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本来正要告辞,杨佑持拦着他,道:“我本来想去拜会,又怕……我去的太冒昧了。不料你竟亲自登门……不枉费当初叔父总是对你另眼相看……”
说了这句,眼圈已经红了。
俞星臣道:“我想改日,亲自去祭拜世叔。”
杨佑持点点头,又吸了吸鼻子,道:“父亲方才是不是又说了些抱怨的话?”
俞星臣哑然。
杨佑持解释道:“父亲他并不是真的还怪罪叔父,只是、只是叔父的离去对他的打击也极大……唉。”
各人的性子不同,俞星臣回想杨达方才的言语举动,点点头。
“逝者已去,倒也罢了,只有一点……”杨佑持定神:“不知道仪妹妹她现在如何?为什么没一起回来?”
毕竟俞星臣才回来,而关于杨仪的去向,又有些扑朔迷离,杨佑持竟不知晓。
俞星臣道:“她……永安侯尚且有一件要紧事待办,若是事情了结,自然就回京了。”
“是吗?”杨佑持的眼睛亮了几分,又仓促一笑道:“俞大人,不瞒你说,自从叔父出事后,我总是心惊肉跳的,你知道仪儿是那个体质,我只盼她快些好好地回来。”
北境的种种传奇,早就陆陆续续传到了京城内。
关于三个人在北境的种种作为,如今各处茶馆都有许多的话本,每当开讲,往往引得座无虚席。
杨佑持本是个最爱热闹的人,往日若有这种奇闻异事,他必定一字不落。
但是……一想到那其中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人,每次的经历冒险,都是他们用命在拼,他居然无心去听这个“热闹”。
尤其杨仪还没回来。
说话间老太太那边听说俞星臣在府里,派人来请,见了后,便也问起杨仪。
俞星臣见老太太果真有些病色,知道她担心孙女儿,便也报喜不报忧,只说杨仪因一件要紧公务,耽搁了,请老人家放心。
老太太听后,说道:“前些日子,我梦见他的父亲领着仪丫头,把我吓得惊醒过来,才又病倒的。大概是我多心了,老天爷总不会对杨家这么残忍的吧。”
俞星臣不知该说什么。
杨佑持安抚道:“老太太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仪儿好端端的呢。”
俞星臣勉强也说了几句,请老人家保重身体,这才同杨佑持出了门。
在大门口处,杨佑持对俞星臣道:“之前仪儿从北境写信回来,叫我置买一些药材、酒水等,后来又让弄些绿豆黄豆、茶叶之类……都要运往北境,花费巨甚,因钱不足,便又让我变卖好些她的一些体己东西,甚至问我,那永安侯府能不能卖……”
他苦笑了声,道:“大概是因为崇文街的房子,是俞尚书给的,她不好意思。谁知俞尚书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她需要钱,竟只说随意她处置。”
起初杨佑持还从惠民药馆里挪用现成的药材、钱银之类,可到底杯水车薪。
知道杨仪要办大事,且都是关乎人命根本的,于是杨佑持也豁出去,他的人面广,认识的一个江南富豪,出价一万银子,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所以如今崇文街的瑶儿等几个心腹的人,便挪去了侯府住着。
俞星臣之前在定北城见到那许多的屠苏酒,便在想杨仪这笔从哪里来,毕竟进了北境后,她所作所为,回元汤,屠苏酒,以及治疗冻疮的通脉四逆汤、冻疮膏,甚至各处重启医官署、医官大夫们的月俸等,一样样都是花钱如流水。
有的款项,太医院自然可以审批,但大部分却无能为力。
没想到还有豆子,茶叶之类的格外开销。
在跟杨佑持分别的时候,俞星臣听杨佑持喃喃道:“只要仪儿能够平安回来,哪怕倾家荡产呢。”
俞星臣乘车往公主府而行,路上在经过酒楼之时,果真听见里头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在讲北境的医事兵情。
在最后那场跟北原的大战中,那只跟着杨仪闯入战团的雪豹,竟被演绎成了薛放驭使着无数猛兽,扭转了战局,偏偏大家都喜欢听,时不时传出轰然的叫好声。
俞星臣微微发怔,车外灵枢却道:“大人……”
马车一沉。
车厢门打开,有个人俯身而入。
俞星臣的眼神重又凌厉起来:“你怎么会回京的。她呢。”
原来这进来之人,正是蔺汀兰。
蔺汀兰当然知道俞星臣在找自己。
“我只能留一会儿,”他垂着眼帘,淡淡道:“立刻就要回宫。”
“回宫?”俞星臣拧眉:“回宫做什么?杨仪呢?”
蔺汀兰抬眸。
看见他的眼神,俞星臣暗惊:“杨仪、杨仪难道在……宫内?”
蔺汀兰道:“我本来不能告诉你……但为防万一……”
“什么万一?她怎么样?”
