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忙道:“多谢公公,我自己来便可。”
去了束腰带,解衣,魏公公亲自给他挽着外袍,当解开中衣的刹那,魏公公在旁冷不防看的分明,见他的心室处,偌大的一道狰狞疤痕。
魏公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眼珠都震颤。
俞星臣从小锦衣玉食,身娇肉贵,皮肉一直深藏不露,玉白无瑕。
可这一处红通通的伤疤,简直似暴殄天物,触目惊心。
皇帝当然也看了个仔细。
不消说皇帝的疑心是极重的,虽说之前定北城的折奏上写的详细,但皇帝仍是担心底下人是在糊弄自己。
比如……把一分说成十分,邀功请赏之类。
俞星臣在北境经历的种种,身陷祖王城,又临阵中箭……但却都“活”了下来。
皇帝自然深知俞星臣的出身、脾性,这样的大家公子,会遭受那种种地非人折磨却能全身而退?
如今看到他身上的伤痕,皇帝一时失语。
连旁边的端王跟兵部尚书也都满面惊愕。
他们想不到俞星臣的伤竟如此之重,而且从那伤疤看来,当时的情形显然极危险。
皇帝长吁了口气,道:“这……想必又是杨仪的手笔吧?爱卿的伤非同一般,好像也只有她才能做到力挽狂澜……”
俞星臣道:“圣明不过天子,确实是永安侯及时援救,不然微臣……今日就不能回京面圣了。恐怕已经埋骨北境。”
皇帝感慨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身为文官,本不该以身犯险,何况还有永安侯,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怎可轻易置身于险境。”
俞星臣道:“当时也是别无良策,为瞒住北原人不出纰漏,所以永安侯才执意要随行。”
既然说到这里了,皇帝淡淡道:“嗯,朕正要问你,永安侯呢。怎么先前有人说她……去会什么友了?”
俞星臣道:“皇上明鉴,永安侯因身体欠佳,她说,因济翁先生的一位故人,有一本绝世医书相送,而永安侯又很仰慕那人的医术,所以才转道而去。永安侯让我替她向皇上请罪。”
皇帝嗤之以鼻:“请罪?朕看未必,她要真知道请罪,当时就该扶着杨登棺椁回京。如今反而却落得个不孝的罪名,可见……自古忠孝难以两全。”
俞星臣垂眸,皇帝的话并无怪罪,反而隐约透出嘉叹之意。
皇帝并没有多提杨仪的事,而只是又问了有关薛放的种种。
俞星臣只称赞薛放之忠勇无双,又特意将他的伤情仔细说罢。
他完全不用添油加醋,只照实说,却也足以让皇帝眉头微蹙,魏明眼珠睁大了。
政明殿内一片死寂。
半晌,皇帝道:“你们果然都是好样的,朕着实派对了人。”他凝视着俞星臣,道:“朕已经另叫人再去北境宣旨封赏。至于你……兵部左侍郎最近告老了,你便补上吧。”
兵部尚书先一喜,躬身向皇帝道:“谢主隆恩。兵部从此又添一名威勇干练之臣。”
俞星臣也忙跪地谢恩。
皇帝抿了抿唇:“一路颠簸而回,也辛苦了,先行回去歇息罢。”
俞星臣起身,领命退下,不多时端王殿下也自内殿而出。
端王照例先嘉许了几句,深情厚谊,半刻钟后才又问俞星臣道:“你这一趟回来,没见到宣王兄么?”
俞星臣诧异:“宣王殿下出京了?”
端王见他果然不知,便道:“是,已经离京大概一月有余。”
俞星臣越发愕然:“为何这样久……是皇上的旨意命王爷去办些什么?”
端王叹道:“据本王所知,宣王是去定北城方向的。”
“这……难道宣王殿下是皇上所派的钦差?”
端王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为何事,本王才疑惑的。”
俞星臣对上端王的双眼,脑中极快转动,终于他道:“王爷……且记得一句话——以不变应万变。”
端王微怔:“以不变应万变?你的意思是……”
俞星臣道:“总之最近王爷的行事,要慎之又慎,勿要轻举妄动。”
两人向外而行,俞星臣想看看朝臣班房处有没有俞鼐的影子。
谁知这么一抬头的功夫,他却像是看见了一个熟人。
一个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人!
