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转开头,思忖了片刻:“他们走了多久了。”
小甘道:“差不多三个时辰了。”
车轮滚滚。
江太监将马车内自带的炭炉拨弄起来,忽然问俞星臣:“俞大人,你的车上有炉子么?”
俞星臣道:“没有。”
江太监叹道:“早说,我把这个给永安侯留下,她那身子可不能离了这些。”说完后又笑道:“俞大人,我可不是责怪你,你别多心。”
俞星臣把身上的披风解开:“哪里。”
炭炉燃了起来,江太监把手放在上面烘了烘:“这北境的天气,真是不试不知道,简直不是人呆的,连我都觉着受不了,何况是永安侯呢。唉!”
俞星臣不语。
江太监看着他冷肃端庄的脸:“这一趟,俞大人也是辛苦了。”想到车上还有自备的茶具茶叶等物,横竖闲着,便又翻出来给他烹茶喝。
俞星臣起初看着江太监忙碌,慢慢地,便微闭了双眼。
他想起的,是在离京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在顾莜出事、进了御史台受审之后。
一日俞星臣得空,途径长安街,望着惠民药馆门口人头攒动。
正打量着,有杨家的小厮赶来,请他到府里去一趟。说是杨登的意思。
俞星臣料杨登兴许是为了顾莜,他可是爱莫能助的。
本要拒绝,可一想到是在杨家……还是去一趟。
到了杨府,里头接了进去,入了中厅。
却并不见杨登,俞星臣等了片刻,一人出来,却是杨甯。
他很意外,心头一沉:“侧妃……杨院监呢?”
杨甯道:“是我想见俞大人,不是父亲。不过若你知道是我相请,只怕未必肯来,所以只能借父亲的名头。”
俞星臣已经不悦:“何必如此。”
他准备要走,不料杨甯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如此绝情。”
俞星臣十分刺心:“侧妃娘娘,如今您身份尊贵,切勿再说这些逾矩的话。”
杨甯道:“我只问两句话,你回答了,我再不跟你相见。也不相扰。”
俞星臣正迈步要走,闻言转身:“请说。”
杨甯道:“你是恼我之前想入端王府,才设计我的?”
俞星臣道:“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不需要问的太明白吧。”
杨甯笑了:“那你还记不记得,七夕那日,你给我的帖子上写的……‘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俞星臣先是微怔,恍惚中有一点莫名异样。
但听她念起了曹丕的《燕歌行》,不由道:“旧事重提,娘娘何必这样。”
杨甯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碎了。
“旧事……重提?”她紧盯着俞星臣。
俞星臣听她喃喃重复,声音古怪。
看向她面上,望着她诡异之极的神色,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点“异样”之感是什么了!
身心皆冷。
什么七夕,什么帖子!这辈子,他哪里给杨甯写过什么字帖?
杨甯此刻所说的,明明是前世的事。
方才他本来已经隐隐察觉了不妥,但杨甯却又巧妙地用诗词引开了他的注意力,竟叫他一时恍惚,没有分辨出来!
俞星臣双眸微睁,他当然可以立刻矢口否认,但这并不是他的做派。
他只是沉沉地看着杨甯,不语。
杨甯却笑了起来,这笑容却又像是哭:“你果然已经记起了那些事!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对!”
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些许惊狂之色,好像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为什么他会突然间那么绝情,甚至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俞星臣心惊而恼怒,面上却越发冷淡:“我不知娘娘说的是什么,您若没有别的吩咐,我请告退。”
“站住!”杨甯喝止,
俞星臣已经快走到厅门口了。
杨甯望着他的背影:“你怕了是么。”
俞星臣道:“我怕什么?”
“比如,”杨甯盯着他:“给她知道。”
俞星臣回身,眼中透出震怒。
杨甯哈哈地笑起来:“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竟然也有这天,你居然会怕她知道……俞星臣,你不是不喜欢她的吗?就这么回心转意了?”
“住口。”俞星臣几乎失态。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安排的,但他很担心隔墙有耳。
事情发生的太快,俞星臣没想到杨甯这么聪明,竟会看破他的秘密。
说到底,也是他疏于防范过于大意了。
杨甯收了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俞星臣的脸。
“现在,你跟我之间,都没有任何秘密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角还挂着一点不知何时沁出的泪渍。
俞星臣道:“你想干什么?”