宫中。
政明殿的偏殿内,帘幕重重垂落,进出的宫女内侍皆都屏息静气,脚下无声。
魏明从外匆匆而来,手中郑重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到了里间,却见皇帝坐在椅子上,旁边的榻上却躺着一人。
薄如蝉翼的轻纱垂落,遮着她的容颜,若隐若现,如在云雾之中。
魏明上前,轻声道:“皇上,取来了。”他的眼神里透出些许迟疑。
皇帝抬眸,又扫向榻上的人,终于道:“用吧。”
魏明抿了抿唇,终于垂首道:“是。”
第574章 二更君
◎该干的事儿◎
紫檀木的匣子打开,里头却另有一个玉盒。
严丝合缝、巧夺天工。
魏明洗干净了手,轻手轻脚地将玉盒打开后,却见里头是柔密的黄缎铺着,缎子之上,有一颗如同鸽卵般大小的丸药。
细看,却原来外头是一层淡黄的蜡封。
魏明小心端着那玉盒走来,给皇帝过目。
皇帝凝视了会儿,又看向榻上的人。
在他面前的自然是杨仪。
一头乌发散着,苍白如纸的肤色,颓然消散的神气儿。
先前皇帝亲眼见到她的第一眼,心中生出了一个大不祥的词。
此时皇帝探手,从魏明手中的玉盒内,捏住那蜡封药丸。
他盯着那蜡封,眸色闪烁片刻,手指间微微用力。
极细微的一声响,蜡封裂开。
里间,却是一颗淡金色的丸药,拇指大小。
皇帝凝视的瞬间,那丸药已经开始有些色变。
他急忙示意,旁边魏明上前,用一枚玉勺接住。
走到床边,皇帝轻轻地捏开杨仪的嘴,将那丸药送到她的口中。
杨仪的唇都干了,但破损处,仅仅有一点血渍渗出。
她通身的血气都仿佛要枯竭。
皇帝盯着她干涸的唇,问道:“无根水呢。”
魏明回身,从一个宫女手中的托盘中又取了一个金碗,里头盛着半碗水。
皇帝望着面前的金碗,似笑非笑地说道:“说要无根水,便立刻下了雨。看样子是天意啊,天意,让永安侯命不该绝吧。”
所谓“无根水”,便是天降之水,尚未落地,故而叫做“无根”。
这种水一般是用来做药引之用。
用金勺舀了水,送到杨仪的口中。
那颗药丸遇到无根水,隐隐地便有化开的势头。
“玉液琼浆无根水,何必虚妄求长生,呵……”皇帝的手一松,叹息道:“一切自有缘法,且尽人事而已。”
长叹了声,皇帝负手向外走去。
魏明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的杨仪,听见皇帝念了这声,忙转身跟着往外走去。
来到外间,却见江太监站在那里,魏明暗暗示意,江公公才赶紧入内看护。
俞星臣的马车向前,不知不觉行驶到了双溪茶楼左近,在柳树旁停下。
原来之前小公爷陪着杨仪,远离定北城,不料却被陈献追上。
陈十九一看杨仪的情形,不消说惊心动魄。
“带她回京。”陈献狠狠地咬了咬唇,几乎把嘴唇咬破了,他望着黎渊道:“从这里走运河道!”
黎渊问道:“为何回京。”
陈献道:“是皇上的意思。”他补充了一句:“是我在离京之时皇上格外叮嘱了一句。”
那时候,皇帝已经听了北境的急报,知道杨仪已经病倒了。
而皇帝说的那句话是:“让她回京,回京才能有一线生机。”
当时陈献还以为,皇帝在“胡言乱语”。
杨仪何至于到那种“一线生机”的地步?
没想到,是一语成谶。
黎渊本是不想听陈献所言,毕竟这违背了杨仪的意愿。
而此刻杨仪已经昏迷不醒,竟仿佛奄奄一息。
江太监在旁劝道:“小公爷,若皇上有这话,那必定是有法子,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京城又是能人聚汇之地,未必没有能救永安侯的灵药跟神医。也许……到底试试看!”
黎渊深深吸气,道:“万一不成呢。给薛十七知道了……”
三人极快一合计,便从运河道秘密回京,而陈献先一步回京报信。
宫内即刻派人接应,神不知鬼不觉,甚至比俞星臣他们还要快一步。
俞星臣听了黎渊所说,只又问了一件事:“她现在怎样?”
黎渊言简意赅道:“不好。”
俞星臣屏息,然后问道:“皇上……”
黎渊拧眉道:“皇上的法子,未必就是好的。”
这倒是,他们谁不知道皇帝的脾性,那样神鬼莫测。
俞星臣定神:“你先前说以防万一……”
黎渊低头道:“我觉着皇上对她太过、太过用心。我不知道带她回宫是好是坏,但现在……顾不得别的,只想保住她的性命。”
虽然黎渊并没说其他,俞星臣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皇上还不至于对杨仪怎样。”
黎渊眉头一皱,讶异:“你……你确信?”