端王察觉俞星臣的目光所及,就也跟着瞅了眼,只来得及看到麒麟袍的一角。
他笑道:“你是在看汀兰吗?听说他是前天才回来的,这两日一直都在宫内。”
第573章 一更君
◎麒麟儿◎
俞星臣心中惊疑,想着该去找蔺汀兰一问究竟。
此时,端王忽然道:“你这一去啊,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牵挂着,尤其是府里……”
俞星臣忙定了神。
端王长叹了声,望着他道:“这次回来,以后可千万不要再以身犯险了。”端王伸手,轻轻地在俞星臣的臂上拍了拍,又向着他身侧一示意。
俞星臣顺着端王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是俞鼐等在哪里,俞尚书的眼睛只管望着他,一时竟忘了王爷也在。
端王微笑道:“本王虽然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不多你才回来,到底要先给家里一个交代,去吧。”
俞星臣拱手行礼,退后两步,向着朝臣值房的方向而去。
之前他离京才只是八月,如今却已经是阳春三月,这一去大半年,却更像是过了大半生。
俞鼐的两鬓都越发苍白了,凝视着俞星臣,一向谨慎内敛如俞尚书,也不由老泪纵横。
看着俞星臣憔悴的脸容,俞鼐紧紧地将他抱住,口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总算回来了,你啊……你!”俨然失语。
虽然在京内,但俞鼐的消息非常灵通。
北境的异变种种,自然都会有人通风报信。
比如先前俞星臣身陷祖王城,俞鼐闻听后如五雷轰顶,但这消息京城之中自然尚且不知,故而俞鼐对于府内众人也严防死守,并未透露分毫。
他做事向来严谨而规矩,但在那种情形下,也不由乱了阵脚,惶惑之中,竟想让在舜州的俞西骁亲自去往定北城一探究竟。
舜州地在西北,距离定北城自然要近些,但当时舜州正闹旱灾,百姓们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俞西骁身为舜州通判,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何况地方官员不经朝廷调令,自然不得随意擅离职守,这是大忌。
就算俞西骁有这个打算,理智却告诉他不能妄动,毕竟当时俞星臣那边儿不知究竟,最坏的便是俞星臣殒在祖王城,但定北城薛督军等一定会竭尽全力相救,纵然他前去,也帮不上什么。
何况,俞家在京城树大招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私下前往之事,一定瞒不住,若给皇帝知道,必定会牵连家族。
所以俞西骁写了信给俞鼐,阐明其中利害,又对俞鼐道:“侄深知伯父疼惜小辈之意,但星臣为人机变,性情坚韧,并非坐以待毙之辈,此番多半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只要有一线机会,终究会乘风而起,顺利归来。而伯父乃一家之主,又且旧疾方愈,请万万以身体为要,小辈们不能在身边侍奉伯父,反叫长者为子侄忧怀难解,此亦是星臣之罪过,也非侄儿等所愿。”
其实俞鼐在派人送信后就已经后悔,没想到俞西骁这样通彻明白,总算并未铸成大错。
而就在俞西骁的信送回来不久,便听闻了祖王城覆灭,俞星臣率众而回的喜讯,这竟跟俞西骁信上所写不谋而合,倒是让俞鼐喜极而泣。
此番京内见到俞星臣,真真是经历过生死离别。俞鼐放开俞星臣,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这会儿几位朝臣也惊动了,纷纷出来,行礼寒暄,称颂不已。
有人道:“俞侍郎虽不似昔日江东周郎般通晓武艺,但筹划运筹,所作所为,亦堪称天下无双。”
俞鼐听着众人赞誉之词,含泪笑道:“我俞家百年翰墨诗书,不料却竟也有这般铁骨勇毅不输名将的麒麟儿。”
而俞家这里,满府的人几乎都涌出了大门口,已经等了大半天。
俞鼐之妻赵夫人,徐夫人,俞太息,俞东君,两位少奶奶,甚至是长房俞鼐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跟女婿也特意回来了,都在半是紧张地翘首以望。
虽然俞星臣陷在祖王城的消息,因为北境那里并没张扬,所以京城百姓们在隐约听闻的时候,俞星臣早就脱险了。
所以俞家其他人并没有因此事而多受惊慌。
只不过随着杨登的灵柩回京,自然让人越发揪心。
自从俞星臣离京后,徐夫人病了好几次,几乎一直都在缠绵病榻。
直到听闻皇帝下旨传召回京的时候,才总算是放下心头重石,情形逐渐好转。
此刻被众人扶着站在门口等候。连一贯内敛正经的俞鼎,口头上虽说不必因为这个而兴师动众,但到底也坐不住,也跟着来到二门上,不知不觉快走到大门口了。
当俞星臣跟俞鼐一同返回,刚下马,徐夫人便按捺不住地扑了上去,抱住他大哭起来。
俞星臣回府之后,先见家人,而后洗漱整理,天色已晚。
他自从起身去往北境,几乎没有一日安稳的,总算回到京内,本来该好好地休息。
但他想起在宫内见到的蔺汀兰,想到杨仪……心中竟好像又有猫儿抓着似的,不得安生。
若不是因为实在天晚,他都想亲自前往公主府一问究竟。
灵枢派了两个侍卫去打听,可正如端王所说,小公爷似乎是前日才回,又一直是在宫中,因此京内还未别的消息。
俞星臣无法,只能熬到次日再行细细探寻。
这一夜,俞星臣睡到半宿,耳畔听到刷拉拉的响动。
隐隐地,还有闷雷轰隆。
恍惚中俞星臣意识到是下雨了。
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透了进来,明明是阳春三月天,竟有些料峭的寒意袭来。
他本来还想再睡会儿,但心事逼着他竟无法安枕,不由轻轻地叹了声。
帐子外,传来灵枢的声音:“大人,您怎么了?”
