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便问道:“杨仪,你既然能推断出症结,可有解决之法?”
杨仪道:“请恕我浅见,就如方才诊脉,查太后六脉虚散,证明身体已经亏乏已极了,现在要做的,已经不是如何解除症状,而是先得保住性命。”
林琅屏息,女官面露难色,又看太后。
杨仪见大家都沉默,她顿了顿,轻声说道:“打个比方,就如同现在有一棵大树,树枝有些歪斜,人人都觉着该将这歪了的枝子除去。可却没有留意到,这树因缺乏滋养,又浇了不相宜的水,导致生机缺乏,根基不稳,已经十分危险。这时候要做的,并非是修剪树上不怎么好看的枝桠,而是让这树重新焕发生机。只要这树重新活起来,自然可以放手去做别的,否则不管这树的死活而只想着如何修剪,那岂不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太后听着,面上不由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女官看着她如此,也不由笑了:“杨仪,你这比方倒是简单易懂,有趣的很。那么,你想怎么让这棵大树重新枝繁叶茂呢?”
杨仪道:“补心养肺,健脾平肝。”
她又看向林琅:“林院首对于太后的症状最是熟悉,要如何补益,最为有数。”
林琅见太后并未做声,凝神稍微思量片刻,迟疑着接口:“我想,按照仪姑娘所说,再加上太后之症,如今应该先用补中益气汤,你意下如何?”
这些商议用药的事情,本是该太医们私下处置,但他清楚今日太后是下了决断,一定得弄的明白清晰。故而当面商议杨仪。
杨仪道:“补中益气汤,本以黄芪为君药,人参、白术,甘草等为臣,但……如今太后的症状,我想或许该用人参为君,其他为臣使才妥当。”
林琅一惊,顾不得是在太后跟前,便道:“这个……人参怕是要轻用,先前因为太后体内有火,又时常的咳喘带痰,若用人参,自然是火上浇油。恐怕会引发痰喘之症,反而更加不妙。”
杨仪道:“这么说之前一直都不曾用过人参。”
“是。”
杨仪摇头:“院首细想,既然要补益,自然要有所效用,太后的情形,就如同半年之久没有认真浇过的树,如今你提了水来,怕把它冲倒,就只用一滴,如何管用?可若不浇水,树也难保。那些忌讳也都无用了。”
林琅语塞,却仍摇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如此凶险用药,我实不能答应。”
杨仪见他这样保守顽固,很是无奈。
刚要再说,却见太后身边的女官偷偷地向着自己摆了摆手。
杨仪便噤声不语。
林琅看向太后:“娘娘……用补中益气汤,自然无妨,独独对于人参的用量上,臣不能苟同。或者,容臣回去,跟众人商议再做决定。”
太后轻轻一笑:“林院首,我很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过,眼下我这情形,也是该用一用猛药了。这丫头的脾气我喜欢,她说的也在理,你也不用回去商议,你跟那些人说,那些人怎么回答你,我甚至都能猜到,无非是不能轻用不能冒险,倒也罢了,我替你省事……就按照杨仪所说的办吧。”
“娘娘!”林琅着急:“万万不可……”
太后敛了笑,脸上浮现出一点不耐烦。
旁边的女官左右看看,忽然问杨仪:“杨仪,你觉着这幅药里,得用多少人参。”
杨仪忖度:“至少六钱。”
林琅吃惊:“你……胡闹!太后身子虚乏,又有痰火,你这样用药……不知高低!”
女官问林院首:“那林院首觉着该用多少?最多用多少?”
林琅思量半晌,咬牙道:“最多用三钱,不能再多了。”
女官道:“一个六钱,一个三钱,这样,不如先用四钱半,取个正中如何?先试试看太后服下效用,若是无恙,便可增到六钱。两位觉着怎样?”
林琅的意思还是太过于冒险,他不言语,只是摇头。
杨仪想了想:“使得。”
女官看向太后:“娘娘觉着如何?”
太后笑看她一眼:“还是你的心眼多。说的也公允,就听你的。”
杨仪见如此,心想已经没自己的事了,便等着出宫。
不料女官道:“杨仪,今晚上你便歇在太医院吧,看太后服药如何,也便于明儿诊脉再做安排。”
杨仪一惊:“可……”
女官道:“你怕府里不放心,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杨仪道:“回娘娘,是……”
林院首忙道:“叫你留下,你且留下就是了。反正杨府两位太医都在,他们自然知道。”
杨仪心里想着的,却是花魁被杀的那个案子,尤其是在巡检司的王蟾!
