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的眼眶有些潮润,慢慢起身,沉默。
蔺夜兰道:“我知道你身体也不好,想必你很清楚这种感觉。”
杨仪强忍着心中的难过:“是啊,我从小到大,吃药跟吃饭也是差不多的了。”
蔺夜兰道:“你又是为何会体弱呢?按理说,令尊令堂,都是懂医术的……很不至于就……咳……”
杨仪本来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
毕竟就算父母是华佗再世,那也未必就能保证孩子如何。
何况……当初洛蝶是怀着身孕离开杨家,自然很容易失于调养,再加上可能是先天的原因。
但奇怪的是,这一句话,却仍是撞进了她的心湖,砸出了些近似于不安的涟漪。
杨仪强打精神,又询问蔺夜兰从小吃过什么药之类。
蔺夜兰微笑道:“多的是,随便的拿一本药簿名字,从头开始看,我没吃过的比吃过的少的多。有时候我突发奇想,觉着我前世是不是神农……所以这辈子,才下凡来尝尽百草。”
杨仪听他说药簿上的多半吃过,没法形容心中的苦涩,没有人比她更懂这种无助绝望的感觉了。
听到后一句,悲凉之中,却多了一抹诙谐。
杨仪一笑,蔺夜兰也笑,只是他这一笑竟激的又咳嗽了起来,身子顿时颤抖的像是被风掀动的落叶。
看的杨仪触目惊心,忙上前道:“小心!”
手抚在他的背上,似乎能听见他胸腔之中那因为咳嗽而无法自抑的震动,震的她的手颤。
恍惚中杨仪觉着自己摁着的不是他的背,而是一面薄薄的用皮裹着的鼓。
她甚至不敢用力,更加担心他会自己咳破了心肺……
正在此时,外头宫女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小公爷,您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另一道人影已经从门口掠了进来。
杨仪讶异抬头,看见了真正的“蔺汀兰”。
小公爷闪身入内,却又即刻止步。
他一身的麒麟武官袍,头戴忠靖冠,细腰叠裙,玉带皂靴,站在那里,如一副精致的画。
蔺汀兰看向杨仪跟蔺夜兰,眼神从惊急,到逐渐平静。
夜兰拢着唇,躬身忍着咳。
却在此刻,永庆公主去而复返,猛地看见这一幕,她的脸色骤变,忙上前道:“怎么了?”
问了一句,蔺夜兰无法回答,永庆公主却不由分说地扭头看向蔺汀兰:“你好好地回来做什么?是不是你惹了夜兰生气?”
蔺汀兰平静的眸色忽然像是掀起了波浪。
嘴角一抽,他却没有开口。
这种家事,又是这种时刻,杨仪本来不便插嘴,但是见状她仍旧解释道:“殿下,不是小公爷……是方才公子开了个玩笑,才……”
夜兰也声音断续道:“母亲……不关、汀兰的事。”
永庆公主却仍是没好气地冷哼了声,这才又转向夜兰:“你自己不是说了么,你是不能情绪起落大喜大悲的,怎么又开什么玩笑?”
蔺夜兰道:“因见着了杨侍医,心中一时放松,母亲勿惊。”
永庆公主握住他的手,看看他的掌心:“你这个傻孩子。”声音悲戚。
杨仪站在夜兰身侧,本正惊诧于公主对于蔺汀兰的态度。
听到公主声音不对,她垂眸,却惊见公主攥着蔺夜兰的手,而在他合拢的掌心里,有血迹正慢慢地淌了出来。
原来他放才那一咳,竟咳出了血。只是他不想让人看见,故而藏在掌心里。
杨仪无法呼吸。
她望着蔺夜兰,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小公爷走过来,将她拉开。
永庆公主也没有理论,她的心思已经都在蔺夜兰身上,忙着叫人进来,抬他入内歇息。
杨仪同小公爷出了门。
沿着廊下向前,望见前方是一片的月季花圃,花朵烁烁,清香扑鼻。
两个人都不知怎么开口,气氛有点奇异的尴尬。
杨仪索性暗中深深呼吸,以缓解方才在殿内的不适。
顷刻,蔺汀兰道:“他的情形,能治吗?”
杨仪本能地摇头,想想不对,便补充:“我的医术有限。但天外有天……倒也不能说就不能治。”
蔺汀兰低笑了声:“你真会替人着想。”
杨仪听了这句,忽然想起先前公主跟蔺夜兰说什么“蛮横求娶”“提亲”之类的话。
当时她的注意力都在蔺夜兰跟双生子身上,竟没细想,现在蓦地想起来,便看向蔺汀兰。
难道公主府曾经想去求娶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起这种意的?
杨仪不解,但却生出几分惴惴不安。
幸亏没有开这个口,不然的话,虽然她绝不会答应嫁给别人,但难保会不会节外生枝。
她想询问蔺汀兰,又觉着不便提这些。
于是说道:“京城这里,对于双生子似乎并不怎么忌讳的……为什么从没听过你跟公子是双胞呢?”