杨甯的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我想……我想俞大人帮我一个忙。”
俞星臣皱眉。
杨甯道:“母亲在南衙受尽折磨,再在御史台,是熬不下去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笑话。你当我是什么?”俞星臣冷笑。
杨甯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当然知道俞大人能耐,不过,俞星臣,你最好想明白。”
“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金玉良言……”杨甯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残留的浅浅疤痕。
之前他设计了她,让她差点万劫不复,她一簪子几乎毁了他的手,留下这褪不去的疤痕。
俞星臣察觉她的眼神,将手背在腰后。
“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杨甯抬头,淡淡道:“你要是还跟我互相捅刀,那就别怪我……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俞星臣屏住呼吸,他很快明白杨甯这句话中的意思。
“杨甯,”他按捺心头的寒意:“别太……面目可憎了。”
杨甯惊奇地看着他:“在三爷心中,难道我还不够面目可憎么?”她眼神一沉:“别忘了,是你逼我到这种地步的。”
俞星臣哼了声:“你为何不说,是你咎由自取。”
杨甯闭了闭双眼,虽知道了真相,仍是让她有些微微地晕眩:“我不跟你辩论,如今我只要母亲无事,仅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看着俞星臣:“我如今不想生事,你也最好别逼我玉石俱焚。”
因为这个,俞星臣才一反常态,请端王求情,终于把顾莜从御史台“救”了出来。
难为他在薛放面前,依旧振振有辞,回答的天衣无缝。
俞星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谢杨甯的“适可而止”。
他心想,假如当时……杨甯还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还会不会答应。
不过,在得知杨仪也要往北之后,俞星臣心中隐约便有个念头。
这个秘密,不会埋藏多久了。
因为他没法保证,杨甯会忍一辈子不说出来。
包括他自己,他也不知能忍多久。
那索性他先说出来。
江太监看俞星臣微微垂眸,脸色一阵阵变化,心中啧啧。
两人喝了会儿茶,不免说起北境的情形,虽然多半都是江太监在说,俞星臣只是关键时候插一句。
不知不觉提到了薛放,江公公道:“这十七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北境如此凶险,也不知他怎样。他那伤,可还没有好利索呢!真叫人操心。”
俞星臣张了张口,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同时,后车上响起了犬吠声。
几乎是一种直觉,俞星臣微震:“来了!”
江太监正说着薛放呢,闻言惊喜:“来了?是十七吗?”
俞星臣面色肃然,江太监呃惊喜仿佛冰消雪融:“是贼寇?!”已经变了声调,从狂喜转做狂惊。
此刻,车正在黑林坳。本来按照俞星臣的预计,对方多半是在夹岭子山那里动手,毕竟消息要传开也需要一点时间,而北原的人也得有所准备。
没想到他们行事这样快!
江太监转头,掀开窗帘看向外间,却见路边的黑松林之中,有无数人影窜动,隐隐可见手中兵器雪亮。
还没看明白,“嗖”地一声响,有箭直射过来!“朵”地一声响,正射中车身。
江太监骇然,赶忙关上窗,将身子往旁边一靠。
还好这车辆用的是最坚固而厚实的初榆木所制,一般的弓箭是射不透的。
但耳畔听到密集的“朵朵”之声,可见射在车身的弓箭不在少数,声势惊人,连俞星臣也不由动容,来者之众,超乎他算计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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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三更君
◎各显神通,所谓救美◎
听着那密集如雨声的箭簇射落,可想而知这马车已经被射成了什么刺猬模样。
“这是……北原人还是贼寇?”江公公脸色微微白。
俞星臣瞥了眼杨仪那件披风,不紧不慢重新披在肩上:“不管是哪一派,都算是不虚此行。”
江公公可没他这么淡定,苦笑:“我说俞大人,我们不虚此行,还是他们不虚此行?”
此刻马车放慢了速度,逐渐停下,而外头喊杀声逼近,此起彼伏,竟是已经交上手了。
姜斯提出担忧的时候,俞星臣说,北原人若要动手,最多不过百人。
毕竟这是在大周境内,他们不可能大规模出没,毕竟要隐瞒身份低调行事,有所顾忌。
但他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北境之中,仅次于北原的威胁外,还有一股势力,那就是山贼。
之前卧龙山出事,消息迅速散开,群贼探听到是朝廷新调任的北境督军、扈远侯之子薛十七郎所为。而且又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官兵不日将收剿北境所有的贼寇。
一时之间群贼“震怒”。
黑林坳的山贼,其实还不如卧龙山,有些不起眼。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人,只能做点“小买卖”。
就算知道永安侯将从这条路上过,他们其实也不敢如何。
可没成想,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找上门来。
找到他们的人,自称是跟薛十七郎有点私人过节,因为永安侯跟薛放订了亲,所以夫债妻偿,要向杨仪下手。
本来黑林坳的山贼是不肯答应的,他们不傻,甚至还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送上门来的人活剐了。
谁知那人不慌不忙,制服了要拿捏他的两个小喽啰后,拿出了随身带的一包黄金。
把黄金扔给黑林坳的大当家,他道:“这里是三十两的金子,我们只要永安侯,事成后,另有二百两金子奉上。”
此处的山贼因不如卧龙山,所以一个个都面有菜色,犹如流民。哪里见过这样金灿灿沉甸甸的黄金。
顿时动了心。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一个不算上数的小卒子道:“你们是什么人,看你的样貌不像是周人,听说之前北原人袭击了卫城,就是冲着永安侯去的,如今你也叫我们针对永安侯,你该不会是北原人吧?”
