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道:“你再把当时的情形细说一遍。”
这些人都曾给过口供的,此刻想了想,便道:“那天傍晚,小人还未出门,便听到外头有屠户叫骂的声音,小人知道屠户跟铁匠因为他娘子的缘故闹得不快,以为屠户是来闹事的,所以不敢出去,直到过了会儿,听到外头有人惨叫,一阵脚步声响,小人隔着门口看了眼,正瞧见屠户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想必是被铁匠所杀。”
俞星臣哼了声:“你亲眼所见铁匠杀人?”
“这倒没有。可是屠户正在铁匠门口……当时又没有别人,只有铁匠,所以……”
俞星臣道:“你说听见惨叫跟脚步声响,可还听见什么别的不曾?”
那人怔住,呆了会儿才道:“仿佛是、”扭头向人群中看了眼,道:“是钱大哥家里的猪的叫
声。”
“猪?”俞星臣看了眼霜尺,却并没多话。
那人道:“是,钱大哥家里养着一头猪,正在我家隔壁,所以听见几声。”
俞星臣问:“哪个是钱大。”
人群中一个矮胖身量的忙走出来:“小人在。”
俞星臣道:“你家里的猪何在?”
“呃,”钱大低着头,小声道:“回大人,那头猪……已经被卖了。”
“卖了?”
钱大道:“是,那头猪本来是要宰杀的,因为屠户出了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杀猪匠,正有个财
主想要一口猪,所以正好卖了。”
俞星臣一笑:“你说本来要宰杀,自然是想让王屠户帮你杀的?”
“是……”
“那天傍晚,王屠户为何会出现在这条街,你可知缘故?”
钱大猛地看了眼俞星臣,又赶紧低头,两只眼睛转来转去。
俞星臣道:“你以为不说,就无罪责了?你不如实招来,等本官问出来,就不是现在的光景
了。”
他毕竟是审官出身,就算并不以势压人,那一言一行,神情之中的威压却仍是无形逼来。
钱大浑身发抖,双膝也跟着发软:“大大大人……小人没、没敢隐瞒,那天……”
王屠户因为在铁匠手里吃亏,他横行霸道凶狠惯了,心中不忿,正这钱大家里有一口猪,早就请
他来杀,他一直抽不出空儿,今儿喝了酒,便拿着刀到了钱家。
钱大不敢得罪,急忙又准备了好酒好菜,又叫家人把猪捆缚住。
不料王屠户又吃了两口酒,越想越气,便持刀要去找铁匠的晦气。
这才离开钱家,去了铁匠门前。
此时大家都听见钱大的话,却也不以为意,毕竟在他们看来,这都是意料之中的——屠户上门挑
衅,才被铁匠所杀。
谁知俞星臣望着钱大说道:“然后呢?你难道没跟着?”
钱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嗫嚅说道:“小人确实没有跟着,小人家里的猪突然跑了,小人去追猪
了,回来才知道出了事。”
霜尺在先前俞星臣问自己的邻居有没有听见异样动静的时候,心中便想起来,当时案发之时她也听见外头的怪声,本来以为是人的惨叫,现在听到这里,便确信那是猪叫。
不过有些太清晰了,倒像是在门口叫过似的。
但既然钱大说猪跑了,跑过自己门口也是有的。
想到这里霜尺一愣,可如果曾跑过门边儿,钱大追过来,必定会看见什么……但为何他竟什么也没说。而且……原来王屠户是去他家里杀猪的,为什么他之前竟没有提过?所有人都还以为王屠户是特意来找铁匠报仇的呢。
可见这其中有蹊跷。
俞星臣望着钱大,淡淡道:“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之前隐瞒没说的,尽数说出来,不
然,就别怪本官命人大刑伺候。”
旁边的李知县听到这里,顿觉不妙,急忙跟着呵斥道:“混账东西,你有什么知情不报的?还不快说,你以为你那点伎俩能瞒得过钦差大人吗?”
