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淳见他称赞那孩子,简直比赞自己还要高兴,便笑道:“我跟你说,这孩子别看小,我看音律上是有些天分的,上回我弹一首失传的古曲,他在旁听着,呵呵地笑,拍手的时候很有乐律之感。”
俞星臣抿唇一笑。
这种难以自抑爱子之情,他虽未了解,但能体恤几分,倒是不用全听就是了。
“白兄……难道不打算再娶了吗?”俞星臣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但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闲聊无妨。
谁知这个话题却起错了。
白淳摸着那婴孩的头,制止他伸手去桌上抓东西,又笑呵呵道:“我如今不想别的,只想好好地抚养乐儿长大就是了。而且我的身子如何你自然知道,先前多亏遇上了永安侯,才调理过来,但那种事情我是从此不想了。”
俞星臣听他也提起杨仪,垂眸,随口取笑道:“该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罢。”
他指的当然是那万氏作祟一节。
白淳脾气最好,自然不以为忤,竟笑道:“也有这个意思在内。”
俞星臣嗤地一笑。
白淳却盯着他道:“只是你又何必说我,你自己呢。”
俞星臣微怔,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真白淳道:“你跟我不一样,正当壮年,你家里又是那样显赫的大族,为什么还无动静?像是你这般年纪的,可多半都已经妻妾成群了。”
俞星臣连连咳嗽,笑道:“我在家里听不够,出来了还得听这些?罢了,你要以后不想再见我,就只管说。”
白淳哈哈笑了两声。
那孩童见他们都笑了,就也跟着咯咯地发笑,着实可爱。
白淳摸摸他粉妆玉琢的脸,对俞星臣道:“我不是为别的,我只是觉着……你瞧这孩子何等可喜,倘若你也有个……”
话未说完,白淳发现俞星臣的脸色一变。
他们两个的脾气虽不同,但也算是“挚友”了,白淳一看俞星臣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这句话不该说。
但白淳只以为俞星臣不想“谈婚论嫁”,他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俞侍郎是因为什么突然间沉了脸色。
而且方才说他的婚嫁之事,俞星臣还云淡风轻,怎么提到孩子就……
还好很快俞星臣便又谈笑如常,白淳便转了话锋,说起杨仪跟薛放来。
他感慨道:“我本来也想请永安侯跟小侯爷一同前来,但永安侯将养身子,一向深居简出,小侯爷又是那个脾气,少不得等以后永安侯大好了再说。”
俞星臣微微点头:“她很喜欢白兄的乐调,等她大好了,自有机会。”
白淳精神一振,道:“我这阵子正在想一阙新曲,正是为永安侯而谱,等完成了,先请弟来鉴赏。”
俞星臣笑道:“如此甚好。”又喝了两杯酒,告辞离开。
白淳的曲子还未听到,俞星臣便奉旨去往西北。
北境已定,西北除了小股马匪外,总体无事。
大周境内,从南到北,难得的平靖稳固。
俞星臣西北之行,实属意外。
西北督军牧东林,雄才大略,天生能臣。
但最近有密报,说牧东林跟婆罗洲的使者悄悄接触,怕有不臣之心。
俞星臣心中不以为然。
牧东林如果想起事,之前趁着北原跟鄂极国两方势力搅乱的时候,他就该动手了。
但他反而明知会招惹朝廷的猜忌、甚至可能被降罪,就算如此还是不惜带领亲信前往驰援。
这也很让俞星臣对牧东林刮目相看,改了他心中曾对牧东林的偏见。
毕竟在俞星臣记忆中,当初北原侵入,牧东林据守西北,竟是坐视不理,并未出兵。俞星臣以为牧东林是个极恋权、自私而无大局观的人。
不料……竟是他错了。
也许,人是会变了吧。毕竟天时地利人和,各色已然不同。
俞星臣本来已经说服了端王,不必猜忌牧督军。
但在御前面圣之时,俞星臣变了主意。
他当然可以再劝止皇帝。
但俞星臣如今是兵部侍郎,先前在北境又跟牧东林打过叫道,他晓得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自己如今替牧督军说话,对一贯猜忌心重的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俞星臣反而表示赞同,并且建议皇帝派一耿直不阿之人前往西北,详查牧东林。
他是想把自己摘出来。
至少别让皇帝以为他跟牧东林是“一气”的。
让俞星臣没想到的是,皇帝竟偏选中了他。
俞星臣急忙推辞,称自己不能胜任。
但仍是没有让皇帝收回成命。
