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才知道人外有人,”说话声从外传来,正是牧东林带了鹿子走了进来,他向着杨仪拱手行礼:“永安侯见谅,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只是胡闹。”
杨仪也忙还礼:“牧督军。”
牧东林道:“不过,我仍是不懂,永安侯只跟我……有过一面之缘,也并没有给我诊脉,为什么就知道我有气血不足的症状?”
杨仪垂眸道:“是我唐突,只是牧督军年纪不很大,便两鬓微白,发为血之余,若是精力耗损,自会华发生,想必督军是劳神谋划损了肾精所致。此是我一家浅见,请勿见怪。”
而阿椿年纪明明比牧东林大很多,可先前相见之时,便见他乌发如青,目光烁烁,所以他们两人脉象自然不同。又有年纪之故,才判断帐子内是几人里的阿椿。
牧东林望着她淡然不惊,侃侃而谈,笑道:“这才是百闻不如一见。”
初十四对桑野跟阿椿道:“听见了?还不拿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桑野无奈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子,掂量了会儿,忽然道:“不会是你事先告诉了永安侯吧?”
初十四握着银子,挥拳作势要打他。
阿椿也掏出一块银子给了初十四,笑道:“愿赌服输,你又说这种小气的话,何况之前也没没告诉到底要用谁来假扮五爷,万一是鹿子呢?”
杨仪才知道他们在拿此事做赌。
牧东林请了杨仪出外,说道:“先前我等一叶障目,先入为主,未免有得罪永安侯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杨仪道:“牧督军客气了,这都是些微小事。只是不知今日为何请我来此?我看督军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妥的。”
牧东林笑道:“永安侯都说我肾阴不足了,这还是小事?”
初十四在旁嗤地笑出来:“对啊,这对男人来说可是大事,永安侯,你快给五哥开些个灵丹妙药,给他补一补才好。”
牧东林抬眸:“只管说嘴,做事儿不清不楚的,从外头回来弄的一身脏,还不去更衣?”
初十四笑容收减几分,随着牧东林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垂眸,终于也发现袖口那点殷红的血迹。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垂下:“是。那五哥先陪着永安侯,我去了。”
初十四来到外间,门外阿椿道:“怎么了?”
他举了举袖子,阿椿看见:“呵,怎么沾了血?怪不得五哥说你。给你提个醒也好,以后多留点心。幸亏永安侯没看见。”
初十四道:“她看见了也不会怎样,难道不兴我宰几个牲畜。”
之前董阎王等摆明挑衅,那些顺天府的巡差居然不敢得罪。
初十四等虽不是京内人,但对这些龃龉却十分熟悉,必定这董阎王是地头蛇,不太好铲平。
就算此刻拿进衙门,顶多打几板子,关个几天,改日,他们也会毫发无损的出来。
所以初十四让杨仪莫要费事。
毕竟他盯上的猎物,岂会轻饶了。
阿椿劝道:“这是京内,不是那荒蛮野地。你收敛些吧,明儿要走了,好歹别闹出事。”
初十四吐舌:“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一晃脑袋走开。
阿椿望着他的背影叹气,此刻桑野走过来,说道:“别很担心,我们有分寸,只是削去了该削的东西罢了。”
阿椿瞪向他:“这叫有分寸?”
桑野笑道:“不然呢?谁叫你不跟着去。”
屋内,杨仪竟不知杨登此刻如何了,有些心焦。
但牧东林却不疾不徐,竟只问她些保养身体之法。
杨仪起初以为他担心自身,便认真交代了几句,说了半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牧督军今日,是特意找我来闲话的?”杨仪想起在路上“偶遇”初十四几个人,以及他们不由分说请自己过来,直到如今。
牧东林瞥她一眼,笑道:“永安侯猜出来了?”
