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领路,向内走去,不多时到了一处简单隔开、并没有门的“雅间”:“就是这里了。旁边是窗户,极敞亮的。”
杨仪并不挑拣,见他们还没来,就先跟小猷坐了。
小二送了茶上来,杨仪道:“有新鲜好点心便拿些上来。”
廖小猷一直掀鼻子,搓搓手:“这里的气味好香啊。我都饿了。”
杨仪知道他食量大,既然胡太医张太医还没有来,她便又吩咐小二,让去弄四碗卤肉面,几个新鲜出炉的肉饼,先给小猷充饥。
小二赶忙去准备,杨仪则转头从窗户边儿向外看光景。
正在想胡太医张太医为何还不到,却见两匹马从道上缓缓而来,柳荫遮挡,马上的人看不清面孔,却瞧出为首那人,体态端正,别有一番气质。
杨仪无意中瞧见,以为路人而已。
谁知等人从柳荫后转出,杨仪定睛一看,惊愕。
原来那竟是俞星臣跟灵枢两人。
杨仪惊疑:难不成这么巧,俞巡检是从这儿经过的?
殊不知竟比这还巧,俞星臣马上回眸,扫向此处,目光所及,正好看见了杨仪。
杨仪陡然间跟他目光相对,来不及闪避,索性向着他一点头。
眼睁睁地,就见俞星臣淡淡笑笑,然后不偏不倚地奔着此处而来。
听见小二出去迎客的声音,杨仪拧眉,竟不知俞星臣是路过、看见自己在这里进来打个招呼……还是他竟然听了太医的话来赴宴了。
但她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俞星臣来赴这种宴的理由。
一来他不是个闲人,二来他绝不会跟胡太医他们做这无所谓的应酬。
那只能是路过。
杨仪胡思乱想中,俞星臣已经在小二的导引陪同下走了过来。
面对他,小二竟不敢多话,毕恭毕敬地后退。
俞星臣向着杨仪拱手,温声道:“我来迟了?”
杨仪目瞪口呆:“你……你来赴宴的?”
俞星臣似乎不懂她这话何意:“难道……不是胡张两位太医设宴相请吗?”
杨仪欲言又止,只用疑惑的目光看过俞星臣:他怎么了?怎么跟性情大变一样,还是说就缺了这顿饭?
两人无声之中,廖小猷在旁已经开始吃面,呼噜噜,面条给他吸的山响。
俞星臣望着小猷,又看向杨仪,若无其事:“听说也请了小侯爷,怎么不见他到场?”
灵枢在后看了眼俞星臣,垂眸。
杨仪正端起面前的茶,闻言道:“哦……他有事,不能来了。”
“不知何事?”
“有些应酬。”杨仪淡淡地回答,为了免得俞星臣再追问,杨仪反问道:“对了,不知那个案子……可顺利结案了么?”
俞星臣道:“总算不辱使命。”
杨仪觉着他这个词用的奇怪,什么使命,谁的使命。
“真的是那个沈掌柜所为?但如果只推了易仼的话,那也不是故意,毕竟易仼服了药……应该不足以定他死罪吧?”
俞星臣道:“沈掌柜当时招认,只是为了给沈如音打掩护罢了。他不想让沈如音牵扯其中。”
杨仪意外:“是吗?还有沈姑娘的份儿?”
俞星臣将沈如音招认种种告知。
杨仪愕然:“那么,是沈如音致易仼身亡?可跟易仼苟且的那人是谁?给沈如音送消息的又是谁?”
俞星臣一笑:“你不如猜猜看。”
杨仪摇头:“我又如何能猜得到?”
俞星臣从陶氏的供词中发现了蹊跷,当时易仼口口声声对陶氏说“那些女孩子”以及“她们如何如何”。
当时俞星臣就察觉不对,假如只有沈如音一个,那易仼自然不会用“那些”,“她们”来形容。
那就是说,沈如音不是唯一的那人。
所以在听沈掌柜跟沈如音说起易仼还有个姘/头的时候,俞星臣丝毫不觉惊讶。
俞星臣在意的,是陶氏提起魏云去找过她的那件事。
魏云显然是知道易仼的底细,本是要提醒陶氏的,可不知何故并没说出。
而魏云说什么“伤天害理”又是何意?
俞星臣把西城易仼教过的书塾里的小童子们查了一遍,得知其中一个小童的继母这几天病倒。
让沈如音一认,恰是那日跟易仼苟且的妇人。
妇人招认,是易仼勾引自己,她把持不住,两人才一拍即合。
那天晚上虽逃离现场,但受了惊,竟一病不起。
俞星臣说了此事,望着杨仪震惊的神情,道:“易仼此人十分下作。当初他之所以从教书先生转去做账房,也是因为他当时出了一宗丑闻,不过这么多年了,依旧旧习难改。”
“什么丑闻?”
