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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武侠
只有时间还是清楚的,1987年的夏天,他渴望成为一个武侠。在夏天最热的几天里,他长成十六岁的青年,已有了对女人拥抱的需要。十六年前,他的父亲查遍了字典,为他起了名字,他叫贾庄。每当有人叫他时,他会耐心地解释:“贾宝玉的贾,庄子的庄。”
他在夏天也常常感冒,鼻孔中滴下一颗颗水珠。这个年龄,每一个女生都发出夹竹桃盛开的味道,男生的体力消耗在篮球筐里、乒乓球上,他们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没有多少日子了,自己就将与一异性连接在一起,就象一张邮票粘在信封上。后来证明,每个人都等了很久。
小学的年轻女老师一般都无精打采,中学的女老师一般都神采飞扬。贾庄他们班全体男生喜欢音乐老师,她格外的生机勃勃,谁都认为她是教体育的。
九月份,学校里来了个教生物的老师,她发现全校只有贾庄看音乐老师的眼神是毫无光泽的,便爱上了贾庄。她刚来两个月就变得肆无忌惮,每到考生物时便跑到贾庄跟前:“呀,你这张卷子印的不清楚。”随后将答案朗诵一遍,因为声音足够大,所以没有引起抗议。每个同学都认定贾庄早晚得被她生物一下。
贾庄不动声色地一直喜欢着语文老师,她和生物老师在九月份一起来到学校。语文老师清清瘦瘦,长发洁净,鼻梁耸挺细长,瞳孔微微发黄,皮肤洁白得略显病态,唇是薄薄的,贾庄认为这就是希腊神话中描述的“智慧的嘴唇”。贾庄喜欢语文老师,就想买件衣服送给她。贾庄想买连衣裙,开始了攒钱,但不久就停止了。他发现再这么一分一分地攒去,冬天马上便到了,那时他将什么都买不起。
贾庄带着一包零钱到了服装店,大大方方地说:“女式服装,能买什么就买什么吧!”售货员数了半天钱,最后给了他一个乳罩。
教师节,贾庄心潮澎湃地在放学后,将这个乳罩送给了语文老师。那是在学校门口,语文老师接过方形牛皮纸包,温柔的瞟了一眼贾庄,小指挑开塑料绳。校门口很狭窄,里外拥着四五百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每个人都看见她手里捧着支雪白的乳罩。
贾庄泪流满面的被语文老师关进了办公室,语文老师奋力地将乳罩扔出,它象滑翔飞机般落入墙角旁的脸盆,渗满水,发出“咕咕”声。语文老师无法平静,下意识地捧着自己的来回踱步,当发现贾庄一直望着躺在脸盆中的乳罩后,便大喊了一声:“天呀。”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楼道里响起一阵惊天动的高跟鞋声,她走了。
窗户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低年级学生,瞪着敬佩的眼睛,小声议论着,无非是些“有种”之类的话,贾庄大叫:“滚!”他们立刻散开,四五秒后再纷纷露出半个脸。夕阳打在玻璃上,由一个角度生出股亮晶晶的光,点在他两眉正中,他眼中的世界立刻变成片紧密蠕动的红。
在办公室中可听见的校门口的喧闹声已经消失很久了,窗外窥视的人回家了,太阳变成黑色,贾庄感到深深的疲惫,还有饥饿,他顺着墙缓缓滑下来,蹲着。泪干后落了层盐,刺得眼珠生出几道血丝。
——这一幕是我心中流水洗不尽的一块颜色,是我失忆后的唯一记忆。因为他就是我,我将凭着这个男孩形象寻找我的过去。我只知道在那个黄昏,流泪的同时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汗水改变了我整个命运,在1987年我成为了一个武侠。