杨仪站起身。
牧东林道:“听说京内这两日风起云涌,宫中尤甚,永安侯还是暂且避嫌的好。”
杨仪盯着他:“是十七……”
“十七也是为了你着想,免得你左右为难。”牧东林淡淡道:“永安侯莫要辜负他一片心意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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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 二更君
◎十界迷悟,一世无忧◎
政明殿。
龙椅之前站着的,是宣王跟侧妃杨甯。
皇帝眉头微蹙:“宣王你甚是不懂事,侧妃怀着身孕,你跟她进宫做什么?”他的态度,就似乎两个人在没事找事儿。
“父皇,”宣王回答道:“侧妃之母被传入南衙,她放心不下,儿臣便陪她进宫看看究竟。”
纵然此刻,他依旧神情淡然。
皇帝哼道:“顾莜被传入南衙,不过是为紫敏失踪之事。已经交给他们去追查,有消息自然再说,你们着什么急。”
杨甯闻言抬头望着皇帝,含泪道:“皇上容禀,昨日之事乃是意外,是无妄之灾,臣妾的母亲并不知情,就算把她送到南衙,也是无济于事,求皇上开恩宽赦……”
皇帝扫了她两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有孕在身,就该自己留心,休要多管闲事。若是损了皇室血脉,也是你的罪。朕已经说了,查案的事交给有司,不必任何人置喙。”
杨甯听他这样不由分说,忙道:“皇上开恩,那毕竟是臣妾的母亲……”
“那被掳走的紫敏,还是朕的孙女儿!”皇帝的眼中透出几分怒色。
杨甯几乎后退。
魏公公一震,也忙把头低了些。
宣王难得地扶了她一把,又道:“父皇息怒。侧妃不过是为孝道,一时情切而已,其情可悯。”
杨甯咬唇忍泪。
皇帝揉了揉手指上的玉扳指,沉默片刻:“如果是别的事上,朕自然会开恩,但如今郡主下落不明,后宫太后跟皇后都惴惴不安,岂不都是拜顾莜所赐?先前俞星臣不是说的很清楚么?那刺客是冲着顾莜去的,紫敏不过是被牵连了!”
杨甯的眼神一变,手不知不觉握紧了。
皇帝道:“倘若顾莜是个聪明的,尽快交代动手的是何人,将其寻到,把紫敏安然找回,或许还算将功补过,朕自然会网开一面,但若她无法交代,那自然跟凶徒同罪。你们可明白?”
宣王方才垂眸看着杨甯,此时道:“儿臣明白。”
杨甯攥了攥拳,鼓足勇气道:“皇上这话虽是正理,但细想,臣妾之母只是内宅女子,而杨家,顾家,乃至宣王府,都是树大招风,试问又哪里知道是哪一个地方、得罪了一些不知什么厉害人,才对臣妾的母亲下手的……皇上叫南衙逼问她一个妇人,岂不是、岂不是过于无辜吗?”
皇帝拧眉,嘶地吸了口气。
魏公公想要喝止杨甯,观察情势,还是不敢轻易开口。
皇帝沉沉道:“你的意思是,这行刺的人,是冲着杨家、顾家,或者宣王府来的?”
杨甯的声音不高:“皇上容禀,自然难保有这些原因。毕竟杨家最近风头太胜,顾家……也常遭人嫉恨,至于王爷就更不必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果然聪明的很。知道往这些上面说,顾莜就是个受害之人、无罪了是么?”
杨甯忙低头:“臣妾断不敢,只是……只是事实如此。求皇上明鉴。”
皇帝道:“那你不如再告诉朕,昨晚上,杨登因何酒醉落水?”
杨甯没想到皇帝会提此事,整个人一震。
皇帝冷笑道:“难不成他是知道了……刺客是冲着杨家去的,顾莜乃是被他连累,故而自责才借酒浇愁?”
他把杨甯想说的话都截住了。
杨甯正在焦急乱思,皇帝眸色沉沉地说道:“倘若真如你所说,顾莜乃是被家族或王府所累,以杨登的性子,岂会如此消沉不振?或者,你想让朕传杨登来,让他说明真相?”