那人听了,似笑非笑道:“你管我是谁,我手上的金子是真的不就行了?”
谁知那小山贼闻言大怒:“你要是北原人,我就跟你势不两立,我们村子就是给北原人毁了的,我跟北原人有血海深仇!”
那人眼神一暗,看向大当家:“要怎么行事,您自己看着办。要金银财宝享尽荣华富贵,还是冻死在这山坳里,想必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小山贼道:“呸,你不用挑唆,我们不要什么黄金,要你的命!”
他说着便要上前动手,却被大当家喝止:“放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山贼转头,气的眼睛通红,悲愤叫道:“大哥,不管怎么,都不能跟北原人一起干事,他们想灭大周,杀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别为了几两金子就把……”话音未落,大当家抽出刀来,竟是直接一刀穿了过去。
小山贼看着那把刀,抬手指着大当家:“你、你……”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踉跄倒在地上,至死眼睛兀自是睁着的。
大当家却哼道:“谁要敢多嘴,就是这个下场。”
扫见众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大当家道:“我们为何落草为寇,还不是大周逼的没了活路?跟北原打仗,也是朝廷该做的事,跟我们什么关系,明明是大周先对不住我们,是他们没护住百姓,叫我们出头做什么!”
振振有辞,强词夺理地说了这句,又道:“何况素日我们躲在这里,一连半月都打不到一只兔子,如今有人送金子上来,为什么不要?那薛十七郎本来就想荡平我们,若是真捉了永安侯,我们黑林坳便大大地露了脸了。”
旁边两个首领对视了眼,看看地上小山贼的尸首,皱眉不语。
此时,黑林坳的贼寇,联合北原人,冲入车队中。
灵枢眼观六路,杀翻了两个贼寇,冲到马车旁边,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其实这二百多的侍卫内,另外还有几十人,是晁大通安排的心腹。
晁大通为保密,没跟他们提是调虎离山,只叫一路谨慎护送。
如今山贼现身,他们乃本地武官,当然知道黑林坳的贼寇原本势单力薄,断没有这个公然截杀永安侯的胆量。
事情蹊跷,又见他们的人数似乎翻了翻,而且其中有好些人身手矫健,根本不像是寻常的贼寇,他们就知道,必定是北原人混迹其中!
之前兵备司被突袭的惨痛记忆犹新,欧成的死更是让他们深恨,此刻狭路相逢,简直杀红了眼,一定要替欧成跟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只是他们虽悍勇,但跟北原的精锐比起来,最多也只是平手罢了!
一刻钟不到,地上尸首已经多了不少,地上的雪被践踏的成了雪泥,夹杂着淋漓流淌的鲜血,颜色逐渐浑浊不能看。
马车中,江公公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听着外头喊杀声不断,他知道两方必定胶着。
他虽是太监,但在宫内也习过几招功夫的,哪里还坐得住。
江公公骂道:“狗东西们……简直不当这是大周的地方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对俞星臣道:“俞大人,你千万别动,我出去杀两个狗崽子。”
俞星臣愕然,忙拦住他:“公公莫要出外,这不是玩笑的。”
“我当然知道,我……”
江太监才要说自己会几招武功,便听到外头斧头惊呼了声,然后是狗叫声。
江公公来不及说话,赶紧推开车门跳下地。
扭头看去,见斧头跌坐在地上,一个贼人持刀站在他跟前,应该是想要对他动手。
但此刻,贼人的手腕却给豆子狠狠地咬住,疼得他尖叫。
小乖在旁边激烈地叫了几声,也冲过去啃咬,但它没有豆子那么经验丰富,咬住的竟是那贼人的裤腿。
毕竟是冬日,腿上绑着厚厚地皮草,哪里能咬的透,反而给那贼徒一脚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