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向他“嘘”了声。
林院首惊魂未定,忙先行退了。
门前两名侍卫躬身行礼。魏明带了薛放进内,向前过了一重殿,止步。
薛放闻到浓烈的苦药之气,隐约听见说话的声音。
他的心狂跳,几乎按捺不住要冲上去。
是江太监的声音,在跟杨仪说什么晒太阳的事。
他仔细地捕捉杨仪的声音,总算听见她轻声答应。
只要她能出声,只要他能听见她的声音,他就莫名地先高兴起来。
薛放刚要向前,却给魏明拦住。
他不晓得魏公公为何一脸严肃,却只得硬生生站住。
然后他看见那边儿,江太监抱着一个人走出来,那是杨仪。
薛放睁大双眼看着,又看向江公公。
他不明白,江太监不许自己靠前,想必是不想让杨仪看见他们。
可却硬生生站在这里也不躲开,那杨仪一抬头岂不是就见着了吗?
他只能按捺心中疑惑,依旧仔细瞧着,见江太监把杨仪放在藤椅上,然后转到杨仪的腿边儿,又给她仔细地把双腿放平。
薛放看到这里,心头一震。
他看出了蹊跷。
杨仪的双腿……如果是正常人,就算被人服侍整理,那自己也总会动一动,但是杨仪的腿,纹丝不动,好像是完全任由江公公“摆放”的物件。
薛放看直了眼,忍不住往前一步。
这次魏明没有拦着他。
而此刻,杨仪正仰头感觉太阳洒落,江公公则转身向外。
猝不及防,江太监看见薛放,吃了一惊。他失声。
杨仪立刻听见了,她循声转头,问是何事。
江太监盯着薛放,脸上露出了悲喜莫名的表情,他仓促地回答说是不小心碰到了手。
薛放自始至终都看着杨仪。
他看见她转头,看见她“仿佛”在看着江公公,但自己就在江太监身前,按理说她一定会看见自己,但她的目光就仿佛是飘荡在空中的柳絮,漫无目的,却绝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此时,薛放明白了皇帝的那两句“反而叫她难堪”“你会后悔”是何意。
薛放愣愣地盯了杨仪一会儿,终于他转身,快步向外冲去!
江太监张口想叫住他,却又忍住。
魏明暗暗叹息。
杨仪隐约听见脚步声很快远去,她愣了愣,想问问江公公有什么事。
转念一想,何必多事呢。
她回过身,靠在藤椅上,微微地闭上了双眼。
四月的阳光,不算很烈。
杨仪晒了会儿,半是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中醒来,感觉有个人抱起了自己。
她以为是江太监,但……却又跟江公公不太一样。
杨仪怔忪了会儿,问道:“是谁?”
耳畔是林琅的声音响起:“永安侯莫惊,是……我的一名药侍。江公公不在,就叫他暂且代劳。”
杨仪松了口气,道:“多谢。劳烦了。”又想,原来自己睡了颇久。
那“药侍”却并没有出声。
林琅笑道:“永安侯不必多礼,他天生不能开口说话。皇上因要保密,所以特意叫他来的,倒是比其他人更稳妥。”
杨仪愕然,不由地问:“天生的不能说话?是喉症还是……林院首可给看过了?”
林琅道:“看看,你又操心。”
杨仪收住。
林琅又道:“我已经想到了艾炙的一套路法,你若有精神,不如跟我参详参详。”
杨仪闻道一股艾蒿的气息,不过在这浓烈的艾绒之气下,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有点熟悉,又让人觉着仿佛安心。
她来不及多想,便又同林琅研究如何行艾炙的法子去了。
两人所钻研的艾炙法子,是依照古书《阴阳十一脉炙经》而来,从足巨阳脉,少阳脉等几处阳脉,然后是手太阳脉少阳脉几处,再到足少阴脉等阴脉,浑身重要经脉通行循环,可调经益气,且又有升阳补元的功效。
林院首心中抱着个很大的期望,毕竟这艾炙是会有一定痛感的,他想……如果运气好,在给杨仪腿上用艾炙的时候,她一定会有反应,只要有所反应,哪怕是疼,那就是好的征兆。
点燃了艾绒,在给她的上身阳脉艾灸的时候,杨仪的反应还是正常,时不时会觉着刺痛难耐感,有些难以忍受。
可在艾灸阴脉之时,比如将艾绒放置在她的脚踝处大钟穴,林琅眼睁睁地看着艾绒燃烧,她的肌肤都开始发红了,但杨仪却毫无反应。
林琅心头震颤,竟忘了去取下那艾炙,旁边那人见势不妙,急忙抬手将那艾灸拂落,又赶紧捧起杨仪的脚踝,上头已被烫出的一个可怜的红痕,而且有要鼓起水泡的架势!
他瞪着那块痕迹,又瞪向林琅。
林院首如梦初醒,忙道:“抱歉抱歉!”