杨甯的双腿麻酥酥的,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皇上……”
却在此刻,外间内侍来报:“漕运司顾盟、太医院杨登求见皇上。”
皇帝仰头一笑:“越来越热闹。”
一声令下,外间顾盟跟杨登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进了政明殿。
杨甯正站的腿麻了,想回头看看外公,但又想到皇帝方才说要问杨登的话,心里一阵阵发寒。
万一皇帝质问昨日王府到底如何,那杨登会怎么回答?
虽然杨甯很了解杨登的性情,可……又有谁能料到?昨儿晚上杨登不肯跟她回王府,显然便是有决裂之意了。
万一他不念夫妻之情……
顾盟跟杨登跪拜。
“平身吧。”皇帝道:“许久不见顾卿,听说你最近身体欠佳,可好些了?”
顾盟的头发比先前越发白了许多,精神倒还强健:“托皇上洪福,臣还康健。”
“你这么着急赶着来,莫非也是为了……你们那位顾二奶奶。”皇帝微微扬首,眼神睥睨地。
顾盟道:“瞒不过皇上,臣确实是为了顾莜。”
“嗯……”皇帝不置可否,又看向杨登:“杨院监,听闻你今日告假在家,怎么又进宫来了?”
杨登道:“臣……”他看见杨甯在旁边,也瞧见杨甯的神情大不像样:“臣也是为了臣妻而来。求皇上、开恩。”
杨甯咬着唇,泪一涌而出。
皇帝沉默。
顾盟定神:“皇上,臣女素日虽行事无状,但此番乃是无妄之灾,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生性娇纵的女子,而且当日,是小郡主执意要进臣女的车驾,倒也不是她有心连累。”
皇帝的眼神一暗。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顾盟道:“皇上疼惜郡主之意,臣自然深知,因臣也是同样,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臣也已经派人去寻找郡主,若是、若是郡主有个万一……”
他一咬牙,跪地:“臣愿意把自己的人头献上,以死赎罪!只求皇上先饶恕了顾莜。”
这一句话,将殿上所有人都惊住了。
皇帝本要说的话,一时不能再说了。
他看向杨登:“杨院监昨夜……酒醉落水?为何如此?”
杨登伏身:“请皇上恕罪,臣、昨夜因……郡主之事,一时苦闷,导致无状失态。”
“你是因郡主的事?”
杨登道:“是、臣本想今日告假,可是听闻臣妻……”他跪倒在地:“皇上明鉴,臣妻虽犯大过错,但、纵然交付有司审讯倒也罢了,又哪里值得入南衙……求皇上看在杨家不曾负君的份上,开恩……”
皇帝的脸色越发冷峭了几分:“到南衙,是抬举她了,不是皇亲贵戚还进不去呢。何况,若她是清白无辜之人,自然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你们一个个又着什么急。”
他说的云淡风轻,冠冕堂皇,但谁不知道那南衙的可怕。
若非如此,杨甯也不至于这样情急失措了。
顾盟跟杨登齐声道:“皇上!”
杨甯索性也跪倒了,悲声磕头:“求皇上开恩……臣女愿意代替母亲受过。”
杨登虽惊心动魄,但看杨甯跪倒,一时忙道:“甯儿,你的身子不能如此……”
倒是宣王还只望着杨甯而已。
皇帝扫过面前的几人:“你们看着倒像是来逼宫的。怎么,朕是非答应不可了是不是?”
顾盟先道:“皇上明鉴,臣万万不敢。”
杨登也垂首:“臣也并非这个意思。”
魏明在旁看看皇帝,又看看众人,终于上前几步,颇有点语重心长般:“顾大人,杨院监,事情已经发生了,涉及小郡主安危,惊动了太后,皇后娘娘都因而急的病了,如今皇上只追究顾莜一人,并不牵连顾家跟杨家,已经算是开恩了,你们又何必如此呢?”