钱大跪倒在地:“小人、小人……”他彷徨无措左顾右盼,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人说就是
了。”王屠户仗着酒醉要发疯,钱大当然竭力制止,毕竟他是来给自己杀猪的,在这里出事,他却也要担干系。
谁知顾得了这头顾不得那头,家里那口猪像是知道大限将至,竭力挣扎,竟然狂奔出家门。
钱大忙着追猪,猛然却见铁匠门口,屠户仰面朝天倒下,手里还乱挥着刀,而他家里那头黑猪却
哼唧着扭头跑了。
钱大不明所以,凑近看时,见铁匠手捂着脖子,鲜血喷涌而出!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畜生,
畜生……”
他正骇然之时,听见铁匠家里有动静,出于本能,他急忙跑回了家里,而那头猪居然也已经自己跑回了院子。
钱大说完经过,道:“大人,这就是小人所知道的全部了,再无隐瞒。”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皆呆若木鸡。
霜尺也变了脸色,她看看钱大,又看向俞星臣,心中有了个很离奇的猜测,又不敢确信。
李知县头皮发麻,他先问钱大有无看见凶手,钱大摇头,李知县便看俞星臣,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这是……”
俞星臣道:“尸首的致命伤并非遗留现场的凶器造成,而且是撕裂伤,你还想不通是怎样?”他
看向钱大,道:“你虽未看到事发经过,但你心中一定有个猜测,是也不是?”
钱大脸色雪白,半晌苦笑:“大人,这事离奇的很,小人之前……不敢说,何况又是担干系的,当时确实没看见铁匠跟别人,只有小人家里那头猪……难道、难道是……小人不知道,所以快快地把它卖了。”
钱大细细回想当时,王屠户挥手乱砍,确实是冲着自己那头猪,而且口中骂的“畜生”,应该也是指的它。
李知县听到这里,惊得脱口而出:“你是说,那头猪杀了屠户?”
钱大叹气:“知县老爷,小人、真不知道,自古也没听说过这种事……所以小人不敢说,毕竟说出去也无人相信。”他这句也算是实话,对百姓们而言,铁匠跟屠户是“死敌”,两人自然有厮杀的理由,而猪杀人?说出去都没有人敢信。
从州内调来的仵作赶到,重新启尸。
细细查验之后,仵作禀告说道:“回大人,此人并非死于刀刃,从伤口看来,乃是被利器撕裂。”
“可知是何利器?”
这仵作虽其貌不扬,却显然不是庸才,何况来之前已经知道是京内的大人下令,故而谨谨慎慎不敢丝毫怠慢,当下便道:“回大人,小人本来也猜不出是什么利器,幸而进一步查验,发现了他颈骨上有些痕迹,倒像是牙印!”
李知县到吸一口冷气。
俞星臣面不改色:“仔细说来。”
“据小人比对看来,那牙印并非是人的,倒像是什么……不知名的野兽,所以屠户多半是被野兽
啃噬而死。”他说到这里,有些忐忑。
毕竟景洲这里虽说地方偏僻,也有些豺狼,山猫之类,但多半都在城外,很少进城为祸的。
李知县苦着脸,对俞星臣道:“大人,这、这应该是告破了,确实是那头猪杀了屠户……可是、如此离奇……”
俞星臣道:“历来猪咬人之事也不少见,传说家猪是从野猪驯化而来,咬人吃人,有何稀奇。”他看向李知县,道:“你不信猪能杀人倒也罢了,但伤口明明有异,你却并未追查到底,其实只要你多劳烦一些,调一个仵作过来,仔细查验,也能知道是兽类所为,但你只以铁匠跟屠户两人恩怨先入为主认定铁匠有罪,若只如此,必有更多冤假错案。”
李知县满面惭愧惶恐,垂首跪地请罪:“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罪了。”
铁匠无罪开释,钱大有知情不言之罪,鉴于他也算有情可原,罚把卖猪所得价银外加五百钱赔给铁匠,可免除牢狱之刑。
景洲知县疏忽大意,记过一次,命将功补过。
霜尺喜极而泣,却知道俞星臣是个寡情矜贵的人,只在俞星臣将启程之时,同铁匠相送。
俞星臣望着那身形壮硕面孔微黑有些憨实的年青人,再看看身怀六甲的霜尺,想到当初在京城命
悬一线,如今柳暗花明,真是……
将别,霜尺想起一件事,她询问俞星臣道:“大人,听说宣王侧妃娘娘生了一子,不知如何?”