杨仪正因为艾灸的原因,有些难以承受,忽然听林院首道歉,不明所以:“林大人何事?”
林琅看看身边那人,挤出一点歉意的笑,又忙对杨仪道:“我、我刚才一时走神……掉了一个艾绒。”
他本来想说没来得及拿起艾绒、烫伤了她,但一旦说出来,杨仪岂不是会察觉这艾绒无效?幸亏林院首反应的快。
林琅回头,小声吩咐身后另一名太医,叫去取点烫伤膏。
杨仪并没有听见他的吩咐,只道:“林院首不必在意那些小事。你我都知,这艾灸烫出痕迹之类,不过寻常司空见惯,也不必在意。”
林琅哑然无语。杨仪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却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声:“知道。”
就算林琅已经尽量很小心,但杨仪的身子竟禁不大住这样的艾灸方式,腿上跟手臂各处,都留下好几块红痕,有两处果真鼓起了水泡。
杨仪腿上虽感觉不到,但手臂身上各处自然不免疼痛,但她却一声不吭。
一名太医取了烫伤药膏来,林琅身边那人接了过去,亲自给杨仪涂抹。
林琅忍不住道:“这些水泡……要挑破了才行。”
那人越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林琅苦笑,这次不说“抱歉”了,只拱起手连连作揖而已。
这艾蒿的味道最是刺鼻,弄完之后,整个偏殿都是熏艾的气息。
杨仪又有些困倦不支了,感觉有人在给自己的烫伤处上药,有些清凉之意。
这人的动作仿佛生疏,好几次弄的重了,疼得她皱眉。
她知道这应该是林琅那个“哑巴药侍”,大概是临时被“抓来”顶上的,都是为了自己,她又哪里还有什么怨言之类。
朦胧将睡之时,杨仪喃喃说道:“劳烦你了。其实不要紧,我这身子……不用上药、也无妨的……”
那人的手势停了停。
杨仪没有在意,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581章 一更君
◎我妻◎
江公公走上来,轻轻地拍拍那“哑巴药侍”的肩头。
那人正双眼通红呆呆地望着杨仪,哪里是什么药侍,正是薛放无疑。
江公公对他使了个眼色,薛放把手中的药膏放下,随他出外。
“十七爷,”江太监把声音压到极低,道:“您还是别在这里了。”
方才看着杨仪身上被艾炙烫出来的疤痕跟水泡,薛放感觉那艾炙好像也放在自己的心上,滋滋作响。
又听杨仪那句话,俨然诛心。
有什么比这更难过的,亲眼看到她的凋零颓靡,被药石折磨,受不尽的苦痛……无怪小公爷竟会说那种话。
江公公也是好意,他怕薛放也受不了这种情形。
他好歹是宫内出身的人,有些光怪陆离稀奇古怪的,见的多,自诩心硬如铁。
但伺候着杨仪,望着这样举世难得之人竟仿佛琉璃易碎,拼命伸出手去小心捧着都避无可避,眼见她将要破碎、无法挽回,这种仿佛凌迟般的感觉时不时叫他心里发颤,无法忍受。
更何况是薛放。
江公公望着薛放,挤出一点笑:“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看永安侯的……竭尽全力,绝不会疏忽分毫。”
薛放呵了声,然后他道:“江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没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说了这句,又要进内。
江公公拦住他:“十七……”
薛放道:“我照看她,是天经地义的……何况当初我两次生死攸关的时候,都是她日夜不离地贴身照看,呵,如今倒是合该让我照顾她一回。”
江太监鼻子微酸。
薛放却又道:“何况我们两个虽未拜堂,我心里已经当她是我的妻,岂有她有难而我走开的道理。自然是跟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好歹我们在一起就行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笑。
江公公的心却一揪。
林院首又诊了杨仪的脉,出来道:“我还要去禀明皇上此处的情形,小侯爷……”
薛放道:“我自然留在这里。”
林琅端详了他一会儿,没说别的,便先去了。
薛放重新回到里间,见杨仪还睡着。
两名宫女跪在床边,避开伤处,给她揉腿,活络血气。
杨仪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便醒了。
吃了药,宫女们得了她的首肯,便去取了热水来,给她擦拭身上。
擦腿的时候,她自然是毫无知觉。
但心里有点异样,思来想去,便问道:“林院首他们……去了吗?”
宫女们面面相觑。
江公公的声音隔着几步远响起:“林大人已经去了……”
说了这句,又清清嗓子道:“他只留了一名药侍在这里看着。”
杨仪怔了怔,手在身上摸了摸,似乎不安。
江太监一停,又道:“不要紧,他、他也是宫内人。”
声音里透出了几分无奈。
这一句“宫内人”的意思,自然就是“太监”了。
太医院里的药侍,有一部分有天赋的,将来可能晋升为医官之类,但也有一部分是宫内的太监,做些熬药、选药之类的杂事。
杨仪自然知道,她稍微松了口气,但仍是觉着不便。
只是相信江太监是个牢靠的人,要如何行事,他自是有分寸。
为了她,不管是林琅还是江公公,都是尽了心的,自己又何必再多心生事……为难了他们呢。
于是杨仪不再出声,只过了片刻才轻声问:“他……现在还在吗?”
