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俞星臣约了杨甯在茶楼相见。
杨甯昨儿已经听说了白淳府里的事,如今她在顾家住着,更自在些,今日出来也并未特意换男装。
俞星臣斟了茶,轻轻放在她面前。
杨甯道谢,尝了口:“这是紫芽龙苞,南边来的?”
俞星臣道:“是哪里尝过了?”
杨甯抿唇:“我外公家里什么没有?”
俞星臣也笑:“我倒忘了,顾司使家里自然天南地北宇内海外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个倒也不算什么了。”
杨甯道:“俞大人是特意约我出来品茶的?”
俞星臣抬眸:“白府的事情,你大概听说了?”
杨甯道:“这件事谁还不知道呢?只是白寺丞怎么竟留着那孩子了?”她没有细说,但是在发生了此事后,京城内但凡听说了案子的人,对于万蕊儿万锈白渝等还罢了,唯一谈论最盛的,竟是白淳。
无非是说他不是男人,窝囊,绿/帽子……还养着野/种之类,种种诋毁不堪的词呼啸而来,当然也有同情他的……可跟那些辱骂诋毁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除了这个外,众人感兴趣的只有万蕊儿如何给他戴帽,如何跟三个男人周旋,瞬间又流传出无数荒诞不经的风流故事。
对案子本身的是非曲直,却反而模糊了。
俞星臣听出她话中的不赞同:“嗯?”
杨甯道:“这岂不更惹人非议了?”
俞星臣道:“我也劝过他,只是他想要如此,就罢了。”
杨甯虽不敢苟同,不过倒也没说别的,只玩着茶杯。
俞星臣打量她:“甯儿,此事之前,你曾跟我说不知登老爷的药开的如何,叫我留心,你说你是怕登老爷久不给人看诊,恐会失手,保险起见……你是真心这样以为的?”
杨甯早料到他会问。
真如杨仪记得此事,杨甯自然也不会忘。
可是跟杨仪不同,杨甯起初犹豫过要不要跟俞星臣提及。
她暗自揣测杨仪会不会拦阻杨登,可听闻杨登确实将药送去,就知道杨仪拦不住。
思虑再三,才跟俞星臣提了上面那番说辞。
此刻见俞星臣提起,杨甯道:“我自然是真心这样以为,就是不知道三哥当时安慰我说‘不会有碍’,是什么意思,你是未卜先知不成?”
俞星臣道:“如果我说,事先也有人跟我提过……你猜那人是谁。”
杨甯的脸色有点掩不住的灰,她扭开头:“我怎么知道。”
俞星臣宠溺地笑:“你这个反应,自然是你知道。”
“三哥是不是想问她为何也提此事?”杨甯有点轻蔑地:“她的医术那样高明,自然不会相信父亲开的药,应该是自视过高的缘故吧。”
这个说法自然不合杨仪的性子,但对于杨甯开说,已是个不错的借口。
俞星臣没有再提这件事,而道:“是了,昨日我听闻顾司使去了端王府?”
杨甯稍微留心:“是啊,因漕运上做的好,王爷特意召见外公。”
俞星臣道:“我跟顾家的关系只是一般,不过有一句话,顾家……还是不要跟王爷走的太近为妙。”
“为何?”
俞星臣话说的含蓄:“王爷如今是辅政,顾司使尽忠职守,已经足够,若成为王爷亲信反而不妙。”他端详着杨甯,缓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杨甯若有所思:“你是说,外公跟王爷亲近,怕会引别人的非议?”
俞星臣道:“总之,你尽量提醒就是了。顾司使能听则听,不能听……”他想了想,“那也随意。”
杨甯望着他冷静谋划的样子,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你是担心顾家,还是担心我?”
俞星臣笑而不语。
杨甯心里发痒,很想他说出来,嗔怪:“怎么不说,都问你了。”
俞星臣咳嗽了声:“甯儿……这次为何跟姨娘回了顾家?”
杨甯脸色又沉了下来:“你偏是来戳人的心,你难道不知道?自从她回来,各种排挤打压,当着老太太跟众人的面儿,让姨娘下不来台,如今姨娘都气病了。你还问我。”
俞星臣道:“杨仪的脾气是有些古怪。你尽量劝和姨娘就是了。”
杨甯略烦:“你总提她做什么?就对她那么上心?”
俞星臣却转开话锋:“甯儿,我也有一件正经事要跟你商议。”
杨甯不悦:“什么事?”
“我想,咱们不能再这么见面了。”
杨甯的心一冷,震惊地看向俞星臣:“你说什么?”