俞星臣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确信。”
黎渊对俞星臣的能耐自然从不小觑,他巴不得从俞星臣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可以心安。
但又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如此确定。
看到小公爷眼中透出的疑惑之色,俞星臣道:“总之你不必担心这个,何况如今最要紧的是她性命无恙,何况……退一万步,只要她活着,什么都可以商榷。”
他早已经不是前世那样的心境了。
天大地大,没有什么比得过杨仪的命。
黎渊凝视着他,终于一笑:“你说的对。”
两人商议妥当,黎渊正欲下车回宫,俞星臣想起一事。
问道:“宣王殿下去了定北城,你可知是为何?”
黎渊想了想:“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在这个时间,我想大概是……去跟北原谈判,或者对于薛十七的封赏。”除了这些还能如何?
俞星臣目光闪烁,却不再询问。
黎渊下车,自骑马离开。
俞星臣撩起车帘目送他离开,正欲叫马车转头,无意中向着双溪茶楼处扫了眼。
却仿佛在二楼窗口处,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目光交错的瞬间,看清那人眉眼,俞星臣才确认自己并未看错,那确实是杨甯。
她竟然不在宣王府,却在此处?
怪了。
一刹那的错愕,俞星臣还是将车帘放下。
马车调头离开。
杨甯也断然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俞星臣。
当看见灵枢随车而来的时候,她简直不相信。
不过俞星臣并未露面,直到最后他掀开车帘。
她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却几乎不认识他了。
杨甯自觉就仿佛看着一个从未照面的陌路人,不管是气质还是容貌。
他清减了好些,眉眼看起来格外鲜明,风骨凛然。
在对视的刹那,杨甯有一种错觉,也许俞星臣会下车……来见自己。
可到此是她多想了。
他只错愕了那么一会儿,便立刻放下了帘子。
杨甯觉着好笑。那么薄薄的一片车帘,却好像把整个世界都跟她隔阂开了。
此时此刻,茶室中,在杨甯对面的,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但在他一开口,听那有点尖细的声音,才知道是位公公。
他躬身道:“娘娘,青妃娘娘只说了这一句话,奴婢该告退了。”
杨甯道:“有劳。”
身旁的冬儿走来,赏给他一锭银子,那小太监欢天喜地地告退了。
小太监去后,冬儿才对杨甯道:“娘娘,青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完璧归赵’?”
杨甯回想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真是奇怪,越是不愿意去想的,越是淡忘不了。
她的脸色微冷,并未回答。
冬儿瞥见,便知道自己多嘴了,忙打住了。
杨甯又淡声道:“你也该改改称呼了。”
冬儿打了个寒战:“是。”
杨甯起身。冬儿跟旁边的一个嬷嬷急忙过来扶着。
虽然在外人看来,侧妃娘娘至少还有三个月才能生产,但杨甯心里知道,她已经快要足月了。
这时候她本来不该出来走动。
慢慢下了台阶,出了茶楼。
上车驾之时,杨甯道:“善为庵那边,情形如何。”
冬儿忙道:“之前派人去看过了,少奶奶的情形尚好。”
杨甯不再言语。
原来从顾莜在杨登灵柩前自戕之后,虽然人被救了回来,但昏迷了半月之久。
而在醒来后,顾莜倒是并没有再寻短见,而只是想要落发为尼。
杨甯没有拦阻,横竖只要顾莜活着就行。
只要别再让她亲眼看着母亲出事。
虽然她自诩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如今,杨甯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个原本曾困惑她,却被她忽略,现在她急需要弄清楚的一个问题。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如何发生的。
为什么她的人生会重新,为什么杨仪跟自己一样。
她想弄清楚,如果可以,她想改变现在的局面。
虽然外人看来,她依旧是端王侧妃,荣宠在身。
但杨甯自己知道,她简直是四面楚歌,孤家寡人。
这种情形,跟前世那一败涂地又有什么区别?不……也许是有区别的。
前世她毕竟死的痛快,轰轰烈烈。
但现在……
她在活受罪!
周围所发生的一件件事,杨登,顾莜,俞星臣,对她来说,仿佛是在被凌迟。
是被砍头痛快,还是凌迟的好?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杨甯都想笑。
其实关于这所有谜题的症结……
杨甯隐约觉着,俞星臣可能知道这个答案。
从上次她不想俞星臣去北境,两人最后见的那面的对话,她能听出他没说完的那句的弦外之音。
俞星臣可能知道,为什么一切会重新开始。
只不过,俞星臣似乎没有想要告诉她的意思。
杨甯本来不指望了。
可是方才望见俞星臣那“形销骨立,黯然销魂”之态,——容貌上的改变本不算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