灵枢不放心他,便在外间的小榻上卧倒,方才第一声闷雷的时候灵枢已经醒了。
俞星臣沉默。
灵枢问道:“是不是冷呢?我给您添一床被子?”
又过了半晌,俞星臣才说道:“我今日在宫内看到了……小公爷。”
灵枢听他主动跟自己提起这个,便道:“大人莫非是担心、仪姑娘?”
俞星臣道:“他明明是说要陪着她的……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孤身返回,除非……”
“除非什么?”灵枢猜到了俞星臣的心意,他不是要跟自己闲话,大概是需要有个人,同他说说话,解开疑虑忧怀。
俞星臣道:“除非……”
室内一道雪亮的电光,俞星臣还没有说出口的话,被突如其来的轰然炸雷给震的粉碎。
次日寅时,俞星臣起身。
其实皇帝因他北境之行劳苦功高,且一路风尘仆仆,许他三天的休整时间,不必上朝。
但他到底有心事,哪里睡得着。
一夜不是做梦,就是胡思乱想,醒来之时两只眼睛还有些血丝。
雨下了大半宿,天亮之时,并未减缓。
俞星臣走到门口打量的时候,见院门处人影一晃。
原来竟是俞鼎亲自到了,一个小厮撑着伞陪同。
俞鼎行过甬道,上台阶之时望着俞星臣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还在睡……先前养成的习惯终究改不了。”
“父亲怎么这时侯来了。”俞星臣行礼,看到他身上已经换了朝服,
“要上朝,心想过来看一眼。”俞鼎徐步进了厅内,扫了俞星臣一眼,将目光移开。
不再看俞星臣,假装望着桌上茶盏,他淡淡道:“你伯父身上不太好,今儿已经告了假,我自然缺不得。”
俞星臣本来不明白这句的意思,什么叫“缺不得”,他又不必告什么假。
但望着俞鼎不太自在的神情,俞星臣突然明白过来。
俞鼐当然不会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告假,多半是因为自己回来了。
而俞鼎,也是这个意思。
他终究也是舍不得儿子,但俞家的人总不能都在这时候缺席,所以才这样说。
俞鼎从不表露自己的爱子情绪,尤其是关于俞星臣,多半时候都是斥责,喝骂,很少有这种和软温情的时刻。
俞星臣也不由失语。
“你……”俞鼎咽了口唾液,重新抬眸看向俞星臣,他的目光闪烁,好像要问什么问题,可听着外头密集的雨声,他最终只说道:“回来了就好。”
俞星臣陪着俞鼎出了二门,望着父亲的身影走出大门,灯笼的光芒中,俞鼎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入轿子去了。
等天亮后,俞星臣先去给府里老太太跟太太请了安,徐夫人见他这么早起了,不免又一阵叮嘱,又叫人把早熬好的汤药送来,眼看他喝了才罢休。
在徐夫人这里坐了半晌,大老爷那里派人来问。
俞星臣前往,果真俞鼐是问他在北境的经历详细,于是便一一说了,听得俞鼐时而牵心皱眉,时而惊愕叹息。
听俞星臣讲完之后,已经到了正午。
俞鼐意犹未尽,沉思半晌问道:“那如今……竟不知永安侯人在何处,人亦如何了?”
他特意问起杨仪,俞星臣也是没想到,垂首道:“确实。”
俞鼐看着俞星臣,迟疑着说道:“那个什么世外高人,确有其人么?”
到底姜是老的辣,俞鼐一下子看出症结。
俞星臣却不动声色道:“是,据我所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有就好,”俞鼐才一笑:“永安侯那样的女子,也难叫人不喜欢敬爱她……但愿她这一行,能够平安顺利。”
整个上午,俞星臣都在大老爷这边,中午饭又被徐夫人叫了去。
下午,又有京内几位相识来拜会。
次日,俞星臣才得闲前往杨家。
接见俞星臣的是杨达。
自从杨登出事后,不多久,杨达便自以病弱、身体不佳为由,从太医院辞了官。
这让太医院众人十分意外,毕竟杨达这一年来的官运不错,居然会在这时侯“急流勇退”。
俞星臣同他相见,寒暄之后,说起杨登。
杨达淡淡地说道:“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罢了。俞侍郎也不必伤感,我也已经想通了。只恨他……身为人子,不能尽孝反而连累老太太为他害病,哼……”
说到这里,他看向俞星臣,道:“俞侍郎莫怪,我并不是说你。不过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是奉旨而行,义不容辞,他却是自己抢着要撞到那里去,又有什么可说的。”
俞星臣能听出他的语气之中带着怨恨。
但对方是个长者,死的又是亲兄弟,他一个外人,不必再说别的不中听的。
幸而在这时候,杨佑持听说了俞星臣登门的消息,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