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衙内一听就知道他不懂这些,便道:“十七爷,这不过是个托辞,找个借口大家聚聚罢了。是不是的,反而没那么要紧。”
曹公子道:“如果喜欢,天天都是生日呢。”
薛放瞥了他一眼,曹公子忙低下头,薛放却又问:“这么说你们经常聚。”
孙衙内不明所以:“这……隔三岔五吧,不过人倒未必是这些,今儿缺了他明儿缺了你……有时候是别人一块儿。”
薛放抬抬手,老关叫人带了两人往外。
只有闻北蓟还蹲在角落不动,屠竹唤道:“闻公子,先去巡检司吧。”
屠竹俯身,轻轻扶他的肩:“闻公子。”
薛放望着他埋头跌坐之态:“你怕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好的不学,专跟陈十九来学这些习气,今日也算是给你一个教训。赶紧起来。”
他走到闻北蓟身旁,抬脚轻轻地踹了踹:“事到临头才知道怕有什么用?”
听了这两句,闻北蓟才慢慢动了,他抬头看向薛放:“十九哥回来了吗?”
“你是糊涂了,在这里问这个。”
闻北蓟呆了呆:“霜尺死了吗?”
“还没死,差着一口气。”薛放道:“赶紧去巡检司录了口供,以后别再勾三搭四的了,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你这身子骨倒吃得消?!”
屠竹见状,忙把闻北蓟扶了起来:“闻公子,走吧。”
闻北蓟走了两步,还不住地回头向内看,仿佛很担心霜尺。
薛放道:“你倒是挺多情。可惜对错了人。”
老关这边,把孙衙内三人并伺候霜尺的婢女老婆子一起带回巡检司,小梅跟顾瑞河押送顾瑞湖的尸身回去。
薛放跟俞星臣一碰头,决定先把霜尺也送回衙门,总不能呆在这里。
一番收拾,往门上贴了官府封条,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了。
等薛放俞星臣回到巡检司之时,意外的得知,闻北蓟被吏部闻侍郎派人带了回去。
薛放正要发怒,老关忙道:“是冯旅帅的意思,闻公子又犯了喘嗖,咳的几乎昏厥,脸都肿了起来,那个情形真真吓人,几乎以为他要倒在这里了……幸亏闻家的人赶到,喂了药,将他带走了。”
曹公子倒是快人快语,道:“此事也不用问北蓟,他本来就来的晚,才进来不久就见了那一幕,也是倒霉催的。反正他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们也知道。”
薛放道:“他的身子不好,怎么也爱吃花酒。”
曹公子呵呵一笑:“北蓟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好色,只是爱热闹,当初……”
薛放见他笑的怪:“怎么?”
“正如十七爷说的,当初确实是十九郎带着他出来的,起初出来的时候羞羞怯怯,还被人错认为是什么小相公呢,后来才知道是闻家的公子。”
薛放啐道:“我就知道跟陈十九脱不了关系!这个没出息的,自己作,还拉人下水。”
这一句把孙衙内跟曹公子都骂了,两人面面相觑。
薛放又叫他们将事发经过尽量仔细地讲述一遍,就连席间的每个人的对话都没略过。
包括闻北蓟来之后,以及听见霜尺喊叫进了内房的种种。
问过无碍后,便又提了霜尺的那婢女。
先问红绡阁案发之时,霜尺是否真的在会客,婢女抓头,说是不记得了,看她不太聪明的样子,不像是说谎。
又问寻芳楼案发,她陪着霜尺逛夜市,可有什么异样没有。
“什么异样呢?”
“比如她有没有中途离开?”
婢女皱眉苦思,突然道:“中间姑娘说内急,叫我等着,自己去了一阵子,我吃了两个包子,一包酥糖,喝了一杯西瓜汁,她才回来呢。”
薛放道:“你吃的什么倒是记得挺清楚。”
婢女嘿嘿一笑,没心没肺地说:“酥糖是松子的,可香甜了。您也尝尝吧。”
又问那老婆子,却是个耳聋眼花的,问她三句,只能说一句,还驴唇不对马嘴,显然也没有用。
薛放道:“霜尺的这身边两个人,从哪儿找的,天聋地哑这么难得。”
小梅对此清楚:“这是一对儿祖孙,之前在乡下没饭吃,流落进京内,在街头要饭,被霜尺收留着,做些粗活倒是利落的。”
薛放眉峰一蹙:“原来如此。”
小梅又道:“十七爷,我在周围探听,这霜尺虽不是良家,名声却很不错,是个肯惜老怜贫的,也不轻狂浮调儿,提起她,那些邻居倒罕见地都说好,据说她之前也是个苦命人。”
“怎么苦命?”