西北既然跟北境接壤,来回路途自然遥远。?最舍不得让俞星臣离京的自然是徐夫人,之前俞星臣在北境出生入死,徐夫人在京内得到那些消?息,也跟着死了数次一般。?好不容易盼着儿子回来,眼见他比先前清减了不知多少,透出些形销骨立的意思,且身上又带了?伤疤,一时倒是把先前那催他成亲的心淡了好些,横竖只他安然无恙的就罢。?先紧锣密鼓地将养身子,择亲的事情慢慢地来。?毕竟,连俞鼐也发话了,说是“大器晚成”,横竖儿子是个经天纬地大有抱负的人物,何必着急?失措,反而委屈了他。?如今听说他又被派了外差,虽然知道是皇上器重,乃是好事,但毕竟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这一?去一回又是一年,如何了得。?连俞鼎也一反常态,有些舍不得,嘴里虽然说大丈夫志在四方,私下里却也不由落了几滴泪。?俞星臣离京之时,蔺汀兰前来送他,也未多言,只淡淡地叮嘱了几句话。?但俞星臣是个机敏的人,从小公爷的言行举止,隐约看出几分不同。?他有心问问蔺汀兰是不是“受人所托”来的,可又觉着自己不该那么“自作多情”。?于是并未出口。?只在临别之时,蔺汀兰道:“你身边有灵枢在,本不用人担心,可是……远行之中毕竟有许多人?力不可测度之变故,你如果……”?他尚未说完,俞星臣已经领会他的意思,一笑道:“多谢美意,只是京内也缺不了小公爷,你我?各司其职便是了,心意我却深领。”?蔺汀兰不再多言,他虽因为某种原因不想离京,但西北之行表面看来没什么不妥,但谁知道底下?暗潮如何汹涌,假如俞星臣想他跟着,他自然不会推辞。?不料还未出口,俞星臣已经窥得其意,既然如此,便不必强求。?彼此拱手道别。?俞星臣这一行,除了近身的灵枢外,其他的各部官员也有十几位,另外还有兵部三百人马护卫随?行。
晓行夜宿,紧赶慢赶,虽有些小波折,还好有惊无险。
到腊月时候,才进西北地界。
这日在景洲,当地李知县得知兵部侍郎率众前往西北,早早带人迎接。
俞星臣自打出京,先派前锋打头,吩咐沿路所经过州县的官员,命不许铺张、惊扰百姓。
他这次是奉旨率众而行,并非微服潜行,消息是瞒不住的,所以提前这般布置,一切从简。
此番稍加寒暄,便安置在驿站之中。
谁知才刚落脚,门外有些骚动,灵枢听见动静,命人去打探,不多时侍卫回来,满面疑惑地说道:“外间有个女子,说什么……认得侍郎大人,有要事请见。”
灵枢意外之余,不以为意,毕竟俞星臣这辈子都没来过景洲,哪里有什么认识的女子。
别是来历不明、心怀不轨的什么人想来缠扰。
谨慎起见,还是命人去打发了事。
那侍卫离开,一刻钟后返回,更是惴惴然,道:“那女子不肯离开,还说、说她的命曾是永安侯救回来的。侍郎一定知道……之类的话。”
灵枢一震,这才上了心。
这来寻俞星臣的不是别人,竟正是之前在京内掀起滔天波澜而后销声匿迹的霜尺。
俞星臣见了她,心中也自诧异。
虽知道霜尺或另有机缘,逃出了生天,但却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会来到千里之遥的景洲,到了这种西北地界。
而更令俞星臣吃惊的是,霜尺的肚子高高隆起,竟是已经怀了身孕。
她一身粗布衣裙,素面朝天,看着就像是个寻常贤惠的美貌妇人而已,只是脸上有些惶然不安。
见到俞星臣后,霜尺便要跪下,俞星臣扫了眼她的肚子,忙叫人拦住。
“不必着急,”他的目光在霜尺颈间那道无法消退的疤痕上瞥了瞥,态度虽仍淡冷,语气里却透出了几分温和:“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有什么为难,你只管说吧。”
霜尺有些意外。
她对这位素来冷情的俞三爷向来是有些天生畏惧的,从最初犯在他手里,生死一线,到后来几度纠葛,俞星臣对她而言,自带威煞。
但凡照面,就不像是有好事的,而且知道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此番她主动来寻,因为不得不如此,她只有这一条路。
听出俞星臣缓和的语气,霜尺稍微安心,便道:“我是想求大人,救一救我的夫君。他是冤枉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看见她怀了身孕,但听她说“夫君”,还是让俞星臣微一扬眉。
顾家那件事后,京城自然更容不下霜尺,甚至京畿周围都很危险。
她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不能去什么繁华之地,恐怕人多眼杂。
彷徨无措中,听路人们都在谈论北境种种,“永安侯”三个字在她耳畔屡屡出现。
就像是一点儿火苗。
于是霜尺便往北境而来,可竟阴差阳错地闯入了西北。
她如今的夫君,是景洲本地一个铁匠,当时几乎一见霜尺就喜欢上她。
霜尺本来没有嫁人的心思,但当时她跋涉了数月,竟是病倒了,人在他乡,举目无亲,凄惶无依之时,是孙铁匠忙前忙后的照料。
霜尺久经风尘,当然看得出人的品性如何。
孙铁匠是个憨实可靠的人,只是她自己经历了那么多,早就不想沾染这种事了,便告诉铁匠自己早嫁过人,克夫,名声不好,本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不料铁匠并不在意,为表心迹,甚至把积攒的十几年的银子都给了霜尺,承诺会一辈子对她好。
