们同在足球队。父亲会知道阿大,也是因为经常目睹他在球队活跃的表现。母亲从前就爱夸奖阿大是好孩子,长得也帅,即使佳子进入私立中学后不再与他同校了,也时不时会听见母亲说偶遇了他。
“他倒是不可能来这么远的地方。”
“那孩子,看到你很奇怪吧。”
“好像没发现我。”
驶过车站前分布着古着店与快餐店的小路后,没开多久就遇见了红灯。宽敞的停车场上有家便利店,背后是一座外壁铺满老旧瓷砖的建筑物,用绿色的字写着“青年会馆”。一旁的运动场上,好几个小孩来回奔跑着。他们的欢笑声仿佛能将阳光都震散。稍远处,有个女孩躲在矮矮的樱花树下。不一会儿,她像是终于憋不住了,故意露出脸挑衅,被发现后又飞奔起来,盛夏的阳光映照着她,明亮地反射过来。佳子想,为何小孩的发丝都柔软得近乎透明呢?那样的头发却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无法透光,变得又黑又硬。
“说起来,前段时间去接佳子时,遇到阿大妈妈了。她啊,经过我面前,忽然问彭彭还好吗。欸,她居然叫‘彭彭’。我才想起来,她以前确实总‘彭彭、彭彭’地叫。我说小彭上高中后,因为学校太远住去了我老家,她可吃惊了。在她印象里,小彭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吧。就是星期天被带去看哥哥比赛的那个小孩。”
“哈,确实有过那种时候呢。”佳子脑海里冒出了当时的自己,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与弟弟不同,她当时耍性子不肯去看。不过,母亲并没提起这一点。
“男孩都会长大。”母亲嘀咕着,“也不知道小彭怎么样了。”话音落下,她叹起了气。父亲没应声,佳子便答:“老样子、老样子啦,不是春天才过去的吗?”
“不好说。搞不好交女朋友了。”
“今天问问看呗。”
“嗯。”母亲答话时,车拐了个弯。
“佳子,明年春假,你该考驾照了吧。”
“才不考。”佳子答道。路上骑摩托车的男人白衬衫里灌满了风,看起来像在发光。“反正会一直住这边,坐电车就好。”
“说什么呢,阿哥现在不就搬去栃木了?总归是需要的啦。”
“是吗?”佳子正了正坐姿说道。
刹那间,她回忆起阿大对自己说过“你爸爸真年轻啊”。说这话时,他正探着头看佳子拿来课上用的照片。他经常夸佳子的家人。“你哥哥,踢足球超厉害的。”“你妈妈,真是美人啊。”
“是吗?”年幼的佳子看向照片。那是佳子刚上幼儿园时拍的。照片里,父亲的脸白皙而端正。在绿意盎然的庭园玄关处,因为强光而眯着眼,眼周落下一些暗影。那略显忧郁的面庞,确实青年味十足。小学生对大人用“年轻”这个词是有点怪异,在那一刻,阿大活像个小大人。
“你们一家,关系真好啊。”佳子因为家庭旅行而提出早退时,阿大果然又赞美了起来。
那是一次床车旅行。所谓床车,顾名思义,就是睡在车上,佳子一家出门旅行总是这种形式。当初是父母共同商量,买下了满足条件的车。放倒第二、第三排的座椅靠背,铺上垫被消除高度差,遮盖住车窗后,卷着睡袋或是毛毯就能睡。母亲说会在课间来接佳子。
“是吗?”佳子依然淡淡地回答着,穿过了花坛凋零所剩的植物们缠绕而成的拱门,“是为了节约啦。因为爸爸是小气鬼,不肯订酒店。”
“节约!”不知有什么好笑的,原本在花坛砖块上排列碎石的阿大,居然捧腹大笑起来。由睫毛空隙洒落的光斑,在他脸上轻颤不已。
“干吗呀?”佳子想戳戳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被枯草挂住了。她纳闷地转过头,发现是俗称苍耳的植物的种子缠住了发丝。
“你,真傻啊——”阿大笑得更起劲了,“我来帮你弄。”说着,他手一撑,站起了身。
佳子正嫌弃着阿大刚摸过地面的手碰自己的头发,母亲恰巧出现了,她睁圆了眼问:“怎么啦,有事吗?”佳子犹记得那两人随后念叨着“真是小笨蛋”“笨蛋”,为自己摘下了苍耳的种子。
一坐上车,母亲就调侃起了佳子。“才不是啦。”坐在副驾驶座的佳子矢口否认。那份亲切与温柔,如果联系到喜欢或是讨厌未免太失礼了。
“就是很温柔啊,阿大这人。”
“这样啊。”母亲扑哧扑哧地笑了。
“还有,阿大喜欢的是妈妈啦。他总说你是美人。”
“啊,那是两情相悦了。妈妈也觉得阿大帅帅的。”母亲用捉弄的口吻说完,悄悄瞥了瞥身旁陷入沉默的佳子,又笑了,“醋缸子呀。”
车道描绘着大而缓的曲线。佳子忍不住想,母亲还记得那时的事吗?
