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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臣来找杨仪的时候,正小甘扶着她,伸手在给她抚胸顺气。
静静地,俞星臣在门口站了半晌,直到小甘察觉:“俞大人。”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却又疲惫地合上。
俞星臣走了进内,看她的脸色越发不好形容了,透净而薄白的像是对着日色照看的薄胎瓷,极其难得而极其易碎。
思忖了会儿他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北境就是这样,生死无常。或者说,其实举天下也是如此。”
杨仪垂首。
俞星臣轻声一叹,道:“晁将军分析,这次动手的十有八九是北原人。北原一直派人在北境各处渗透,能做到这种地步,只有他们。”
她终于开口:“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俞星臣蹙眉,想了会儿:“也许你是皇上钦封的第一个女太医、永安侯,更是臣民百姓心中妙手仁心的神医,而且价值一座丹崖启云。若是毁了你,不禁北境震动,周朝也会大震。”
毫不讳言,如今对北原人来说,杀了杨仪,大概等同于一场大捷了。
只是连俞星臣都没料到,北原人如此举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杨仪道:“我何德何能,竟然会被一国之力盯上。”
虽然她没有错,但无可讳言,今日兵备司里死伤的这些人,都是因为她。——杨仪是这么认为的。
俞星臣像是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不是因你,你也不用过于自责。”
杨仪抬头。
他道:“两国之争本就残忍,成千上万的人填入其中,血流漂杵,都是有的。他们今日不择手段,无非也是为了打击周朝,或者你不如想一想……他们要在战场上杀死成百上千的士兵获得的胜利,竟跟杀死你一个人是等同的,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些?”
杨仪感觉他越发“会”说话了,呵呵道:“我没觉着哪里好过,宁肯不要我跟这些、牵扯在一起。”
俞星臣便不言语了。
良久,俞星臣似有感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有时候,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俞星臣淡淡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旦开始,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最终的走向……到底会发生什么,死多少……无辜的人。”
杨仪深深吸气。
半晌,她道:“俞大人,你是、在说兵备司的事呢,还是……另有所指。”
俞星臣转头跟她目光相对。
摇曳的烛光中,两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恍惚迷离,似真似幻。
俞星臣道:“你说呢。”
杨仪的唇角轻启,又合上。她转开头。
俞星臣也垂了眼帘。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着,气氛显得极其诡异,
杨仪先坐不下了,她站起来。
俞星臣仿佛被惊动,转头看向她:“仪……”
她正要走,闻声回头,眼神中,是惊悸骇然跟陡然而生的抵触。
他抿住了唇。
杨仪本就因为今日白天的事情极不受用,此刻跟俞星臣说了这几句,只觉着从里到外的冷,整个人好像是被冰水包裹着,无数冰冷的针尖刺骨。
“不要说了。”她将脸冷了下来,“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也不想听。”
俞星臣道:“你不想听,是因为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么?”
杨仪闭了闭双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是。”
俞星臣随着站起,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回头,一字一顿:“当时我从羁縻州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因为受伤……你当时在我身边说的话,我、其实是听见了的。”
当时因为有刺客戕害于她,却是俞星臣及时护住,他命悬一线。
半是昏迷中,灵枢把杨仪请来,恳求她相救。
当时杨仪在看似昏厥不醒的俞星臣跟前,曾说过:
——“若你只害我一个,今日这番舍命相救也可抵过了。”
“我曾经期盼,希望它能多像你一些。”
还有更多。
俞星臣原本不懂何意,更不解那个“它”是什么。
但他记得很清楚。
杨仪寒着脸。
听见了?那时候他就听见了?!可……
俞星臣道:“本来我……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你为何从一见面,便对我一副深恶痛绝,恨之欲其死之态,为何说那些话。”
杨仪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你说‘本来’?”