蔺汀兰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那个。”
杨仪想到方才公主对于蔺汀兰的态度:“这是何意?”
蔺汀兰顿了顿:“哥哥跟你说了我们出生的事情?”
大概毕竟是双胞兄弟,心有灵犀,夜兰的所作所说及其心意,蔺汀兰也隐约察觉了。
杨仪道:“公子只说他出生的时候,十分小弱,而小公爷不同。”
“不同?他总喜欢粉饰太平。”蔺汀兰仿佛讥笑。
杨仪愕然:“您在说什么?”
蔺汀兰道:“他告诉你脐带的事了吧。”
“是……说小公爷从降生就十分活泼。还咬着脐带。”
蔺汀兰嗤笑:“我不是什么咬着脐带,我是想用脐带把他勒死。”
杨仪头皮发麻,一下子止步:“什么?”
蔺汀兰的脸色简直比平时还要更白上几分,这件事像是个藏在他心中的暗器,总是会把他扎的鲜血淋漓,从来不敢轻易触动,更遑论“取出”。
今日却说了出来。
他往栏杆前走近了一步,俯身看一朵半开的月季。
有只不知哪里飞来的熊蜂,正在翠绿的叶片上头认真地打转,极精妙地切下一点圆。
蔺汀兰道:“你问我详细,我也说不清,毕竟我也难记的在人肚子里的事。不过我听他们说起来,当时我是攥着他的脐带,把那个东西绕在他脖子上,一边拉拽一边咬的。”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又道:“所以公主觉着我天生凶残,是个在娘肚子里就要谋杀哥哥的狼崽子。”
杨仪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忽然意识到,蔺夜兰为什么天生体弱的原因,也许是在母体之中,两个兄弟互相争抢……这才导致一个体弱,一个健壮。
可是,那不过是两个胎儿,只是出于生存的本能,怎能涉及什么“谋杀”。
永庆公主是因为这个才冷待蔺汀兰的?
杨仪跟他目光一对,转开头。
蔺汀兰道:“你是不是也这么觉着?我是个罪恶之人?”
“什么?”杨仪匪夷所思,斥责般道:“休要胡说。”
脱口说了这句,又致歉:“对不住……小公爷恕罪。”
蔺汀兰却一笑:“你不用跟我虚言假套,我宁肯你……能自自在在地跟我说话。”
他目送那只熊蜂得意洋洋地衔着叶片飞走,转头看向栏杆外有些灰蓝的天色:“不管她怎么想,我希望哥哥能好起来。杨仪,假如是你,假如你是公主……你会不会恨我?”
杨仪摇头:“公主的心意如何,我不能揣测,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会厚此薄彼呢。”她说了这句,若有所悟地看着蔺汀兰,踌躇片刻后:“你也莫要自责,夜兰公子跟你,不过是个偶然,当时,就算是你们两个的境遇倒过来,也是可能的……”
说句残忍的话,这不过是“顺其自然”,就如同大人们常说的“生死有命”,只是天择而已。
蔺汀兰能成为“强壮”的那个,不过是个极小的偶然。
杨仪道:“这绝非是你的错。”
蔺汀兰直直地望着她,雪白的脸孔,显得眼角的红越发明显。
她不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虽然他曾经期盼说这句话的人,并非是杨仪。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一个内侍匆匆地自门外经过。
蔺汀兰眼角余光瞄见,心中一动:“暂且失陪。”
他转身出门,叫住那人:“何事?”
内侍小声道:“小公爷,是杨侍医的父亲出了事。”
蔺汀兰大为意外:“什么?”
内侍道:“他不知为何跑到了鸿胪寺陈主事府里,把陈主事公子的棺木烧了……整个内厅都差点引燃,如今陈府报了官,巡检司已经有人赶去。”
作者有话说:
mua!虎摸~~~


第369章 二更二更君
◎将大疫误做风疹,急调兵冤魂索命◎
陈少戒那日病倒之后,陈家慌忙请了大夫。
当时陈少戒已是昏迷不醒,高热,脖子粗肿,呼吸困难。
那大夫粗略一看,也被吓得不轻。
心慌意乱地勉强号了脉,赶紧退到外间,说道:“令郎高热,神志不清,脖颈又肿成了那样,再加上看他手上似乎有许多红斑,这应该是突然发了风疹……大人可要小心,这种病是会传给别人的。”
陈主事大惊:“什么?好好地我儿怎会怎样?又该用何药?”