就诊断结果而言,母亲并没有连发病前的记忆都失去。她更容易忘却的其实是发病之后的记忆。医生说,这叫顺行性遗忘症。为此痛苦的母亲,对于所记得的往事,尤其是孩子们幼年时期的回忆,有了更深的执念。摘苍耳的种子是母亲病倒前的事,或许她还记得,但佳子也不会刻意提起。因为佳子觉得需要向她确认的记忆,得很辛苦才能保住。
父亲打开了电台。
“又是这个,”佳子喝了口水,“走到哪儿都在放。便利店里也是。”
“有吗?”父亲一说,母亲便接话:“公司也在放哟。”
“下首歌,再下首歌,怎么尽在唱恋爱。和心爱的小狗碰头了,或是突然吃不下原本喜欢的食物了,要是这类歌多一些该多好啊。”
“别吧。谁会听那种歌啊?!”
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佳子接起来发现是哥哥。他说,他打算回一趟栃木,然后和夏小姐一起来。不知是太久未见还是夹杂着电波的缘故,哥哥的声音比印象中更清甜。
“伯父们在安排各种事项,交给他们应该没问题。你们今天能开到片品吗?”
将哥哥的话转述给母亲后,她的表情似乎明朗了一些。
“他还好吗?”佳子朝如此询问的母亲睁大眼,露出笑容,试图告诉她,他听起来还不错。
“大概能开到日光一带,”父亲声音低低的,“不过会很晚。”
“想一起吃晚饭。”佳子复述母亲的话,却听见那头叹息着答“别”。短短的一声,透过电话几乎无法听清。
“哎,也行吧。”
“换人听吧。”说着,佳子将手机递给了母亲。
他们似乎说到了今晚这一车人的住处。刚开始还在紧张的母亲,已经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抱怨起来,还撒娇问能不能住去哥哥家。佳子默默听着,看向停滞在窗外的红色车尾灯。堵车了。起雾的国道一片灰蒙蒙,完全不像白天,远处模模糊糊显现着一群建筑物的轮廓。唯有红灯深深地渗入眼中,无法忽视。
“嗐,这阿哥,说我们睡车里不就好了,还反问以前不是经常这样做吗。”
母亲挂了电话,递回给佳子。
“什么,睡车里?”驾驶中的父亲插起了话。
“睡车里。睡车里啊。确实有过。有过对吧,还很经常。”母亲重复着那些词汇,仿佛忽然感应到了其中的含义。接着又像唤醒了什么一般,她补充道:“在伊豆啊,还去了山中湖、新潟。”
“可是,来不及准备吧。”父亲面露迟疑。
“买些必需品回来就好了。小炉灶和垫被应该还堆在车里,记得吧,以前去那里用的。是……丸沼。”
“是滑雪那次吧。”佳子搭了话。
“我记得。”母亲发出含糊的声音。
车窗外,二手车店、加油站和比萨配送站流淌而过,接着经过了幼儿园和住宅区,间或还看见了神社、入驻了百元店和玩具店的商场。
“很好呢,很开心的呢。能去泡温泉,还能回车里吃零食。”看着匆匆流动的街景,母亲难掩期待地说道。
云的边缘渐渐开始发黑。高架桥下车辆来来往往的声响,在道路深处混杂成一体,宛如风在呻吟。佳子仰望起了天空。一片晦暗中,只剩云层较薄的地方还透着丝丝微光。
“看着要下雨呢。”
佳子刚走出商店,便听见守在车旁抽烟的父亲如此说道。她站在荧光灯管制成的招牌下方,不稳定的灯光将周围映照得有些扭曲。
和母亲一起进了路旁偶遇的小药妆店,结果佳子冷得受不了,先出来了。店内有一台巨大的风扇,等间距悬挂的“五倍积分日”宣传海报随之飘动着,驱虫专区摆放了亮着白光的蚊子图,蚊子的眼睛被设计成了“×”。婴儿车里包裹着浅蓝色衣裳的小宝宝指向那张图发出“啊”声,穿着托马斯小火车图案袜子的小脚吧嗒吧嗒地拍动起来。等待着结账的女人应声说“会痒痒呢”,身旁的男孩大概是哥哥,正伸手挤压着挂在收银台一侧的糖果袋。
风温温的。或许是皮肤表面还残留着寒意。鞋里似乎进小石子了,佳子低头一看,发现有蚂蚁正在脚尖的网状材质上爬动。她尝试赶了赶,它反而攀向了脚踝。
“过去爷爷死时……”
眼看着佳子赶蚂蚁,父亲忽然开口说道。佳子甩动着脚,只应了声“嗯”。父亲这样冷不防地提起深刻的话题,并非稀奇事。并且,每次说到这些,他的语调总有种微妙的随意感。