1997年,有道坚硬的红土路。我在长途汽车中,已有两天。夜里,似乎有个女人上车了,就在我身边。
一大团紫色的雾气消散后,潮乎乎的黄土就显露出来。我醒了,嗅到股深深的土气,车窗外是条烂泥浆似的水,有人说是黄河。夜行的疲倦使所有人抱在一起,我怀里有个不相识的女人,车颠了一下,勾出我胸腔内藏伏的寒意,迫使我再一次勒紧怀中这疲软温暖的肉体。
中途休息时,那帮来旅游的姑娘小伙尖叫着冲向岸边,将一切可拾到的东西投进黄河,惊叫着:“黄河真宽呀。”岸那边没有绿色,呆着脏乎乎的一群山羊,羊倌在唱着什么,孤独凄凉,以至我拍醒怀中的女人,对她说:“听。”
她皱着眉打开窗,一片寒意渗了进来,于是她又关上窗,将我身子推开,遛下车,往黄河里扔了块东西。她身材不高却很饱满,双眼努努,常很调皮地闪闪,如不是眼角的细碎纹线就是个小女孩了。
她回身向车窗瞥了一眼,我赶快垂下头,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是上海一所高校的心理学博士。弗洛伊德研究文艺复兴绘画,荣格先生研究西藏密宗和道教法术。他俩成为心理学大师后,艺术和宗教便走了样。我既然是个博士,就肯定研究过什么,但好象走样的是我自己。
窗外的她向小贩买圆饼了,她牙齿很白,咬起东西时舌头添来添去,引得我想亲她,可能我的目光逼人,以致于她掰饼,给了我半块。她往我怀里一钻,吃得津津有味,为了制止自己再看她的舌头,我闭上眼去听车门的开合,该启程了。
我来到这里,不能全怪导师,在论文答辩时,我目光呆滞,低声的哼着我知道的所有流行歌曲,老师一提问,我就流眼泪。于是,我不能留校当老师了,我忘了自己是哪里人,有无父母。火车站里学校很近,于是我上了火车,又坐上长途汽车。
记得曾因为论文答辩事件,学校安排我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在心理学文凭上比我低太多档次的医生,以自卑感很重的鼻音对我说:“您这是失忆症,啊,心理学上叫‘掉举’,是吧?”我:“没错。”于是他给我开了份证明,“经患者本人证明,他有病。”于是导师根据我的论文打上了最高分,但在文凭上加印了一行小字:“此人掉举。”
按照心理学的解释,失忆症只是将自己的过去迷失在数以亿记的脑细胞中,犹如一艘沉船。在记忆的深海,我的船静躺在泥沙中,只记的在1987年我曾经是个武侠。
1987年的我蹲在地上,稍一活动酸麻的右腿,便滚涌出一身的汗水。那时的我因为一个乳罩被关了起来,在办公室中呆呆看到天空黑暗。
恍惚中,我走在一条硬土龟裂的路上,前面有个女人,不时投来目光,是她,那车上我怀里的女人。
可能又是“掉举”,当我怀里的女人下车时,我也下了车。从后面望去,她走路的姿势很有韵味。
接下来的情况是:我在她家住了下来。
那天,她在我眼前走着,忽然转进家小院。我犹豫着,思考着,还是跟了进去,猜想着,也许能从这个我抱过的女人身上找到今后生活的理由。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从门框上摸出钥匙,打开房门,然后“砰”的一声,将我关在院里。自从知道自己有“掉举”的毛病后,我就发现自己对尴尬的局面特别能忍耐。我象棵树一样长在她窗前,屋里黑乎乎一团。
这样的情景我经历过,那是在18世纪的故宫,四阿哥终于成为皇帝,帝号雍正,我站在他的窗外,听着他安详的鼾声。他有五十多个兄弟姐妹,竞争帝位难度很大,百姓中流传着他的种种卑鄙手段,其中最著名的是雍正养了一批杀手,他的兄弟以两天少一个的速度迅速死亡,我就是那杀手中的一个,百姓们管我们叫“雍正十三武侠”,其实我们只有十二个人,因为我的武功很高,一个顶俩。那一夜,我负责他的安全,午夜十分,天上飘下雪花。我站在他的窗外,紧紧握着宝剑。