俞星臣微怔,虽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个,却只道:“平安。”
霜尺瞧出他的淡漠,本不欲说,顿了顿,仍是说道:“有件事,本来不该说的,不过现在应该没什么了……”她望着俞星臣道:“不知大人可记得‘陆神官’此人?”
俞星臣本已经没心再听,猛然听见这句,即刻回头。
他当然不会忘记陆神官。
本是钦天监的高人,在甑县处置康儿家里案子的时候被牵连在内,后才知道他是秘密为皇上寻找
“不死药”的。
但让俞星臣铭心刻骨的,不是陆神官的妖异,跟任秀才的愚孝酿成惨剧种种,而是那一夜在跟陆
神官交手的时候,听他说过的一席话。
霜尺看出他的惊讶,便道:“当时我因刺杀顾朝宗被关入牢中,是侧妃娘娘出手相救,我无意中
听见有一位宫中人跟侧妃提起什么‘陆神官’,似乎跟侧妃腹中孩儿有关。”
俞星臣直直地望着她,却一个字也没说。
霜尺苦笑:“其实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当时有一种感觉,总觉着……是不太妙的预感,不
过,如今侧妃娘娘母子平安,想必是我多心了。”
良久,俞星臣向着霜尺一点头。
上车前,俞星臣对她道:“好好过日子吧。”
霜尺躬身拜别。
俞星臣上车,闭上双眼靠在车壁上。
霜尺的话在他心中鼓动,为什么这听着并没什么破绽的几句话会让他如此动容?因为这些话,正
跟陆神官当初同他说的那几句“不谋而合”。
陆神官虽入邪道,但无可否认,他确实有些玄妙之能。
他说薛放跟杨仪的那些,听似虚妄。
但杨仪并不知道的是,陆神官跟俞星臣所说更玄更深。
——“这一切的缘起,来自于……”
“那个灵种。”
俞星臣用了很长时间才参透他指的“灵种”是什么。
是、是那个孩子?!
那个本来该被千宠万爱、来之不易的胎儿。
是他?
是他。
而杨甯、仿佛也知道了这个。
俞星臣有一点心惊。
他隐约感觉到,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也曾发生过“很可怕”的事。
或者说是一种“可能”。
据说杨甯难产,而那孩童一旦靠近她就要大哭。
难道……
俞星臣不愿意多想,但却身不由己。
可他越想,越是思绪纷纷。
他也不愿意去追究,更不想亲自去问杨甯如何,何况如今他离京万里。
最终俞星臣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何必多想多心。
要如何,便如何就是了。
要走怎样的路,都是天意,要怎么走这条路,却是由他自己的心。
他只是忍不住会想,假如真的能重来一次……
马蹄声响,很快,激烈,而迅速靠近。
外头有声音呼喝,大概是遇到了马匪之类。
西北虽然大体靖平,但小股的匪贼仍旧难以剿除,时有滋扰。
只是面对朝廷的官兵还能这样凶猛,也着实出乎俞星臣的意料。
他正欲掀开车帘看看外头是什么情形,却有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地冲了进来。
一股已经有点熟悉微淡的香息在车厢内散开。
俞星臣看到一双极明亮的眼睛,她似乎……晒的黑了些,眼睛却比先前更炽烈了几分。
“山不转水转啊,俞大人,”她笑吟吟地倾身,有点狡黠地望着:“你又转到我跟前儿来了。”
他对上那双明晃晃的眼睛,一时哑然。


第590章 番外:长厮守
杨仪先前在温泉行宫休养的时候,薛放告诉他佩佩跟戚峰得女的好消息,除了这个,他其实还有一件好事想说。
之所以当时顾左右而言他了,是因为担心。
他担心杨仪会多想。
因为那一件,是隋子云那边儿,狄小玉也有了身孕。
在这些儿女之事上,薛放本来算是个不拘小节的,但面对杨仪,忽然间多了个心眼。
他想起之前在苟七那件案子之时,因他那“一家三口”的话说错了,弄得她十分不自在。
她很在意子嗣这件事,若是告诉她狄小玉也怀了身孕,她当然会为隋子云跟狄小玉高兴,但高兴之余,万一她再多想了呢。
故而薛放并没有多言。
他不仅是在这上面多了点心思,而且在别的,也考虑周详。
比如,杨仪不知道的是,薛放私底下几次去找林琅,“鬼鬼祟祟”。
不过就算薛放瞒的再仔细,杨仪毕竟是最高明的大夫,两人相处之时,便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气。
本来她一直都泡在“药罐子”里,只以为薛放是为自己用药而沾染的。
但她毕竟是杨仪,不是什么马马虎虎的庸医。
仔细看过薛放的脸色,杨仪去听他的脉:“你喝药了?哪里不舒服?”
