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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挨耳光的同时,我两臂高举,这个屈辱的姿势令我沮丧不已。
18世纪故宫的那晚,我在皇上的窗外割腕自杀。雍正大帝有早起的习惯,当人们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也发现了躺在雪地里冻僵的我。虽然我的利剑划破了手腕,但雪花飘落在伤口,血液迅速凝固。因为太冷,我的自杀没有成功。醒来后,我挨了大内总管的一记耳光。
她的弟弟凝视着我的眼睛,讲述了一个情况:他们的姐姐在一座叫上海的大城市打工,她在乡里有一门亲,但大都市的生活令人对她的贞洁持有怀疑。不久这男人的母亲死了,于是有了个说法——是被他们的姐姐克死的,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这男人便推掉了这门亲。姐姐虽在城里,虽早厌倦了乡里和这乡里的男人,但被退亲,且隐藏着不名誉的怀疑,便回来理论,可带着个男人去争取贞洁的评价,无疑是端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就是那块石头。
我那自杀的一剑没有夺去我的生命,却斩断了我的手筋,人们认为那是刺客的所为。从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分析,那刺客是位女子,想当然的人们认为是吕四娘,她是江南著名的女贼,她的理想是反清复明。
我的旅行包被扔了出去,也许是我心理学博士的习惯,望着那个躺在门外的皮包我陷入了沉思,人往往会在一瞬间对男女的欢爱产生巨大的需要,那时我在她的屋外僵直的挺立,目中所见的是窗内的黑暗,她的一瞬间产生在黑暗之中,仿佛一个灵感。以后的情况是:她的大弟弟对着沉思的我大叫:“你装什么蒜呀!”他拎着我大步流星而去。在摩托车斗里,我和两个小弟弟挤在一起,然后,他们下车了,然后,过了一会,摩托车又停下,我也下了车,摩托车开走了,我看清自己到了长途汽车站,于是我就这样离开了我怀里的女人。
那是18世纪的秘闻,雍正大帝的头颅被刺客带走,他的身子配上一个黄金的头颅安葬。我带着残废的左手离开了京城,去寻找他那失去的头颅。藕露妃子将永远留在广阔黑暗的故宫。
我将自己象个行李包一样扔上汽车,望着窗外沮丧不已。窗外的世界随着车速的加快而崩溃,一个突然的速度对于世界无异于扔进水中的石块,溅起无数事物飞散着扑面而来,一片树叶就可在人眼中划出道蜿蜒无尽的绿线。人类所生的宇宙是一块凝结所有时间和事件的琥珀,那琥珀中的小虫便是人类,当阳光照射在琥珀上,会产生瑰丽的折射,那不可捉摸的光线是人类的记忆。我处在众生的记忆中,18世纪意外的穿过脑际。
失忆后,我成了个不知所以的存在,现实世界烟雾般散去,琥珀显现。不同方向的光芒或曲或直的射在身上,尚有无数道以诡异的弧线擦我而去,那些光线有着各异的色彩,不知从何而来向何而去,有一道是我1987年的记忆。
1987年办公室脸盆中的乳罩,极为舒展的沉在水底,仿佛一只在昏睡中张开的海贝。我的身上冒出汗来,是海洋深处的咸味,九月份,语文老师刚来的季节,我也曾有过一次灾难。
我们的学校有一根铁杆立在操场的尽头,那是我校的骄傲,许多小孩为了它在中考时选择了这所学校,那是一根爬杆。我校的学生很少迟到,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爬杆上满是蠕动的身形。那是别的地方享受不到的运动,他校的学生往往遛入我校。
九月份的一个早晨,我们在黑暗中排队爬杆,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惊讶的发现在杆子上那人是外校的。那个外校学生被光明照耀,他俯视操场,见到我校学生从四面八方跑来,在他脚下聚集成黑压压的一片。那个外校学生在爬杆顶部绝不下来,再过几分钟就要打上课铃了,如果我们走后他滑下爬杆潇洒离去,我校的声誉将毁于一旦,这所学校的学生将永远抬不起头来。我像个武侠般大吼了一声,推开了众人,抓住爬杆的底部狠劲的摇晃。
我武侠般的行为引起阵阵喝彩,那外校学生终于从爬杆上摇摇晃晃的滑下。我校同学潮水般涌上,拳头攥紧显出一个个坚硬的骨节,但是上课铃响了,我们退潮般钻入教学楼的十来个门洞中。从教室的窗户望去,我看到空荡荡的操场上那个外校学生跌跌撞撞的向校门走去。
每天上午十点钟要做课间操,当整队时语文老师叫喊我的名字。我向她走去,在我的身后同学如撒向海面的大网,顷刻间覆盖操场。语文老师瞥了我一眼,转身行走,我惴惴不安的跟上。在我的学校有一横一纵两片操场,两片操场之间是一条石子小路。语文老师带着我走上了这条石子小路,她和生物老师一样刚刚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带来许多新的观念,比如诱导式教课、趣味性交流,还传闻说她看心理学书,在那些书上所有人都被写得一清二楚。她走在小路上仪态万方,轻轻地问我:“你最近干什么坏事没有?”