当行李包勒得我手指生疼时,门开了,伸出一条赤裸的手臂,我进了屋,光线昏暗,她的皮肤是勉强的暗黄色。黑夜暗中,我见不到她的眼光,我只知道她是我怀里的女人。
令我想起了18世纪,我在故宫中守夜,雪花积在我耳朵上,我一动不动。这时远远的走来一个黑影,我一眼认出是那个头最高的妃子,我们这帮杀手管她叫“藕露妃子”,是她满族名字的谐音,落实到这两个字,我们查遍了《康熙大字典》。这个满族的发音变得如此诗意,我们所有的杀手都感到洋洋自得。她仪态万方的走到我面前,小声叹息:“皇上睡了?”我慎重的说:“有什么事?”她长叹一声:“算了,你送我回去吧,太黑了。”18世纪的故宫没有安装路灯,由于过分的广阔黑暗,常有人被吓死,皇上的女人为什么有三宫六院,主要是为了人多壮胆。我抖掉耳朵上的雪花,随她去了。
藕露妃子推开自己的房门,惊讶回首:“你怎么还不走?”我站在黑暗中:“我得一个人回去,我也怕黑。”她的手臂从门里伸出,动作微小的招招手。
我成了她的男人,她趴在我胸口拿着一包瓜子吃个不停,我搂住她光滑的背脊昏昏睡去。傍晚时分,她逼我穿上衣服,远方响起三轮摩托毫无节制的马达声,当她拉开灯时,她的家人回来了。
每当抚摸脖颈,我便能感到那一刻的重拳。
她家人回来了,当她介绍我是她男友时,我多么高兴,认为她知道我的过去,我是和她早约好回乡探亲的,所以她才会在车上,才会团在我怀里,她记得我忘记的一切。
但,我被她父亲一拳捶倒在地。很奇怪的,在那一拳击来时我骤然两臂高举,仿佛投降。
这一拳令我想起我在故宫中留下的遗憾。那一夜,我上身笔直的坐在藕露妃子的房中,对她讲着作为杀手的痛苦,她讲起作为女人的痛苦。她说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下垂,我一听此事便立刻开动脑筋,我在那天晚上发明了乳罩。我俩为这个发明激动不已,于是作爱,后来觉得这个庆祝的方式有点过份。
当我回到雍正大帝的窗前,故宫已是银色的世界。在厚厚的积雪上有一行纤细的脚印,那一晚雍正大帝在睡眠中失去了他的头颅。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吃饭。她的家人吃惊地看着我,我愤愤不平地吃着。她——我怀里的女人,由后间屋闪出来,将我拉走,制止了我马不停蹄的咀嚼。
我俩走在村子里,一群小孩跟在后面,大声评论我,两旁院舍、围墙后,不时有人头探出,闪一闪又缩回去。她拉着我的手走,问我能不能娶她,我问她知不知道我的过去,她说不知道,我说那就不行了。她打开我的手,跑了。
我化了很大脑筋,方找回她家,问:“她呢?”看着她家人的目光,我只得又跑出去找她。
当我走得再也不能肯定可以找回她家时,我找到了她。
那是一片养鱼的水塘,她站在杨树下。我想不出什么方式,只好直愣愣地走过去,叫她回家。意外的,她点点头,跟在我身后,走了大约二十几步,我打破了沉默,请她走到我身前去,说:“我不认路,不这样,咱俩谁都回不了家。”
她哭了起来,我喜欢她哭的样子,微翘的鼻子上染了层粉红的色晕,显得那么委屈,我想亲亲她的鼻子,却觉得似乎不好,于是说:“怎么了你。”见她不理,我又说:“怎么了你。”她仍不理,我便凑上去,她见我过来便一闪,我的舌头仅擦过她的眼,口中有了几丝苦涩,是泪水。
她连续退后,睁圆了眼,在她的目光下,我惭愧地低下头,实际上,我也清楚现在的自己不是女人可以依靠的。她远远地走了,我沮丧地跟她回了家。一回家,她便找了根粗粗的镢头,脱了鞋,下田耕地去了。院中摩托车在响着,她那个大弟弟似乎准备出门,她两个小弟弟吵着要搭摩托车上学,我缩在屋子里,思考着要不要娶他们的姐姐,还没想明白时,那个骑摩托车的弟弟冲了进来,给我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