“当时他跟自己的女学生有逾矩之举。”
这件事被人发现了,只碍于易仼素日名声颇好,所以才未追究,易仼才去当了账房。
没想到在沈家,故技重施。
杨仪眉头紧锁,又道:“怎么好好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会喜欢易仼那种人。”
俞星臣道:“此人虽下作,但极会花言巧语,又擅长做小伏低,会那些温柔小意的把戏,所以很得女子的心。”
沈如音又是个从小被惯坏了的,被易仼暗地里奉承示好,他又会装可怜无辜,玩弄起心机来,那女孩子如何是他的对手,就以为他是个好的,竟是鬼迷了眼对他死心塌地。
杨仪听着俞星臣说什么“做小伏低,温柔小意”,竟有些怪怪的,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俞星臣道:“对了,那字条……你还没有头绪,不知是谁?”
杨仪忙又一想:“总不会是、陶娘子?”
俞星臣的面上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怎么一猜就中了?”带些夸奖的口吻。
杨仪也没想到真的就猜中了,便道:“我只是觉着,易仼再怎么会假装,身为他的娘子,陶氏总不至于对他一无所知,到底该有些察觉才对……”说到这里,心里的那种违和感更甚了,但却不是因为案子。
俞星臣却道:“是啊,陶氏自发现易仼一味欺骗,自然不甘坐以待毙,她早就察觉了易仼带人在魏云的旧居胡搞,这才是引发她动了杀机的直接原因。”
魏云可算是个清白一心的好人,怎乃天不假年,偏是易仼这种渣滓,风生水起左右逢源。
陶氏心里恨极了易仼,察觉他竟带人在魏云的院子里如此,简直是玷辱魏云,恨不得把易仼剁碎了。
那日她知道易仼要去幽会,就故意写了信悄悄叫人给了沈如音,这也算是一石二鸟了。
杨仪道:“不对,就算陶氏下了双份的那药,又叫沈如音去撞破……但也未必保证易仼一定会死?”
俞星臣道:“你也这么认为?”
这个问题,俞星臣问过陶氏。
陶氏的回答是:“我就觉着,人不可歹毒到那个地步,老天爷一定会收他。”
确实,她盼着易仼死,但她的手段未必就真能置他于死地,也许最后构成这一切的,确实有所谓“天意”。
杨仪却担心起来:“倘若是这样,那么……是谁真正杀了易仼,谁可担起这罪名?”
俞星臣微微摇头。
“何意?”
“没有人,”俞星臣端起杯子,“这个案子里,没有人是真正的凶手,每个人都做了一点,但正如你所说,那补药未必能致死,沈如音推一把也未必致死。”
“那将如何结案?”
俞星臣已经结了案。
易仼下作卑劣,屡次不改,最后马上风而死,属于咎由自取。
沈掌柜管教不严,沈如音丧德败行,各打十杖,并赔偿陶娘子二十两银子。
他并未追究陶娘子的罪责,虽然陶氏曾真的想易仼死。
但俞星臣难得的发了一点慈悲——他认为被易仼恐吓逼迫到那种地步,陶氏大概是有点失去理智,其情可悯,不必追究。
最主要的是,没有太医能够肯定地证明,多吃两包补药就会丧命。
何况她还有个孩子要抚养,得了沈家二十两赔偿,总能支撑孤儿寡母过几年了。
陶氏在听见判决后,哭倒在地。
她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竟是这样结局。
杨仪听完后,也瞪向俞星臣:“你真的没有追究陶氏罪责?”
俞星臣道:“你觉着我该追究?”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以为按照俞大人的性格……我是说办事……”他不该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人。
毕竟那两包补药就算不至于致命,但也有一部分助力,何况陶氏还写了字条引沈如音到场。
陶氏如此安排,可见周密跟她的决心。
倘若这回“老天爷”杀不死易仼,难保陶氏会就此收手。
俞星臣看着在旁边大快朵颐的廖小猷,只轻声说了一句话。
——“若陶氏论罪,他们的儿子,便是丧父失母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何况说者也未必无心。
杨仪怔怔地望着俞星臣。
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微微地泛了红。
胡太医跟张太医赶到的时候,廖小猷已经吃过了一轮。
桌上堆了十几个碗碟,几个小二正抱着撤下。
胡太医的眼睛几乎有些不太好使,只觉着那些杯盘仿佛数以千计,反正他是数不过来了。
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形。
张太医为他们的迟到做解释,道:“我说租一辆车方便,这个犟驴非要找个便宜骡子,结果什么都没得,只能步行而来。实在抱歉。”擦擦头上的汗,他道:“小侯爷没到?”
杨仪道:“他有事。恐怕不能前来。这是小猷,也是巡检司的。”
胡太医望着廖小猷神人一般的体格,想到方才那些空了的碗碟,心里更冒出一种不祥的念头。
“既然、既然小侯爷不能到,我……去点菜?两位都想吃什么?”
杨仪自然无意见,俞星臣同样。
倒是廖小猷大声道:“要吃鱼,肘子,蹄髈,还有合欢烧海参,红烧鹿筋……方才他们说做,还没送来!”