薛放急忙撤手,他先前已经漱口过,还特意嚼了蜜饯,哪里想到仍是瞒不过她。
“没有,就是……喝了点补药。”他睁眼说瞎话。
杨仪如闻天书,盯着他看了会儿,哼道:“你需要喝补药?”
薛放嘿嘿一笑。
他通身的精力用之不竭,自己本身就如同补药了,哪里还要去补。
杨仪看出他不说实话,便拉他到跟前,再闻了闻,皱眉道:“白芍……金樱子?还有……梅实
吗……这、这是什么药?”
药都知道,白芍确实是补虚养血的,梅实则对虚热之症有效,金樱子则还有一个固精之效,但薛放哪里需要这个。
而这三种唯一共同的是,它们都是收敛的药。
杨仪狐疑地望着薛放:“听说你最近经常去见林院首,这是他给你开的?”
薛放知道瞒不住了:“又是斧头那个嘴上没把门的说的?”
杨仪道:“我的眼线多的是,你别冤枉他。你到底是怎样,还不快说,难道要我亲自全问林院
首。”
薛放对她从来都是毫无隐瞒的。
此刻脸上却露出犹豫之色。
杨仪不禁担心起来:“真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薛放当然不愿她为自己忧心,只得说道:“你别多想,我没什么,我只是……要了个避子的方子。”
最后这句话,他的声音很低,含含糊糊。
杨仪几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薛放清清嗓子,带笑低声道:“你的身子才好些,我担心有个万一……你知道的,若有身孕可不是好玩的,我可不想你……又受那些折腾。”
杨仪瞪圆了眼睛:“你竟……”
本来她最大的心病,便是觉着自己体质太弱,不易有孕。
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很能反其道行之。
他竟生怕她会有孕。
这简直……让杨仪匪夷所思,不知是哭是笑。
但平心静气想想,薛放之所以如此,却正是为了她的身子着想,这份心意,又实在让杨仪心颤动容。
此时他怕她生气,急忙握着杨仪的手道:“你当然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就成了。我、可不要你冒险。”
杨仪的心早就软了下来。
胸中有千言万语在翻涌,最终却只是抱住了薛放。
薛放的心意杨仪知道,但也不想他胡闹。
毕竟那些避子汤之类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在宫内为了这个,不还几乎闹过人命?连宫中都废止了。
何况目前所知道的避子汤之类,多数都是给女子用,没听说男人喝的。
但薛放当然不会允许她再去喝那些劳什子伤身,所以只自己偷偷地弄。
杨仪不敢想象,老成持重的林院首在听见薛十七这样要求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
但她能猜出林琅在调药时候是会何等的犯难。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可又拗不过薛十七,竟得硬着头皮上,所以才弄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来搭配,其实也未必管用罢了。
薛十七为她,也算是做到了极至了。
次年开春,隋子云派人送了一批新茶来,并一封信,请永安侯“故地重游”。
四月里,镇北侯薛放,陪同永安侯杨仪,乘舟南下。
一路上过金陵,经徽州,过襄州的时候,大雨阻住了行程。
两人在襄州暂且落脚。
这襄州城中,有一座临江的凤凰阁,是有年岁的,坐落在宛江旁边,亭亭而立,雄伟华美,像是对着江面振翅欲起的一只凤凰,故而得名。
薛放抱她下地,接过侍从的伞撑起。
杨仪转头望着雨幕中的凤凰阁,微震。
正薛十七也在打量那座阁子,说道:“我小时候去羁縻州,也把这里路过,所以见过这个,当时可比现在还好看……”他盯着那有些褪色的雕梁画柱,喃喃道:“必定是本地的官儿不知维护,缺了修缮。”
杨仪的目光有些恍惚:“你……来过?”