他又看向杨甯:“侧妃娘娘且有身孕,快快请起吧,就算知道你是孝心一片,但毕竟王法难违不是么?罢了,别再为难皇上了。”
魏公公招手,两个宫女上前,小心扶起了杨甯。
杨甯脸色惨白,只觉着天晕地旋。
如果顾莜是被关在什么别的地方,杨甯也不会这么着急,但那是南衙。
哪怕迟一会儿,顾莜恐怕都会掉一块肉。
她闭着双眼,微微急促的喘气,颤抖的手捂住了肚子。
魏明即刻发现了不妥:“侧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杨登抬头:“甯儿……”昨夜杨甯在巡检司就犯了腹痛,杨仪也说她动了胎气,如今这样……他一下子站起来:“快,快……找个地方让她平躺……”
很快,杨甯被送入了政明殿的偏殿之中。
顾盟跟宣王两人站在门边,魏公公也在门口等着。
半晌,杨登出来,顾盟跟魏明忙问:“怎么样?”
杨登道:“娘娘的情形有些危险,不过我并不精于女科,尤其是……还是速请太医院的全太医跟匡太医。”
这两位都是妇科的高手,后宫的娘娘若有孕事等,都少不了他们。
魏明立刻叫人去传。
打发了小太监,魏明思忖了会儿,小声道:“几位,叫奴婢的浅见,各位还是先稳一稳,别因为一个人,大家伙儿横七竖八都栽进去。何况……就算进了南衙,也未必就出不来了呢。”
他说了之后,呵呵一笑:“我先回去了。各位好好想想吧。”
送了魏明,顾盟跟杨登对视了眼。
宣王见状,便先行入内。
廊下无人,顾盟对杨登道:“昨日你去了府里,找朝宗说的那些话,我已经知道了。”
杨登的唇动了动。
“他已经向我承认,他说了谎话,”顾盟的声音老沉微哑,透着无形的威慑力:“因为顾莜之前给他没脸,甯儿又曾因为瑞湖的事情而针对他。偏最近他又被我冷落,所以记恨在心,故意编排了那些不经之谈来泄愤。你不要把那些胡话放在心上。”
杨登愣住。
顾盟道:“杨登,当初顾莜不顾一切要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么?”
杨登迟疑着摇头。
顾盟盯紧他:“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老实的好人,这京城内多的是聪明绝顶之人,阴险狡诈之人,甚至无所不能之人,唯独少的……是那种志诚老实的君子,所以我最后答应了顾莜,我以为她嫁给你,至少会一世无忧,你明白吗?”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你是怎么做的?你对得起她吗?”
杨登的唇哆嗦,终于转开头:“我知道对不住她,可是她不该做那些事……”
“我说了那是误会!”顾盟喝止:“你何必还要纠缠!何况她不是已经……改了很多了么?说句不好听的,连佛家都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什么你就不能跟她安安稳稳的!”
“我心里过不去,老爷子,”杨登落了泪:“你知不知道?我宁肯她对我那样,我必无所怨言,但……仪儿不行,不行。”
顾盟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他咬了咬牙,扭开头,最后道:“你果然是个老实志诚的人,可就是太老实了、令人恨!”
殿内。
杨甯之前犯了一阵晕眩,此刻悠悠醒来。
她看见宣王站在自己跟前。
“王爷、还在。”杨甯轻声道。
宣王端详她:“除了护国寺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杨甯怔住:“什么?”
宣王负手道:“看你……不顾一切,或者也可以说是真情流露,大概如此之类。”
杨甯双眸微睁,唇动了动。
宣王凝视着她的脸,眼神带几分探究:“你这个人,说你真,你‘真’的极少,说你假,你却又‘真’的惊人,这次是为了你的母亲,上次,是为了谁?”
杨甯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王爷、何必说这些……我也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查出护国寺那日,你都做了什么,只要知道了,当然会明白你为了何人。”
杨甯觉着肚子又抽了一下:“王爷……”
宣王的脸色却仍是很淡漠,道:“真的有那么舍不得?所以先前,父皇说是他禀告了刺客冲着顾莜而来,你才会那样反应,既然你们不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你还念念不忘?”
杨甯竟有些受不了:“不要说了!”
宣王仔细看着她痛苦的脸色:“这会儿你倒像是个真的人了。”
杨甯抬手捂住了脸,不想让他看自己难堪之态。
宣王也没有再看,而是走开了几步。
沉默片刻,他道:“我在护国寺这些年,唯独弄懂了两个字。”
杨甯慢慢地放手:“是什么?”