她是极多心狐疑的人,一瞬间心中掠过无数念头,而其中一个转动最强烈的,则是俞星臣大概“琵琶别抱”,也许是……看上了杨仪,所以抛下她了?也许……
俞星臣笑意温和:“最近,家里在催我,你知道我年纪如此,也是时候该议亲了。”
杨甯猛然惊动:“议亲?”她竟还没反应过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前世杨仪嫁给了俞星臣的事:“可选了人了?”
俞星臣凝视着她:“甯儿,我想……向家里说明,求娶你。”
他的声音很轻。
但那最后三个字冲向杨甯,却仿佛巨浪滔天,让她无法自持。
“什……什么……”
俞星臣缓缓道:“这是我心里的打算,所以不想再跟你这样私下相见,我想……正式向杨家求娶。”
杨甯捂着嘴,直直地看着俞星臣。
起初俞星臣以为她必然是害了羞,但是很快,他发现那不是姑娘家的羞怯,倒像是震惊,猝不及防,以及……从未想过。
俞星臣微震:“甯儿?”
杨甯放下手:“三、三哥……”
“你……难道从未想过……”俞星臣斟酌用词,不想很冒犯或者吓到她:“嫁给我?是我太急躁了?”
俞星臣想:她的年纪还小,兴许确实没有考虑过婚嫁这种事,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杨甯脸色泛白:“我……”她似不知说什么好,眼神闪烁。
俞星臣觉着不太对,可还解释:“我以为咱们私下相见,自然于理不合,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给人发现传扬出去,反而对你的名声有损,所以……”
他本来没有想即刻求娶,只是先前在茶楼跟杨仪相见,听杨仪的意思,是知道了他跟杨甯的关系。
俞星臣思虑良久,觉着杨甯跟他两情相悦,也该及早定下来才是正经。
只是没想到杨甯的反应超乎他的想象。
她没出声,像是慌了。
“你是没想过,还是……”俞星臣的手拢了拢:“不想嫁给我?”
最后这一句话,俞星臣不信。
毕竟杨甯从开始就同他极好,他相信这女孩子对他是真心的。而他的人品家世有目共睹,配太医杨家的女孩儿,是门当户对,也是绰绰有余。
杨甯咬唇:“你突然说这种事,谁……何况,我的事,是家里做主的。”
“我知道家里做主,我本来该直接遣媒人上门,只是因为我想事先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毫不知情……倒是怪我事先隐瞒。”
杨甯听他说“媒人上门”,咽了口气:“三哥,你……你容我再想想。”
俞星臣眼底原先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他握着杯子,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哦,不要紧,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你若是觉着不成,我自然不会勉强。”
杨甯欲言又止。
俞星臣只觉心头一阵寒意涌过。
两个人这番相见,表面上相安无事,私底下究竟滋味如何,彼此自知。
京畿巡检司。
两个大夫站在门口,彼此商议了几句。
俞星臣坐在左边,薛放坐在右侧,催促:“到底能不能救,快说。”
两人忙向着他们作揖:“回大人,此人受伤太重,一直昏迷不醒,看着应该是头部被击打伤了脑……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只暂且保住他的性命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另一个大夫大着胆子:“官爷,这人如此穷凶极恶,死就死了,何必再费心抢救呢。”
他们当然也知道里头那“伤者”所犯的血案,提起这个,满脸嫌恶,若非是大夫身份,简直恨不得快快将送凶徒归西。
章台街上,多的是青楼妓院。
案发那天晚上,一个看似衣衫简陋脚夫般的人,进了章台街一处妓馆。
本来见他衣着寒酸,老鸨跟龟公也不愿理会,可这人竟拿出了一块碎银子,要嫖妓/院最美的姑娘。
对于老鸨而言,自是有钱便是爷,赶忙招呼上楼,请馆子内头牌解语姑娘伺候。
期间,屋子里传出几声惨叫,不过很快就停了。
外头都以为是那人折腾的太狠,老鸨隔着门扇叫嚷了几句,让他手脚轻些,别把姑娘真弄坏了,可赔不起。
后来果然没有声响了。
直到第二天寅时,龟公想着该去轰人了,拍了半天门不见动静,觉着不妙,赶忙又叫了几个人来,一块儿将门踹开。
当今了里间后,所有人都惊呆了。
身为红姑娘,解语的房间布置的自跟别处不同,精致雅洁的很,但如今这房间内,垂落的帐子上是四处飞溅的血,简直像是泼墨红梅,地上的毯子都浸在血里,踩上去咕唧一声,如一脚踩进了血的沼泽。
众龟公也算是见惯了光怪陆离的,看到这幅情形,吓得腿软。
壮胆进内,却见那张千人睡的榻上,解语睁大双眼躺在那里,浑身寸缕皆无,而自胸往下,却被利器划开。里头已经被掏空,一应脏器都堆叠在床上。
最令人恐惧的是,就在解语的身旁,正是昨夜那脚夫,他正搂着解语的脖子,美/美地酣睡着,身上还缠绕耷拉着几根血糊糊的肠子。
龟公们瘫的瘫,窜的窜,嚎叫声几乎把整个章台街的人都惊动起来了。
当巡检司得到消息赶来后,那脚夫已经被揪出妓/院,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昏迷不醒了。
大夫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人续了命。
但此人被打的头脸都高高肿起,连本来面目都有点看不清楚,这两日也一直昏厥不醒。
薛放见他们没法子,只说风凉话,便胡乱摆手。
两人慌忙退下。
俞星臣看了眼薛十七郎:“虽说此人是在案发现场被拿住的,但并无任何口供,叫人无法探知他为何竟犯下那样血案,却有点不好交代。”
薛放啐道:“还用你说?直接打死也就算了,偏偏打个半死不活。”
俞星臣缓声:“方才大夫说伤在头,他们无能为力,那能不能找个……可以治的高明大夫?”