“眼泪自然流了下来。发现自己在哭,我都吓了一跳。这次,到底是哭不出来了啊。”
“啊,是呢。”佳子答道。
蚂蚁再次爬上了鞋,她这才注意到,是因为脚边散落了蝉类的尸体,于是脱下一只鞋,单脚站立着,用力地抖落它。佳子知道父亲正注视着她这一连串动作,故意表现得夸张,从而不去看他的脸。
“没什么不好啊。你们之间发生过不少事吧。”
“就是觉得,我好像个冷血男啊。”父亲吐了吐烟圈。
不知该怎么回复,不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佳子含糊地嘟囔了两声,然后陷入沉默。在佳子不知所措时,父亲已经抽完了烟。
“这样啊,”佳子总算开了口,“我倒觉得不是。”
“是吗?”父亲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店内。
“我去看看。”佳子急忙逃离。
“嗯。”父亲返回车中,发动了引擎。佳子觉得车体仿佛在颤抖。她小心避开聚集着蚂蚁的虫尸,再次进入店里。
佳子反复咀嚼起“冷血男”这个词,越想越觉得滑稽,实在有点无奈。她想起以前在儿童节目里,看过流淌着蓝色血液的怪人。
至少从外形看来,父亲是个普通人。只不过,一旦燃起火星,人会骤变为残酷的载体。拳脚相加,咒骂不止,在那样的夜晚,堕入癫狂。
或许这是在每个家庭都不少见的场景。可是佳子还是无法抑制地害怕那种时候的父亲。内心想反抗,肉体却恐惧不已。就像某种突发隐疾,每当父亲被附身,佳子都会呼吸紊乱地缩起身体。父亲施加的不只是疼痛。父亲拉扯着佳子的头发,把脸凑近佳子,说“好恶心的脸,真吓人”,像拍虫子一样扇她的脸,甚至还会用假声说“别用你那副表情看我”。有时,他会像小孩子那样说话,仿佛在和婴儿对话。“好难过喏”“脑子有毛病喏”“这蠢人在胡说什么喏”。
殴打间,包裹自己的壳被毁坏后,谩骂无孔不入地覆盖上来,佳子会变得无力抵抗。试图蜷在地上的肢体被展开,蒙着耳朵的手被掰开,那些言语将身体内侧一一侵占。某个夜晚,佳子忽然发现自己总会下意识地捂着胸口、蜷着身体入睡,明明自己并没有受过什么性方面的侵犯。她将被殴打视作耻辱,那是最强烈的表现。
最近,父亲动手施暴的现象减少了。弟弟说,是他的体力衰退了。或许,他想过要改吧。明明觉得无法原谅,可一旦窥见父亲内心柔软的部分,佳子又不知如何是好了。孩子发烧时,哪怕是深夜,父亲也会带去医院。年幼的佳子闹着要小巧虎的画,为了画好,他辛苦练习好久。有次佳子向他倾诉苦恼,他立刻冲去学校和老师吵了架。父亲既不是流淌着蓝色血液的怪人,也不是冷血男,这反而让一切更复杂了。
佳子抬头望向二楼的楼梯时,找到了哭丧着脸的母亲。母亲正在下楼,一看见佳子,脸就皱成了一团。
“很过分。”母亲走到跟前说道。
“怎么了?”
“就是很过分啊,我买的仙贝……”
“出去再说吧。”佳子伸手推了推母亲的背催促,却听见她带着哭腔说:“就,刚才那个男孩捏碎的啊,这些,我买的零食全部、全部……要么碎了,要么就被压扁了。”
“找店员换换?”
母亲摇了摇头。
“我说很难过,店员就说帮我换,可我要的不是这样啊。他差点还要塞我免费券,我拒绝了。”
母亲坐上副驾驶座,使劲关上车门,深深埋下了头。
“怎么了?”父亲一脸头疼地将车开回了道路上。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大致能猜到。
“说是仙贝碎了。”
佳子故意说得轻飘飘的,母亲仍埋着头,双臂间传出诅咒般的嘀咕声。“说什么?”佳子一问,她便把背部拱得更圆了。“我说,都毁了。”她那薄薄的开衫,一直拉到了屁股下方。应该是店里吹到的冷气还没消散。
“要倒霉了。”母亲又补充道。
“明明这么难得。难得地、久违地要睡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