江太监望着自己对面的“宫内人”,面上浮出一抹苦笑,却又改了一种含笑的语气道:“当然是在的,他是个老实木讷的……也是个可怜人,永安侯不必担心。”
杨仪听他说“可怜人”,便想到此人是个哑巴,又是宫内出身,必定是身世不好,经历坎坷。
殊不知江太监对面的,正是她担心见着的人。
而从是日起,那“哑巴药侍”便留在了杨仪身边,杨仪虽看不见,但感觉到他时常抱自己,渐渐地,他的行事竟也不再避讳。
可杨仪心里总是有点发慌,因为总感觉那个怀抱似乎……不一样。
眼睛看不到,鼻子还是灵的。
她暗中留意过许多次,却只闻到他身上有很重的薄荷气息,太过浓烈,几乎把所有别的味道都盖过,只于清凉之气中透出几分苦涩。
有一次杨仪实在忍不住,便问道:“为何你身上总有薄荷味儿?难道是配了香包?”
对方自然是不能回答她。是江太监道:“对,他因为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格外喜欢冲些的味道,永安侯嫌弃么?若实在嫌弃,我叫他解了扔了。”
杨仪不懂“不能开口”跟“喜欢冲的味道”之间有什么关联,但这是人家的隐痛,难道还要刨根问底?
她忙道:“不,不是,我只是好奇问问,倒是喜欢的。”
那日她睡着,毫无知觉,醒来之时才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擦拭身上。
起初以为是宫女们,慢慢地觉察出力道不同,杨仪有点微微的恐惧,想问是谁,但是闻到那股薄荷的辛辣气息,只得闭了嘴。
她尽量说服、让自己习惯,毕竟对方是个公公,而自己是个废人……不必忸怩。
但心里总是别扭的很,只是不肯说出来,生恐会害到对方。
薛放仔仔细细给杨仪擦拭了身上。
起初他只是看,但学的很快,他觉着自己会做的很好,便劝说了江太监许自己为杨仪料理。
薛放不觉着有什么为难的,照看她,就如同照看自己一样,如此而已。
这日他才给杨仪擦拭过,便又给她揉捏双腿。
正专心致志,几乎没注意身后有人进来。
直到江公公闻讯赶来,唤道:“小公爷……您怎么来了。”
薛放回头,这才看见是蔺汀兰。
他忙把被褥拽下来挡住杨仪的腿。
蔺汀兰望着他一身太医院药侍的服色,不由佩服他真是做戏做全套。
小公爷欲言又止,只使了个眼色。
江公公便走过来,对薛放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去,自己在这里看着。
偏殿之外,玉栏杆前。
蔺汀兰道:“你打算一直都在这里?”
薛放这几日在杨仪面前装哑巴,弄得沉默寡言,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舌头。
被蔺汀兰盯着看,他才张了张嘴:“啊……怎么了?”
蔺汀兰道:“扈远侯知道你回来了,你不回侯府,只在宫内,岂不叫人浮想联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放回京的消息,不知从哪里走漏了出去,先是扈远侯府内,侯爷急忙命人探听。
陈献亲自前去解释了一番,薛搵略微宽心,但见不着儿子,到底心里惶惶然。
毕竟皇上革了薛放的职,本就不是个好兆头,现在薛放回京后连亲爹都不见一面,就在宫内见不着人……万一是皇上……
尤其是这几日,坊间里不知何处传出了许多的流言蜚语。
最离谱的莫过于……薛十七被秘密召回京内,皇上忌惮功臣,已经将他在宫内暗害了!
而在这之外,又有不知哪里来的传言,说是北原跟鄂极国听闻大周自毁长城,已经决定两国联手共对大周了!简直令人惶恐,同时又滋生出许多为了薛放而不忿的怨怼义愤。
另一边,扈远侯虽得陈献传消息,但不见儿子,又听外头“众口铄金”,他岂会不慌张?
薛搵已经亲自上书,恳请皇帝恩准,许他父子相见。
皇上这才叫蔺汀兰来告诉薛放。
薛放沉默了会儿,淡淡道:“我走不开。”
蔺汀兰瞥着他,叹气:“那日我一时冲动所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你倒也不用天天守着她,先回去一趟吧。就算你不在乎老侯爷,也总该为大局着想。你再不露面,只怕臣民真要怀疑皇上暗害了你。”
薛放摇摇头:“你不懂,倘若……”
蔺汀兰疑惑问:“什么?”
薛放凝视着他,顷刻却又道:“好吧,我可以听你的。但我有一个条件,皇上要答应,我就回。”
政明殿内,林琅正跟皇帝禀告杨仪的近况,以及最近为她艾炙的效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