薛放挠挠眉角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的。”
原来当时他第一次离京,加上年纪小,在路上不免病倒了,曾在这襄州养了好几日的病。
“当时光得病去了,据说差点儿病死在这里,后来不知怎么就好了,”薛放目光闪烁,一笑道:“听说是有个游方的大夫指点了一个方子,这才救了命。”
说到这里,他也跟着一个恍惚,喃喃道:“说来也奇怪,我记得那时候也是这样下着雨,我病的稀里糊涂的,好像……”
看看前方的雨幕,又看向怀中杨仪,眼神有些狐疑。
杨仪心中陡然而生的错愕,不亚于薛放此刻突然滋生的“直觉”。
她确实也曾来过襄州。
小时候杨仪跟着洛蝶四处游走,也扮作男孩儿的模样,而洛蝶则用游方大夫的身份,给人看病、卖药,赚些钱以度日。
看过的病人也是不计其数,有的记得,有的则早忘了。
她隐约记得,那次在襄州,宛江之上,洛蝶说服了一个焦头烂额几乎绝望的老军汉,用了她的药。
据说那军汉带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那孩童已经病了数日,寒热交替,十分棘手。
杨仪没见到那病着的孩子,隔着船舱,听见他模糊地叫嚷,像是喊“哥哥”又像是在叫“娘亲”,声音弱而稚嫩。
当时杨仪只是心酸,不晓得这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
这本是一件极容易忘却的事。
如今听薛放说起他经过此地的时候曾病倒……杨仪才惊觉,难道——自己无意中曾经跟他“缘悭一面”,擦肩而过?
朗朗的读书声,打断了杨仪的思绪。
一个清朗的声音念道:“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
然后是一群孩童跟着大声诵读,嘈嘈杂杂。
原来这凤凰阁旁,是一座小书塾。
杨仪按捺思绪,循声而往。
敞开的门扇内,房间里坐着十几个小书童。
中间一道月白身影,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着一册书,轩然而立,正领着孩子们背诵。
念的正是一首李太白的《送友人》。
那书塾的教习夫子读的很是入神,并没有察觉外间来人。
他微微眯起双眼,继续念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声音里仿佛透出了几分怅惘。
小孩子们哪里清楚这些莫名情愫,只纷纷大声地跟着念了起来,哇啦啦一片,把雨声都给盖住
了。
直到那年青的夫子若有所思,转过身,看向门口处。
那边却已经空空如也,并不见人。
杨仪跟薛放已经离开。
沿着廊檐向外,薛放啧了声,道:“真想不到,此人会在这里。”
杨仪也微微感慨:“难得,他也算是初心不改……”
薛放回头看了眼身后:“你为什么不想让他看见咱们?”
杨仪道:“他已经向前走了,又何必让他再记起往日那些惨烈的旧事呢。”
薛放道:“你以为他会忘得了吗?”
杨仪轻轻地叹了声。
那个年青的夫子,不是别人。
元白,元如璧。
之前在国子监案子里失踪了的元学正!
竟然出现在襄州。
当时大家猜测元如璧的下落,是生,是死。
毕竟担负着那样惨痛的经历,地狱般的折磨,没有人可以想象元白究竟如何。
这个谜题,今日揭晓。
雨声中,孩童们齐刷刷的诵读声又传了出来。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
兹去,萧萧班马鸣。”
随风带雨,送入耳中。
杨仪品着这两句诗,每一个字。
她慢慢地靠在薛放的肩上:“咱们还是走吧。”
薛放低头,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落:“听你的。”
而在两人撑伞走远,书塾的窗口,月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元如璧遥遥地看着两人远行。
眼中仿佛溅了雨水,闪闪烁烁。
元如璧嘴角微微牵动,以只有自己跟雨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多谢。”
他的目光缓缓望远,抬高。
眼前虽雷声震震阴云密布,但在乌云之上,已然可见湛蓝晴空跟灿然暖阳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