“我并非为了府里,只是……手上还有个病人,正是危急……”
林琅皱眉,女官笑说道:“你这可是胡话,还有什么病人比得过太后娘娘,再说,外头有的是大夫,叫他们接手就是了。”
杨仪还想再说,林院首咳嗽了声:“娘娘先请回宫,待臣亲自奉药。”
女官道:“林院首,交给你了。”
当下太后竟乘坐銮舆,起驾回宫去了。
等恭送了太后,林琅看向杨仪:“你这丫头,也太大胆了!”
杨仪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毕竟今儿她犯的错可不少。
林琅道:“太后叫你留下,你就答应便是了,又说什么病人。你有哪个病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杨仪道:“巡检司有一位叫王蟾的……”
“啊……”林琅顿了顿:“这个,这个你放心,先前巡检司向太医院请调太医,我已经将令兄调去了。有他在,应该无碍。”
“是大哥哥?”
“对,正是杨佑维。”
杨仪虽觉着王蟾的症状棘手,但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而且杨佑维也确实是青年医官中的佼佼者,他未必不如自己。
林琅说了这件,又抱怨她:“还有那人参的用量,你太冒险了。你可知道若是太后服下不妥,你我都要担干系。”
杨仪道:“林大人,恕我直言,太后的病症拖延到现在,一直到如此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是不是因为整个太医院都害怕担干系?”
面对林琅皱起的眉头,杨仪道:“是,我可以理解,毕竟要保住身家性命,不敢冒进。但那是以前,那时候太后的身体还可以禁得起拖延,然而如今的情形是,已经拖到不能再拖了,林院首难道不知道?太后的脉象危急,我不信大人听不出来。”
林琅有点愕然。
杨仪想到先前林琅召自己来,吹捧了那一大通,此刻她有点明白了。
她不信林院首是真的服她的医术,怕只是宣扬她的盛名,让太后信任她,然后借她的手来给太后诊治。
太后若答应了,假如杨仪真的误打误撞治好了太后,自然天下无事,举国同庆。
但杨仪如果徒有虚名没有把握,出了意外的话,太医院至少还有个背锅的……
杨仪淡淡道:“我没有大人那些顾虑,只想要治病救人,如今只能尽快下猛药以求回天之力,其他的不必多言。”
林琅一大把年纪,被点破了这点私心,老脸微红:“你……”
不过他到底也是修炼了一辈子的人,在一个小丫头跟前,倒并不认真窘迫羞惭之类,而只是一笑了之:“你这丫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着柔柔弱弱冷冷清清的,没想到做起事来那样决断不由分说,说起话来这样辛辣不留情面。
这会儿,倒是有点信了那句“桀骜难驯”。
杨仪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林院首,我如果留在太医院,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想翻阅太医院的藏书。”
林琅哑然失笑:“我以为是怎样,自然无妨。回头我叫人带你去就是了。”
巡检司。
眼见顾瑞河快将霜尺掐死,薛放忍无可忍,上前一掌砍在他后颈上,顺势把人往外一拽。
顾瑞河浑身酸麻,手立即松开,踉跄后退,站立不稳。
霜尺向后倒下,杨佑维赶紧上前抢救。
薛放走到顾瑞河身旁,踹了他两脚:“你们顾家的人脑袋长到拳头上?你看不出她一心求死才故意激怒你的!”
顾瑞河抬头:“你说什么?”
薛放指使老关:“把他拉出去,不许他到这里来。”
下午,寻芳楼的那泗儿丫头来了,叫她去认一认霜尺。
那丫头望着昏迷中的霜尺,疑疑惑惑地问:“就是她?”
老关道:“你问谁?这是让你认呢,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丫头呆了会儿,望着霜尺的眉,唇……迟疑地:“她的妆毁了好些,乍一看倒像是。”
老关回头看薛放,薛放道:“妆?”
“就是女子画的妆……”
薛放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问上不上妆,差很多么?”
老关笑道:“这可说不准,有时候还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此时薛放却想到了杨仪,当初第一次看她女装,眉黛唇朱的,着实不太敢认,不过那是因为他以为杨仪是个男子,后来……接受了她的身份,便觉着她上不上妆,都是一样的。反正他喜欢看。
听老关说“另外一个人”,薛放心里恍惚:“真的?这么说,就算原本不像是霜尺,也可以化妆成那样?”