俞星臣的目光有点朦胧:“是,本来。”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知道”跟“明白”的。
杨仪确实曾有一种预感,就仿佛俞星臣知道了什么似的。
从在俞家紫藤花廊他扶了自己一把……不,也许更在那之前。
可杨仪不想费神细想这件事,刻意地不去多想,毕竟她到北境可不是为了他,也没有必要让俞星臣更多占据在自己的脑中。
或者也是因为,她不知道一旦揭破,以后她将如何面对俞星臣。
本来老死不相往来也成,可偏偏北境一行又遇上了。
平心而论从羁縻州到回京乃至现在,她对于俞星臣已经“大有改观”。
至少,她觉着现在跟他“平和相处”,保持一种泾渭分明、楚河汉界的状况,不似之前那么水火不容,仇恨如山海,如此仿佛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的已是不错,也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门口处,小甘探头,想一探究竟而看不明白状况。
灵枢站着没动,却下意识地攥住了手,不知为何他极为紧张,虽然他并没有很懂,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杨仪的呼吸有些急,这让她的晕眩症又犯了。
手扶着桌边,杨仪强撑着道:“你最好别说了,我不想听任何一个字。”
俞星臣凝视着她,终于回答:“好。”
杨仪有些惊怒地扭头,她不喜欢他这种温和近似宽容的口吻,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而他已经洞悉所有。
“对了,”杨仪仰头,声音很轻,却坚定:“有一件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么我没有必要在跟俞监军同行了。此处有几个伤者,我得再照看两日。可是武威那边儿应该在等着俞监军,请您先去吧。”
格外冷漠。
俞星臣虽有所料,仍不免心头一寒。
从来不肯说破,不敢露出端倪,无非是害怕现在这样的情形,怕她更敬而远之,也怕那些已经淡去的恨又重新浮了起来。
可还是不免,这么快就要逼着他分道扬镳了么。
“你会留在这里?”他问。心里有些怀疑她也许又想去威远了。
“不必俞监军操心,”杨仪声音冷淡:“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要知道,我毫无恶意。”俞星臣垂眸:“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杨仪道:“你我之间,只谈公事,请不要再说这些话。”
俞星臣长吁一声。
杨仪没有动,俞星臣知道她不是不想,大概只是一时僵麻了腿。
俞星臣看向杨仪。
他并未说更多,但仿佛已经足够。
杨仪缓缓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沉静温和,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了一步,杨仪却猛然后退,好像他是什么蛇蝎,被碰到就会毒发不治。
她忘了自己正在桌边,后腰撞在小茶几上,杯盘晃动,一杯没喝的茶泼了出来,茶叶茶渍,满桌四溢。
作者有话说:
黑鱼:对不起,再不说出来我就要成为忍者神龟了
11:你最好龟到底!
17:鱼变龟,这是什么品种~~
冲鸭!!!
第457章 二更君
◎你要跟我互相捅刀,就别怪我把所有人拉下水◎
俞星臣必须得告诉杨仪。
除了他不想再隐瞒外,另外一个原因是……
这已经不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了。
杨仪喝了宁神汤,勉强才睡了半个时辰,赫连彰却再度发起热来。
虽然小甘不想吵醒她,但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什么,若赫连彰有个万一,杨仪绝不会原谅。
狠心叫了杨仪起身,她查看过赫连彰的情形,又换了一副逐淤护心散,并安宫牛黄丸。
她一边让晁秀用浸湿了的帕子替赫连彰擦脸,双手,双脚,一边又用针灸的方式,替他疏热理气。
如此下半宿,竟没有再睡,直到天亮之时,赫连彰的热总算退了下去。
江太监抱了杨仪回去歇息。才出门却见俞星臣走来,并不靠前,远远地看着他们。
等他们进了房内,俞星臣才对姜斯道:“姜统领,借一步说话。”
姜斯同他走开数步:“如何?”
俞星臣道:“昨日兵备司之劫,自然是冲着永安侯来的。姜统领该知道吧。”
“俞监军有什么高见?”都是聪明人,姜斯也不跟他虚与委蛇。
俞星臣道:“我今日想启程去武威,看永安侯的意思,是要在此留两天的。所以我想……借永安侯的车驾。”
姜斯诧异:“为何要……”这句话还没有问完,姜斯忽然想到了什么:“俞监军,你总不会是想要……”
“呵,”俞星臣一笑:“这也算是一举两得吧。未必能成。但总要试一试。”
他竟真的想假扮杨仪,调虎离山。
姜斯皱眉盯着:“可是这么做,终归是有风险的。难道俞监军不怕?”
俞星臣泰然自若地:“若真有风险,我来顶着,总比落在永安侯头上要强吧。”
姜斯欲言又止,迟疑:“容我多问一句,俞监军为何如此?”
俞星臣淡淡道:“这……又有什么可问的,我跟永安侯一路前来,当然该为她着想。当然,也未必管用,只是我私心谋划。所以我只跟姜统领商议,此事就不用惊动永安侯,毕竟她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必用这些事再烦扰她。”
姜斯踌躇半晌:“俞监军用心虽妥,但倘若说句不中听的,真的引出了北原人呢?有无计划?”