“就是……”宣王道:“‘因果’二字。”
杨甯微震,喃喃道:“因果?”
宣王淡声道:“十界迷悟,无非因果,缘生缘灭,便是因起跟果落罢了。所以,你也不必如此执迷痛苦。各人自有各人的因果,一切艰难或喜乐,不过因果相关,应劫而已。”
他说了这句,却又朦胧一笑:“只是,你此刻的痛苦执迷,亦算是因果的一部分。倒也罢了。”
宣王回身,看杨甯满目茫然,宣王道:“至于顾莜,也是同样。她种下了因,自得其果。你最好不要过于干涉。”
先前几句,乃是佛教之中的因果关系,并宣王自己的感悟。
纵然杨甯聪明,但这会儿一时也无法彻悟。但这一句却凛然明白。
她的眼神利了起来:“王爷是说,母亲落得如此地步,是她自己……”
宣王道:“这个你比我更清楚。扪心自问就是。不必问我。”
杨甯语塞,片刻她道:“那王爷你的因果呢?”
宣王目光涌动,却并未回答。
午后。
小太监来报信,说是皇上开恩,命南衙放人,让御史台跟巡检司联手查办。
杨甯说不清自己是惊还是喜,忙赶去南衙。
她悬着心,生恐自己看到无法承受的场面……之前只是听说过有关南衙的种种,虽觉可怖,但只是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无关,倒也罢了。
哪里想到有朝一日,竟是息息相关!
正等待中,两个太监将顾莜抬了出来。
杨甯只看一眼,差点要昏过去。
南城门外,城郊六里地。
官道上十几匹马儿正奔腾疾驰。
簇拥当中一人,身着锦绣麒麟袍,头戴忠靖冠,玉白的脸上蒙着一块儿帕子,只露出狭长锐利的双眸,正是蔺汀兰。
马蹄踏落,尘土飞扬。
眼见京城在望,蔺汀兰突然放慢了马速。
身后众人不明所以:“小公爷……”
蔺汀兰眯起眼睛,盯着前方小小酒肆之旁。
小树林边儿,一匹通体素练般的白马正闲步吃草,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闲闲地靠在杨树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目光对视的片刻,蔺汀兰心头竟一顿。
他转头看向身旁众人,一边抬手,仿佛自然而然般将蒙脸的帕子除下。
“你们……先行回京,我随后就至。”
一声令下,众禁卫策马而去。
蔺汀兰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马来至那酒肆之前。
他甚至并不下马,而只是半带戒备地问道:“这会儿京内该热闹的很,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放抚了抚白马的脖颈,抬腿走了出来。
他似乎没看出蔺汀兰的敌意,而向着旁侧的酒肆一笑扬首:“聊聊?”
第419章 三更君
◎慧眼如炬,一个盟约◎
这酒肆里没别的客人,小二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两人,盼着他们进来光顾,又不敢贸然招徕。
蔺汀兰诧异于薛放的态度,不知他想干什么。
薛十七却笑道:“怎么了,怕我吃了你?小气吧啦的。”他率先进了那小店内。
小二立刻高兴起来,围着薛放道:“客官,要吃点儿什么?”
薛放道:“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有的是银子,我是指那位。”他指了指才在门口下马的蔺汀兰。
小二一看蔺汀兰那身衣袍就知道是京内的贵人,响亮地答应了声:“好嘞!”
赶紧忙前忙后地张罗,其实也没什么好酒菜,只稍微弄得精致干净了些而已。
蔺汀兰满腹疑窦,在薛放对面坐了。
他已经把之前蒙面的帕子摘下,放进了怀中:“我以为是小侯爷请客,怎么……难不成是特意在这里伏击,拦个人请客的?”
薛放尝了一口酒,又放下:“对啊,你就是那个有幸被挑中了的,别太感激我了。”
蔺汀兰因一路疾驰,便喝了半杯茶润喉:“小侯爷到底想怎么样?”