她刚刚毕业,满怀着教学的热情,总是早早的来到学校,今晨她从楼上眺望到爬杆下的一幕。石子小路两旁的操场上是我校数千学生,齐刷刷的伸展四肢。语文老师带着我在万众瞩目中悠然散步,宛若情侣。她步态优雅的慢慢行走,等待着我交待错误,我绞尽脑汁说出了一件件坏事,她总是咬着嘴唇焦急的说:“不是。”将外校学生摇下爬杆是我的光荣,我始终想不到这是个错误。
她终于恼怒一指爬杆:“你爬上去!”我大惑不解的爬上杆顶,听到她在下面喊:“明白了吗?”
我回答:“没有。”在杆顶上的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海浪般起伏的数万条胳膊中,语文老师的米黄色长裙飘动,她的声音在风中柔弱无比:“明白了吗?”我回答:“别摇,明白了。”
我在爬杆的顶端遭到了诱导式教育,她仰望我的姿态仿佛清晨一次深深的呼吸。我在操场万千道目光中降落,滑向语文老师扬起的面容,她失血的嘴唇令我双眼针扎的楚痛。
除了上海,我成为博士的那片水土,想不起还什么地方是我熟悉的。于是,我要回上海,下车时,发现是南京。我的过去无法令我到达任何地方,我的过去一片空白,除了一星颜色:在1987年,我是一个武侠。
站在南京火车站外,手表显示凌晨一点,这时的南京是座黑暗的都市。前方有一团亮,长长的几条案板,闪着瓷器的光,我想,吃一口东西就能认识这座城市。走到面摊前,我问:“多少钱一碗?”
“五块。”我坐下,从酱盆里挖了勺鸡蛋,挖了勺肉末,很快地吃完,拍出五元站起身,同时,黑暗中钻出五六个瘦小干瘪的汉子,十数条胳膊将我架住,在那一瞬间我体内有股力量在拥动,似乎是练过武术的感觉,我骤然挣脱了他们,两臂高举。
这个投降的姿势引起大笑,刚才给我盛面的汉子走到我面前:“一碗面,五元。一勺鸡蛋,五十元。一勺肉,五十元。算了,面就不要钱了,你给一百吧。”
我陷入了沉思,我到底有没有练过武术,我不是一个武侠吗,但我的一切都“掉举”了。我慢慢地放下双臂,掏出了钱包,不料他们受惊般地向后窜开,慌张地叫嚷:“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作不得真的,我们只是想跟你开一个玩笑。”我不知真假,迟钝地仍将钱向他们递去,他们相互看着,最后说:“看来把你吓着了,五块的面钱我们也不要了。我们就是喜欢开玩笑。”我表情复杂地走开了,留下他们笑成一片。
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在18世纪,我流浪在茫茫大地寻找皇上的头颅,因为在皇宫生活的太久,我在民间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幼稚可笑,饱受嘲弄和欺骗。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去茶馆听评书,那时最火爆的评书是《雍正十三武侠》,每当说到那一个顶俩的武侠,人们总是神往的表情,在那一刻我原谅了他们对我的所有伤害,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偶像就坐在他们身边。
我忽然明白如果我真的练过武术,武功就不会消失。按照心理学解释,一个人失去记忆时,他的生活技巧并不会消失。也就是说一个人会失去他的过去,却不会失去他的知识。也许世界就是一个知识宝库,无数人死亡,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真实如清晨的露珠般消失,只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失去了记忆宛如一次死亡,我肯定是曾经钻研过清宫的史料,我众多的知识在脑海中翻腾,编制了一个过去,只是年代有点遥远。我必须终止我那18世纪的所谓回忆,我是1987的武侠,我要回到我的年代。