胡太医跟张太医的脸色都不太妙。杨仪也惊奇,忙拉住小猷:“吃什么海参,鹿筋?”
廖小猷道:“瑶儿姐姐说了,吃海参跟鹿筋对男人好。”
振聋发聩。
杨仪张开手掌,遮住口鼻,假装自己不曾尴尬,心想:回去倒要提醒瑶儿,叫她别什么都跟小猷说。
俞星臣垂眸喝茶,神态自若,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直到廖小猷对杨仪道:“瑶儿姐姐还说,十七爷在那住的时候,都是吃这些的,是不是小太医?”
俞星臣上扬的唇角开始微妙的下撇。
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鬼鬼祟祟地躲了出去。
胡太医如丧考妣地:“你听见了?什么海参鹿筋,你五百钱加我五百钱,这如何打得住?”
“虽然说永安侯跟俞巡检都在,不可怠慢,但若再加上这些昂贵东西,只怕你我只能卖身了……”张太医也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胡太医豁达而变通,悻悻道:“就算卖身,谁能要?若有人要我早就卖了。”
“呸呸,”张太医还有点急智:“咱们不如偷偷地去厨下,跟他们说……如此这般。”
胡太医喜道:“老张,真有你的!”
两人商议妥当,分头行事。
张太医进内寒暄,说些俞巡检破案神速,永安侯拔刀相助等话。
正说着,胡太医皱着眉回来,抱怨道:“哎哟真不巧,方才去厨下,他们说,今儿海参没有好的,鹿筋更是少见……鱼倒是有,不过也不算很大,就只能凑合着……”
杨仪忙道:“无妨,便宜行事。”
廖小猷疑惑:“不对,刚刚明明说有,还说海参是他们最拿手的,楼上点了好多呢!”
胡太医眨巴眼睛,急中生智:“对对,就是楼上,都给楼上要去了。哎呀,这好东西就是抢手,可惜我没有早点儿定下菜色,要早知道……”
廖小猷道:“我不信,方才还有,怎么这么快就没了。”他起身拔腿往外走去。
杨仪怕他惹事,忙道:“小猷回来。”
小猷正迈步出门,偏巧这时侯,小二端着一碟葱烧海参向楼上去,小猷一眼看见,道:“这是我先要的!为什么要给别人!”
他大步走过去,要抢过来。
小二忙陪笑道:“这位爷,这是楼上几位军爷要的。您那桌儿说了不要这个的……”
廖小猷道:“你胡说,这就是我要的,给我!”
他张手要去抢,冷不防头顶上一个东西扔了下来,正准准地打在廖小猷的头上。
那东西倒是不重,又或者是那人没想真正伤他,啪地在小猷后脑勺一弹后落在地上,低头看去,却见竟是个吃干净了的桃核!
廖小猷忘了去拿海参,抬头,却见栏杆处,趴着个仿佛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正笑嘻嘻地望着他道:“你这傻大个,怎么还跟人抢吃的?那是我们要的,你要吃,叫他们做去!”
小二趁机赶紧撒腿往楼上跑。
小猷生气:“你为什么打人?有本事下来!”
少年笑的明眸皓齿,道:“我就打你,有本事你上来。”
小猷受不得这激将法,立刻就要上楼,得亏杨仪出来:“小猷!”
廖小猷被她喝止,才站住,却指着楼上那少年道:“小太医,他欺负我!”
杨仪抬头看去,见那少年生得颇为俊美,两道眉毛透着英气,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因为倾身的姿态,长发从身后倾泻而下。
当看见杨仪的时候,他的眼中透出几分惊诧。
杨仪方才跟着出来,瞧见小猷被果核砸中,虽不至于能伤到小猷,但总叫她不舒服。
忙道:“你过来,我看看伤到了没有。”
廖小猷果真低下头,乖乖地把脑袋给她看。
杨仪仔细摸摸他的后脑勺,没觉出肿来,问道:“疼不疼?”
小猷嘿嘿一笑:“不疼。”
楼上少年看着她温柔呵护的举止,眼睛越发睁大了几分。
杨仪才抬头,有些不悦地盯着那少年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就出手伤人。”
少年听她的声音温和中不乏威严,便挑唇一笑:“你又是何人?是这傻大个的什么人?”
杨仪道:“我在问你话,请你先回答。”
这会儿俞星臣跟灵枢也走了出来,俞星臣看看楼上的少年,对杨仪道:“休要动怒,不必跟些纨绔一般见识。还是回去吧?”
不料少年竟听见了:“喂,你说谁是纨绔?”
俞星臣呵斥道:“休要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
少年屏息,目光闪烁。
此刻他身后有人叫道:“十四,你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回来吃酒?”
突然间,少年纵身一跃,竟自栏杆里直接跳了下地!
有人惊呼,而少年轻巧地落地,灵活的如一只豹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