“你是去追踪那颠道士的?”
蔺汀兰目光闪烁:“什么颠道士,我不知道。”
薛放的眼中掠过一点笑意:“哦……就是那个掳走小郡主的‘刺客’,杨仪跟我说……有个人告诉她,那是颠道士。”
蔺汀兰垂眸:“原来这样。我虽然确实是去追踪紫敏,只不过没见过什么道士不道士的。”
“那找到小郡主了?”
稍微沉默,蔺汀兰道:“并没有。”
薛放点头:“那也无妨。”
“为何?”蔺汀兰皱眉问。
“我想,小郡主那个人,是有点儿福运的,多半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蔺汀兰吃惊:“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看相算命?”
薛放啐了声:“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有那么一句话‘傻人有傻福’。”
蔺汀兰差点儿忍俊不禁:“你……我可真想不到,你这么会损人,连紫敏那丫头都不放过。”
薛放道:“我夸她呢,怎么说损她?傻点儿不好么?”
蔺汀兰想了想:“嗯,憨傻些许,确实也有好处。”
“这口吻……”薛放道:“像是你聪明绝顶似的。”
蔺汀兰忍不住笑。
薛放给了他一杯酒:“喝吧。我是不能多喝。”仿佛有点遗憾,却偏窃笑的口吻。
“哼。”蔺汀兰并没问他为何不能多喝,因为知道他的回答多半会带着炫耀。
——毕竟有人管着他了。
喝了一口滋味不太美妙的酒,蔺汀兰道:“小侯爷在这里拦路,不会只想问我关于紫敏的下落吧。”
薛放道:“确实还有一件事。”
“请说。”他看似随意地晃着杯中的浊酒。
“我最近听说,你们公主府曾经想向杨家提亲?”
蔺汀兰的手何其稳,此刻却差点把那酒泼出来,重又警觉:“听谁说的?”
“别急,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薛放挑唇:“我去过公主府了,还见过你那个……”
蔺汀兰色变,拧眉看向薛放。
薛放把那夜杨仪去公主府寻蔺汀兰,自己不放心也随着赶去,以及蔺夜兰想要让杨仪杀了他的事告诉了。
蔺汀兰听薛放说完,脸色已经如凝冰雪。
薛放问道:“为什么他说,你恨他?”
蔺汀兰不答,只是把杯中那些并不很好喝的酒一饮而尽。
薛放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说也罢了。横竖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蔺汀兰实在不晓得他到底想干什么:“你拦着我,说东说西,到底有没有事?你若不说,我要赶着回京覆命。”
“你急什么,我这不正要说么。”
蔺汀兰后知后觉,突然发现薛放好像跟平常有点不同。
他虽然仍是举止如常,并无明显异样,但是他素日做事都是直来直去,此刻却跟自己“谈天说地”,这感觉就好像他有一件极为难的事,不敢开口……
蔺汀兰不知自己的“直觉”对不对。
“我想问你一件事,”薛放的声音略沉了几分,果真有些艰于出口:“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不在杨仪身边……”
蔺汀兰只听到最后几个字,已经毛骨悚然,差点起立。
“你在说什么?”
薛放呵道:“我就是随便问问,假如我不在,你会不会……”
蔺汀兰屏住呼吸,想等他说完这句话。
这种感觉就仿佛在潜水,一直在拼命憋气。
“会不会怎么。”他按捺不住,憋气失败,恨不得掐住他叫他快说。
薛放缓缓道:“会不会助她护她,尽你所能,保她无恙。”
蔺汀兰咽了很大一口唾液。
“你、疯了?”他盯着薛放。不然为什么会说这些话:“或者出了什么事?你要离京?”他虽然迷惑,心却转的很快。
薛放哼道:“谁叫你反问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蔺汀兰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那些疯狂的思绪,就像是春日的柳絮一样,随风乱舞不可一世。
“我觉着你问了一句废话。”他假装不在乎般地回答。
“意思是?”