俞星臣点头道:“做戏做全套,我要永安侯的车驾,还要二百人。从卫城出发,距离武威之外的峄城最近,有大半天的路程,我看过地理图,也询问过向导,中间大路官道多半阔朗,假如北原人得到消息,也不会在那里动手,最适合动手的是一处叫做黑林坳的地方,还有一处夹岭子山,我已经派人先一步前往峄城报信,说是中午左右将到峄城,叫他们派兵前去接应。假如北原人真的动手,他们毕竟是在北境之中,必定不可能是大批人马出没,要不然昨日也不至于只有寥寥数人,到时候,我自带的二百侍卫,再加上峄城的援军,足可应对。”
昨晚上杨仪忙了几乎整宿,俞星臣也是一夜谋划,几乎不曾合眼。
姜斯没想到他安排的这样周全:“俞大人……是打定主意了?”
俞星臣道:“只等姜统领拍板。”
“这些北原人实在猖狂可恨,我也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昨日所见兵备司被偷袭的惨状,姜斯感同身受,恨不得亲身上阵杀几个北原人,“俞大人的计划,我深以为然,其实俞大人不必亲身冒险,或者我代替俞大人前往便是。”
俞星臣一笑:“多谢姜统领,不过,我是必去武威的,迟早要走这一趟,所以我刚才说是一举两得。至于姜统领,你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姜斯明白他的意思:“你真不想提前跟永安侯商议……再做打算?我看永安侯未必肯答应。”
毕竟这是俞星臣代替杨仪以身涉险,调虎离山,以杨仪的脾气,绝不会应允。
俞星臣缓缓地吁了口气:“就不必了,让她好生歇会儿吧。有些事情,她心软拿不定主意,得有人替她决断。”
姜斯诧异,只觉着这一句话……虽是“体贴”,但又好像……太体贴了。
很快,兵备司内外传出消息,永安侯将离开,尽快赶往武威。
这次,俞星臣不仅跟姜斯通了气,也跟晁大通,江太监告知了。
不料江太监闻听,道:“姜大人你得留下来护着永安侯,我却无妨,我就跟着俞监军去吧,免得那些北原狗贼眼尖,看出端倪来。”
天公作美,启程之时,竟飘起雪来,俞星臣披了杨仪的兜帽披风,低低地遮着脸垂着头,无人可睹其真容。
江公公又撑起伞,假扮成姜斯的灵枢陪同。
众人把俞星臣簇拥中间,周围的人连他的身形也难得窥全。
可却没有人怀疑,毕竟一来永安侯的身子确实不好,当初她才来,就浑身上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脸,二来才发生过行刺的事,多点儿人护着,也没什么不妥的,反而是理所应当。
永安侯的车驾,六匹高头健马拉车,停在门口,俞星臣被江太监扶着一起上了车。
马蹄踏碎雪花,前后士兵开路,浩浩荡荡地出城而去。
俞星臣离开后,直到巳时过半,杨仪才醒来。
她并不是睡着了,而是因为精力匮乏,处于一种身不由己昏睡的境界。
醒来后,几乎忘了自己人在何处,半晌才清醒,先问赫连彰如何。
小甘道:“之前张太医才亲自过来,说是不曾发热,脉象也颇为稳了。不用担心。”
杨仪又静静想了会儿,起身,稍微洗漱,吃了半碗白粥。
忽然觉着身边少了点什么:“江公公在忙什么?”
小甘已经知道俞星臣替她离开的事情,只是姜斯叮嘱,让先不要告诉她。
但是小甘怎么忍得住:“江公公……”
杨仪本是随口问的:“怎么了?”这会儿看看,问:“豆子呢?又跑去跟小乖玩儿了?”
原来那两只狗子,也随着俞星臣一起去了。
小甘便没有再隐瞒,就把俞星臣乘坐她的车驾离开的事情告诉了,道:“如今城内百姓,以及兵备司中除了晁将军等几人外,都以为已经启程去了武威。”
虽然小甘没有提俞星臣想要“调虎离山”,但这个人从来不干没道理的事,杨仪怎会不知。
稍微一想,她已经明白了俞星臣的用意:“糊涂!”气往上撞,才说了声,整个人便又咳嗽起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断续地问:“为什么、不跟我商议……”
小甘赶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本来姜统领不让我告诉,就是怕你这样。”
杨仪道:“他在哪儿?叫他来……”
小甘很知道该怎么给她顺气,便道:“昨儿有两个侍卫受伤了不是?他去探望了。”
果真,杨仪听了这句,倒是不忙着让姜统领过来了。
小甘去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我听说,本来姜统领得知了俞大人的用意后,想要替他前往,不过俞大人说自己要今日启程回武威,这才罢休。”
杨仪喝了半口水,心中微乱。
小甘打量她的神色:“其实,昨儿晚上为什么好好地就让俞大人快些启程?是他做了什么错事?”至今小甘仍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但小甘心里清楚,若没有昨晚那一番话,俞星臣绝不会今日立刻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