那大夫掏出一块帕子擦擦手,斟酌道:“要么是给别人传上的,要么是被邪风扑了所致。至于要用何药……令郎乃是脉浮数,理应是邪犯肺卫,当用银翘解毒丸,另外再加一副龙胆草汤剂,清热解毒,消风止痒的,应该是够的。”
陈主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头一宽,忙叫他去开药取药。
大夫又叮嘱让静养,多喝水,人靠近的时候最好拿布帕蒙脸,尽量不要碰到患者的秽物等等。
按照这大夫开的药方,给陈少戒灌了药。
吃了一副之后,高热稍微减退了些,到了晚间,陈少戒更是稍微清醒了几分,陈主事见状自以为对症,可高枕无忧。
谁知当天晚上,便又变本加厉的发作了,伺候陈少戒的小厮说,连手臂上也都肿了起来。
陈主事大怒,只能熬到天明,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太医来给诊看。
因陈少戒最近也成了京内的“名人”,——毕竟其他几个或死或伤,只有陈少戒还好端端地……可先前竟也病倒。
太医们的消息还算灵通,听闻是风疹,有传染之患,本不愿来,可捱不住陈主事亲自相请。
这位王太医到了府内,一看陈少戒的样子,心中惊骇。
原来陈少戒这会儿,脖颈已经肿的骇人,那皮肤不知被什么撑着似的,隐隐地透亮,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戳破了流出血来。
王太医暗暗后悔,强忍骇然给诊了脉,又细看陈少戒的手足,狐疑说道:“令郎脉洪数,又加上这症状,确实是风疹之状,可又有不同,风疹的话手心脚心是不会有红疹的,但是令郎的手掌却有几处红斑……”
陈主事道:“若非风疹,又是如何?”
王太医也琢磨不透:“之前用的药是对邪犯肺卫的症状,想必是那位大夫听错了脉,把脉洪数听成了浮数?可以试一试……”便又另外开了一副方子,这次用的是透疹凉解汤加减。
原来这风疹也自分为风邪所犯内腑的不同,分为两种,倘若脉浮数,则是邪犯肺卫,脉洪数,则是邪入气营。
不过浮数跟洪数之间相差颇大,但凡细心、有点经验的大夫也未必弄错……王太医心中存疑,却想不通是何故。
陈主事拱手行礼道:“只请王太医多多救命吧。”
两人往外之时,王太医回头看了眼,正瞧见陈少戒的脖颈抖了抖。
他正欲转身的的瞬间,却看到陈少戒的脖子上似乎渗出了一点血迹。
王太医没看的很清楚,还要再细看,两人已经到了门口。
陈主事十分恭敬地抬手请他往外。
王太医一个恍神,鬼使神差地竟迈步而出,并没有回身详查。
这日回府之后,王太医思来想去,派人去告了假,他并未入宫。
而陈府这里,在他开了药后,陈少戒的情形虽略有缓解,但却绝对称不上好转。
因为就在他前脚才离开陈府,伺候的小厮就发现陈少戒脖颈上开始渗血。
陈主事被叫了来,隐约看到有几道抓痕,便斥责小厮,叫看着少爷,别让他自己抓伤了。
毕竟这风疹自然是会做痒,想必陈少戒耐不得自己抓伤了才流血的。
不料次日,陈少戒的脖颈出血越发重了,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陈主事慌了,命人再去请王太医。
不料派去的人却给王家门房拦住,说是王太医也病了。
王府之中,一个小厮出来,远远地站着,问陈少戒的情形如何。
陈家的奴仆说了详细,那小厮就打发他快走。
当夜,陈少戒的情形恶化,几次断了呼吸又醒来,胡言乱语挣扎到半夜,竟是一命呜呼。
陈府哀声一片。
次日,杨登才刚起身,还未洗漱,外面便有人上门。
王太医府里的人相请。
杨登在太医院内人缘颇好,跟王太医也素有交情,本来就惦记着他的“病”,不知为何好端端病倒了。
当即忙来查看。
不料才进府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艾草的气息,杨登左顾右盼:“你们大人到底怎么了,好好地点艾蒿做什么?”
小厮只是摇头,不太说话,将杨登带到书房,书房的门却关着。
杨登疑惑,回头一看,连窗户都没有敞开。
“王兄……”他唤了声,刚要推门而入。
小厮忙拦着:“杨太医,我们老爷吩咐了,不叫任何人进去。”
杨登莫名其妙,只得止步:“怎么回事?”
此刻里头王太医的声音道:“你们退下。”
小厮赶忙离开了,杨登皱眉:“王兄,你怎么了?”
隔着紧闭的门扇,王太医的声音有点嘶哑,说道:“杨兄,我本来不该叫你来,可是我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请你见谅。”
杨登道:“这是哪里话,我本来也打算过来探望,可好端端地为何关门说话?”
王太医道:“这会儿咱们最好还是别照面,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毕竟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不管是医术还是人品。”
杨登越听越觉着奇怪:“到底如何?”
王太医声音略低了几分:“他们都退下了吧?”
“现在只我一人在此。”杨登的心悬了起来,起初他以为王太医不知在弄什么鬼,现在看来,必定是发生了极重大的事。
“鸿胪寺陈家少爷的事,你可听说了?”
“略有耳闻。”杨登说着,皱眉道:“听闻昨夜病故了……不知是什么病症,兄好像去给他看过吧?为何竟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