蔺汀兰深深呼吸:“虽然她未必需要人如何,但我自忖不比你薛小侯爷差。”
“你知不知道,”薛放长指点了点他:“要放在以前,就凭这句话,我定要揍你一顿。”
“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虽然讨厌你,不过,你却也是我信得过的人。”
蔺汀兰迷惑,不由问:“你、你真的要离京?到底怎么回事?”
“不该问的别问。记得你说过的就行了!”
说完后,薛放握起自己没喝的那杯酒,示意蔺汀兰。
蔺汀兰举杯。
薛放跟他轻轻碰杯,叮地声响,仿佛一个盟约。
“我破例。”他一口喝光,抄起筷子开始吃菜:“赶紧吃别浪费,吃饱了好回京。”
“薛不约……”
薛放“嗯”了声,头也不抬地狂吃。
蔺汀兰盯着:“我还是想问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薛放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道:“就是想踏实点儿。”
“什么踏实?”
薛放夹了一筷子卤肉,塞到他嘴里:“吃你的吧。”
蔺汀兰哪里有心思吃东西。
薛放毫不客气,奋力吃了一大半:“你不吃也得给钱。别想赖账。”
小二听见“赖账”两个字,十分警觉。
蔺汀兰掏出一块碎银子扔了过去,小二喜笑颜开,身手敏捷地接住:“多谢官爷!”
薛放叹气:“好阔绰,京城里但凡是条狗都比我有钱。”
蔺汀兰深锁眉头:“你那嘴里能不能说一句好听的。”
薛放斜睨:“我能好好地跟你吃了一顿饭,已经是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花儿?”
蔺汀兰狐疑,终于道:“薛十七,我……跟你可并不熟,你今日……”
“不熟?”
“那、那当然。”
薛放抿唇,忽然一声唿哨。
白兔从林子里颠颠地跑了出来。
“别他妈装了,”薛放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你这藏头露尾的混账东西,真以为老子眼瞎了?”
不等蔺汀兰反应,他已经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小公爷窒息了半晌,才喝道:“你给我站住!”跃上马背,打马追了过去。
顾莜在御史台在押。
先前在宫内,杨甯跟杨登本害怕,担心会看到血肉模糊的骇人情形。
谁知顾莜虽是被抬着出南衙的,但浑身上下,竟是一点儿伤都没有。
南衙的行刑太监捏着嗓子笑道:“二奶奶真好福气,皇恩浩荡才得如此,不然,哪个进来的,不得脱层皮儿才出去。”
旁边一个也笑容诡异地说道:“说来其实咱家也不忍心,这么漂亮的皮肉跟脸蛋子,要是弄坏了……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隔着远,杨甯还没靠前,听不真切。
她只顾盯着顾莜,仔细看她如何。
杨登给她诊脉,察觉顾莜的脉象极乱,想必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御史台跟巡检司各自有人等在宫门外。
看到太监送出来,便上前接拿。
起初顾莜浑浑噩噩,倒还安静。
此刻略略醒来,察觉有人靠近,便尖声叫道:“别过来!”
她的脸如白纸,仿佛神智失常,不肯叫人靠近,甚至都不认得杨登。
就算是杨甯唤她“母亲”,顾莜也只管哆嗦,抱着头缩起身子,发疯地叫嚷:“别过来!别、别碰我……”声音逐渐凄厉。
宣王命人先送杨甯上车,不许叫她再看下去。
杨登站在原地,如做噩梦。
他到底是宫中的太医,见顾莜如此,就知道她受过折磨。
只不过南衙的手段极其阴私毒辣,表面虽看不出异样、甚至给人一种体面似的假相,实则……受过刑的人只怕……已然完了。
杨佑维赶出宫来扶住了杨登:“二叔!”
而那边,杨甯木然上了车,往外看去。
她看到顾莜被带上了御史台的马车,或者说是囚车,御史台跟巡检司的人仿佛在商议交接。
杨甯望着巡检司那人,虽然那是个她从没见过的主事,但此刻在她眼里,那赫然竟是向着她冷笑的俞星臣。
贤良祠馆舍。
杨仪跟牧东林才说了几句话,顺天府的人找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