“你说的轻巧,有这样的人,我还用等到这会儿?早把人揪来了。”
俞星臣不语,眼波涌动。
薛放突然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猛地看向俞星臣:“你……”
俞星臣偏不戳穿这个窗户纸。
他以为薛十七郎一叶障目,被他点醒之后,必定飞也似地去叫人来。毕竟薛放就是这个作风。
谁知,这次他想错了。
薛放往椅子内挪了挪,坐的更安稳了些:“俞大人,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要想请人,你自己去请,那些不合规矩礼法的事儿,我可不干。”
俞星臣听见他说“规矩礼法”,简直如闻天书,竟不知规矩礼法四字是何意了。
作者有话说:
17:看我,简直是守礼典范
19:我还是腼腆少年捏
俞某人:我……*==*
腼腆内向陈十九,规规矩矩薛十七,温润如玉俞星臣,哈哈哈,欢迎小伙伴们补充,修缮~
第146章 二更君
◎以毒攻毒,撞入怀中◎
太医院。
内药库里,几个小内侍来来往往,虽然忙碌,井然有序。
杨登跟来交接的掌药判官嘱咐了几句话,便出了内药库往外去了。
身后,一人走到钟判官身旁,笑道:“最近杨副使总是神不守舍的,何故?”
钟判官瞅了他一眼:“陆太医,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陆太医道:“本来以为这杨家到这时已是式微,倒是想不到,哪里跑出个大小姐来,昨儿我听坊间那些闲人说话,把那女子说的神乎其神,简直把我等都踩成了草芥!”
钟判官笑道:“倒也不都是胡吹大气,别的人也罢了,难道那赵家也能帮着她?自然是她有些真本事。”
“我看这件事蹊跷,要么是是杨副使瞧出了那赵家孩子有些什么,唆使了那大小姐故弄玄虚,要么……就是她碰运气而已。”
钟判官摇了摇头:“罢了,一个女子而已,又不能进太医院,说她怎地。”
陆太医哼道:“叫她在外头胡闹,惹得那些愚民总拿我等出来对比,叫人气闷,听闻今日还又去了什么平宁将军府……前两日还不住有人往杨府去,想请她看诊,这杨大人也不好生管管,叫一个闺阁女子四处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
钟判官道:“杨副使也是有心无力,他自己的家事也够瞧了。”
陆太医想起来:“听说他那位得意的如夫人病倒了?”
“你看杨副使急匆匆地,必定又要去顾家探望了。”
“这也真是……”陆太医若有所思,笑道:“这杨家的大房倒也罢了,二房的女子却是个顶个的厉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正说着,便听见有人道:“两位在说什么呢?”
陆太医跟钟判官转头,却竟见是杨达,神出鬼没,不知哪里冒了出来。
杨登如今是太医院内药库的掌药副使,正六品,不高不下的位子。
杨达却是从五品的院判,算是小有些实权。
加上杨登性子随和,从不跟人红脸,杨达却不太一样,招惹了他,便毫不留情地甩冷脸,加上杨家历来的人脉,故而没有人敢当面招惹他。
如今见杨达冷冷嗖嗖地走出来,钟判官还算自在,陆太医却忙笑道:“杨大人,我们正在说起杨副使如夫人的病,不知怎样了。”
杨达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大人若真这么关心舍弟内眷的病症,或者不如往顾家一趟,替她诊一诊?想必那顾家的人一定感激涕零,奉上诊金若干。”他正色道:“你若答应,我这就叫人安排……”
“不不不!”陆太医忙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只是担忧随口一问,杨院判,钟判,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杨达跟钟判官望着陆太医匆匆溜走,钟判官道:“杨大人何必跟这种人认真计较。”
“我不听见也就算了,如今说到我跟前来,我若不理,岂非等于唾面自干。”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阵风过去也就罢了。”
“过去?我看这才是刚开始呢。”杨达冷哼了声,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