1987年,我即将由少年变成青年,那天下午,语文老师将我关在办公室直到晚上。因为,我给她买了一个乳罩。那天,我缩在角落,批评着自己,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颜面。月亮旁挂着金星,想必我的同学们正在家中观看那部美国四十年代喜剧《火星叔叔马丁》。对面墙上一只壁虎在观察着我,目光纯洁。
天太黑,找不到旅馆。火车站旁有一排挤压压的简易房,放着通宵录像,走进去,里面睡倒着几排人,我也便交了钱找到一行空位。众人的体味飘荡在我的左右,投影机忽明忽暗的播着一部过时的影片,我耳听着影片含混的声音反复回忆那办公室中的下午,它是我唯一的记忆。一个表情成年的小姑娘依次贴在每一个人脖子上,小声询问:“要洗脚么,想么?”我劳累,肮脏,当她询问到我时,就点了点头。
简易房的第二层是一间间隔得狭窄的屋子,仅能装一把椅、一张单人床。我软在床上,将睡去时,她端了一盆水进来,我起身,探脚进去,彻骨温暖。她细小的手顺着裤管钻入,极快地揪断一根我的腿毛,这疼痛带来刺激,当她的手抚上我脚背时,我的双耳登时炙热起来,在这一刻,我与过去相遇了,我记起:在1987年,我是一个武侠。
在壁虎纯洁的目光中,我检讨着我的九月,那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语文老师来到了我的学校,我从爬赶上滑下,为了一个外校学生向她承认错误,同时她的诱导方法遭到了校长严厉的批评,我幸灾乐祸的放学回家,但第二天上学,在纷涌入校的人流中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突然袭来,我和语文老师在众目睽睽的操场并肩行走,多么象是电影中情人的漫步。
我逃学了,谎称感冒。在逃学的日子,我象盲人双目紧闭,将语文老师的影像夹在眼中。三天后开始无故的流泪,医生说我的眼中长了一颗粉刺,这是我此生中的第一颗粉刺,令我张眼便是楚痛。我的左右太阳穴被贴上菱形膏药,那是电影里狗腿子的经典造型。
十天后,我被父母人强迫走出家门,以一个狗腿子的形象重返校园。
那天她讲的是23课《杀虎》。语文书中竟有那样的课文,完全是个武侠故事,一个人在猛虎扑来的一瞬,两臂骤然高举,铁斧立在头顶,老虎在他的头顶一跃而过,剖腹而死——课堂气氛空前热烈,语文老师惊讶的发现了这一点,让我们自由发言,最后总结这故事的魅力在于两臂高举动作的精确,而一张写满精确答案的考卷无异于一次杀虎。
听了她的总结,无数人表示要好好学习,她激动地说以后每堂课都讲个武侠故事,立刻引起热烈的掌声。她羞涩的站在讲台后面,心里想着她的诱导式教育。
这节课影响深远,造成了我一遇非常便两臂高举。这个动作不是投降,对此我欣喜异常。
但在那节课上我闷闷不乐,走进教室时,她竟然没对我的大病初愈表示惊喜。下课后,我窜出教室,飞奔过操场,向着爬杆腾空扑去,当我的四肢夹住爬杆的瞬间,听到身后有人叫我:“贾庄。”
语文老师脸颊红润地走了过来,让我教她爬杆。她仍处在课堂的兴奋中,天真的想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和蔼可亲。她的小腿搭住爬杆,整个身体依偎上去,却在即将悬空的瞬间忽然疼的惊叫。她扶着我挽起裙角,我看到她雪白的小腿上一片玫瑰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