老关道:“据我所知,高明的妆娘是可以做到的。”
薛放啧了声:“这简直不止高明,像是易容术了。”
他本来就怀疑霜尺并非画中人,只是相貌相似这点,解释不通。
老关的话提醒了他,如果是会化妆修饰的人,就算不像是霜尺,也可以画的如此,那可能性就大了。
但如果那人长的不像是霜尺,而化妆成她的样子,那必定也是霜尺认得甚至熟悉的人。
先前薛放让小梅去查跟霜尺来往密切的,期间也询问过孙衙内跟曹公子两位,给出了一份名单。
可那上面都是男子,只有小梅又去打听邻舍,才从东邻口中得知,确实曾有个女子曾经来找过霜尺。
打听那女子的形貌,似乎身材娇小偏纤瘦,却总是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有时候则用帕子遮着脸。
邻舍只看过两三次,不过每次都是看她悄悄地从后门离开,没见着怎么来,邻居猜测是之前霜尺在青楼的相识,所以偷偷摸摸地,怕给人看出来。
薛放毫无头绪,只又取众人的口供乱看。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屠竹来告诉他一个消息,他方才经过前厅,听见葛副队在跟人说,杨仪给留在了太医院的事情。
薛放惊得手中的供状都掉了:“什么意思?留在那里?”
屠竹道:“我今儿见着小甘随着仪姑娘进宫了,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我没听真切,只听葛副队说什么‘若是好就一飞冲天,若不好就……’之类的话。”
薛放站起身:“他在哪儿?”
屠竹忙拦着:“十七爷,现在是放衙时间,他们已经走了。”
“你怎么不去问明白?”
“我……我就算去问,葛副队也未必理我。”
薛放醒悟,他先前满心都在案子上,竟忘了杨仪的事,此刻听屠竹提起,又添了一宗沉甸甸的心事。
看看外头的天色,那皇宫可是好呆的地方?
为何一不留神,她居然就钻到那里去了。
薛放飞快一想:“你快去杨家,找杨二爷问问,究竟如何他必定知道。”
屠竹正要去,不料门上有人来报,杨佑持自己来了。
这不正巧了么?薛放迎着杨二爷,刚要询问。杨佑持笑道:“我看你这神色,必定知道大妹妹在宫内的事了?”
薛放一反常态,脸色凝重:“这会儿真的还在宫内?又是为什么事留她?”
杨佑持道:“据说是有个病症,林院首不知如何,就请了妹妹一同研习。”
薛放冷哼了声:“研习……一个太医院的老头子,好意思跟个可以当他孙女儿的‘研习’,又研习个什么鬼。”
杨佑持吓得色变,赶紧上前拦住他:“十七,休要乱说。”
见左右无人,二爷才松口气:“你听我说,我特意来,是因为妹妹有两句话让我转告诉你。”
薛放这才忙问:“说什么?”
杨佑持道:“大妹妹说叫你不必担心,弄得好明儿就回来了。让你专心办案子,还有一句话……我不明白。”
薛放喜忧参半,闻言道:“你不明白不打紧,你只管告诉我就行了。”
杨佑持眨巴着眼睛:“大妹妹说,‘那个气味,十九郎身上有过’。”
“陈献?气味?”薛放起初也是一怔,不懂这话,又狐疑不大受用:“她怎么知道陈十九身上什么气味,好好地跟我说这个……”
疑惑的话还未说完,心底忽然闪过一道光。
气味……
十七郎乍然想起的是解语跟泗儿的衣裳,一件干净一件血污,都有同样的一点气味。
杨仪曾说过,这两件衣裳的后领口,都有一星儿药气。
判断是凶手曾穿过。
薛放屏住呼吸。
这瞬间,脑中一些杂乱无章的细节,话语,场景,人物,逐渐被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有宝子竟然说治好太后,某人就可以吃软饭了
17(心虚):某人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19:真羡慕某人
17:你别忙,我也给你准备了竹笋炒肉


第168章 三更君
◎夜袭对峙,她的味道◎
巡检司正厅,上座是冯雨岩老将军。
俞星臣将霜尺的招认,他们所推算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他的口齿明白,条理清楚,冯雨岩微微点头。
“这么说,真凶就是这叫霜尺的娼女,在那两家妓院出事之时,她也并无不在场的人证……大有机会前去作案。”
俞星臣道:“是,已经紧急派人却追那所谓云州的李麟,按照脚程,此人应该刚出京畿地界,按理说一两天便能找到。”
冯雨岩沉吟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将她的证供记录清楚,她的情形如何?”
“太医院的杨太医正看着,暂时还无性命危险。”
“这就好,让她如实招认,怎样杀害的两名花魁……以及各疑点都解释清楚便可。”
俞星臣听到这里,隐约听出了一点不同的意思。
冯雨岩却不动声色道:“对了,那顺天府的孙衙内,还有曹校尉之子还在司内?问明口供便许他们离开吧。不必牵连无辜。”
“是。”俞星臣顿了顿:“吏部闻侍郎府公子的口供并无。”
“闻北蓟的身体不好,先前就在门口发病,等他情形稳定了或许再补上,也或者不必,毕竟此事跟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