霜尺本来还想去北境的,终于改了主意。
两人成亲后,铁匠果真对她珍爱有加,就算霜尺本来无心于他,也不由地被打动了。
不多久,霜尺便有了身孕。
本来日子就该这样安稳过下去,可本地的一个屠户,因曾见过霜尺,觊觎她的美色,找到机会便出言调戏。
霜尺总是竭力避让,不想有什么意外。
谁知孙铁匠知道了,他护妻心切,哪里能忍,竟跟那屠户打了一架。
他毕竟年青,且身体健壮,自然占了上风。
谁知当夜,便给人发现屠户竟死在铁匠门口,身边散落一把刀子,脖子上一个血淋林地大洞。
这下子,孙铁匠仿佛跳进黄河洗不清,毕竟他当天才跟屠户动手过,而对方偏死在自己门口。
虽然他坚称自己没有杀害屠户,但毕竟各种嫌疑都堆在他身上,所以如今还被羁押在衙门里。
俞星臣立刻命人去把此案的卷宗调来。
从头到尾细看了一番,也难怪,据旁观者说,两人打架的时候曾互出狠话,屠户叫嚷说要把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猪一样宰了”,孙铁匠气不过,便回骂了几句,比如:“兔子急了也咬人,到时候还指不定是谁死。”
目击众人都听的真真的。
霜尺道:“我知道不是他做的,当时他白天动过手,身上有伤,我正给他料理,又劝他不要惹气……听到外头几声奇怪的叫声,赶着出去看,才知道那王屠户死在门口。”
俞星臣问道:“叫声?什么奇怪的叫声?”
霜尺低头想了会儿:“好像是、人的惨叫……又有点不太像是人声。”
俞星臣瞅了她一眼,重又把尸首查验的卷宗看了一遍,正在这时,本地的李知县闻讯赶到。
知县听闻俞星臣派人去调卷宗,心里便打鼓,急忙前来。
俞星臣正有话要询问。
原来他虽看过卷宗,却并没有发现仵作的记录。
问起来,李知县苦笑道:“回大人,我们这里,四五个县只有一个仵作,矜贵难得的很,也并不在我们县衙,要请仵作,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到,所以不是那种棘手疑难的案子,就不会去惊动,至于这个案子,除了孙铁匠没有招认外,其他的都是板上钉钉……”
俞星臣淡淡道:“那死者的伤口可是刀伤?”
李知县有点忐忑,却不敢说谎,原来那伤口并不像是被刀割破,而是撕裂伤,但因为认定孙铁匠犯案,所以只当是他狂性大发所致而已。
毕竟据四邻八舍的人说,案发前后,当时街上也没看到别的可疑之人。
除了孙铁匠还能是谁。
他便壮胆说道:“侍郎大人,这王屠户白天因吃了亏,所以晚上才去找孙铁匠想报仇,必定是在厮打中被铁匠害了性命……”
俞星臣不悦:“如何害命?散落地上的刀是他自己所带,凶器尚且不明,如何能够定案。”
李知县眼珠转动,无言以对,但心中隐隐不服,毕竟如今县内人人都认定是孙铁匠杀了王屠户,这俞侍郎一来就要翻案,不知怎样。
俞星臣垂眸扫了两眼桌上的卷宗,冷笑道:“别忙,谁是真凶,我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如今只亲自去看一看案发现场,便可论定。”
李知县闻言大惊,只觉着如天方夜谭。
自己也非那种昏庸的人,这案子也看了几遍,怎么说都是孙铁匠嫌疑最大,为什么这位俞侍郎只问了几句话,就说已经知道“真凶”?
旁边的霜尺闻言,面上却总算流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
她毕竟是见识过俞星臣的手段的,很清楚俞三爷的为人,他既然这么说,那自己夫君的罪名,多半是可以洗脱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mua~儿童节快乐啊宝子们!
黑鱼的番应该是“上下”两章,顺带把其他几位的一并稍作交代哈


第589章 番外:俞星臣
(转山)
案发之时,霜尺的左邻右舍都被惊动,自然各有口供。
那些看似简单的只言片语,或者琐碎种种,对别人来说不足为奇。
可其中的蛛丝马迹,细微末节,却逃不脱俞星臣的双眼。
他可曾经是京畿巡检司头一号的“审案”高手。
甚至现在也仍旧无人超越。
除了一点,因案发已经半月有余,那屠户的尸首已经入土,而俞星臣并没有亲自验尸的“意愿”。不过就算他手中现成的尸格并非是仵作所写,但从伤口的描述,以及目击者的形容,俞星臣心中已经有数。
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立刻下令,让从州县紧急调一个仵作过来重新验尸。
霜尺的左右邻舍都被传了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晓得为何已经完结的案子又被翻出来。
俞星臣道:“谁是第一个发现屠户尸首的。”
众人肃然,然后都看向其中一人。
霜尺那位左邻面色惶然,迟疑着说道:“回老爷,是、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