“年纪小小的,就被家里卖了,一直被当做瘦马调/教,青楼里呆了一阵儿,后来自赎身出来,就搬到这里住着。”
薛放道:“也不过是从一个大火坑跳到一个小火坑。”
小梅一怔,旋即道:“可不是么……不过她是个女人家,又没别的本事,总不能活活饿死,除非能找个良人嫁了,可谁又愿意娶这种人,还是得熬着。”
薛放道:“说到良人,你再去查查,这霜尺有没有交往很密切的人。都有谁常往她的宅子去,去的最勤。”
这里正说着,忽然是杨佑维的声音道:“大公子!”
薛放听声音不对,忙起身向内。
从霜尺被送回来,杨佑维一直照看着她的情形,此刻里间,却竟是顾瑞河,正掐着霜尺的脖子。
杨佑维想上前,却给他喝退。
薛放呵斥:“顾瑞河,你想干什么?”
顾瑞河红着眼睛道:“你问不出来,就让我来问,我要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她害了我弟弟。”
霜尺并未挣扎,只给他提着脖子,倒像是一只被掐着脖颈的禽鸟,正耷拉着翅膀乖乖等死。
薛放道:“你这是问她?你这是想杀了她!”
顾瑞河厉声道:“对付这种贱人,自然该用点非常手段。”
霜尺听到这里,嘴唇一动,哑声道:“当然是我杀了他,你弟弟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了,你当哥哥的难道不知道?除非你是个傻子,瞎子聋子,或者也是跟他一样的货色……有本事你立刻杀了我,我还服你是个男人。”
顾瑞河手背上青筋爆出,掌上用力。
霜尺被掐的脖子一抬,嘴唇发抖,脸孔紫涨,再也说不出话。
皇宫,太医院。
林院首忙制止了杨仪,向内看了眼。
方才有个小内侍悄然进入,然后,垂落的帐幔微微荡动了一下。
林院首暗叫不好,果然,下一刻,一个面孔白净、二三十岁的宫内女官走了出来。
她的目光在杨仪面上扫过,有些威严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杨仪转身,稍微犹豫:“病患脉象散急,已无至数,病情不容乐观。”
女官道:“是吗,可我并不曾听任何一位太医这样判断,怕是你故意耸人听闻吧。”
林院首惴惴,向着杨仪使了个眼色。
杨仪却垂着眼皮:“请恕我直言,《素问》中说:脉绝不至曰死,乍疏乍数曰死。我只是据实而言。”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帘幕后传了出来。
女官怒道:“你好大胆子,敢如此胡言!果真如众人所言,是个散漫不知天高地厚的!林院首,亏你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叫我看,不过是个过于狂妄徒有虚名的女子,不必叫她看了,速速把人带走!”
她虽然疾言厉色地大骂了一通,林院首却明显地松了口气:“是……”
正要带杨仪离开,帘幕内有个略苍老的声音响起:“且慢。”
女官脸色一凛,忙转身向内退了回去。
林院首急忙又欠身低头。
帐子里的人很慢地说道:“确实,她说的这些话闻所未闻,也太过骇人听闻了,可是这些日子,我听了无数的好话,今儿说明日就好,明儿说后日可缓和……一而再再而三,没有一个人说一句不好的话,但这病却也给我拖了半年。”
女官轻声道:“那不过是个小丫头子,面嫩无知,您别忘心里去。”
那人却道:“她的话难听,也刺心,不过却比那些很会和稀泥的太医们要说的明白。我不怕她说的不中听,我就怕她不像是传言的那么能耐。”
轻轻地又咳嗽了几声,她才继续道:“杨仪。”
杨仪躬身:“在。”
“你说我……病情垂危,是没有救了的意思吗?”
林琅窒息。整个殿内也都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好像天地沉默,都在等待杨仪的回答。
良久,杨仪道:“事在人为,病亦如此。”
“啊,你这丫头倒也还算油滑,你这是答了呢,还是没有答?”
杨仪道:“我方才只是号了脉,但求诊需要望闻问切,之后才能给出判断。所以我方才之言,也未必准确,而您的症候,也未必无救。”
“你想见我。”
“是。”
“你可知道为何我避之不见,只叫你把脉?”
杨仪已经猜到这帐内人的身份,必定极其尊贵,看那只手的年纪……但她仍不敢妄猜。
京内一些高门大户的女眷请大夫看诊,还只隔着帐子,手腕垫上帕子呢。
何况是宫内的贵人,自然不能轻易给宫外的平头百姓见着。
“你想错了,”帐子里的人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道:“我不见人,只是不能见而已。你既然要见我,我可以答应,只是你必须得有把握将这病症治好,否则,你要为你这一见付出代价。你可明白。”
杨仪沉默。
帐子内的人道:“要走,还来得及。若你想‘望闻问切’,就得赌上自己的命,想好了再回答吧。”
林院首的鬓边出了汗,他对着杨仪打了个向后退的手势。
杨仪的心嗵嗵地跳。
片刻,杨仪道:“曾有人跟我说过,医者亦如士兵,见病症如见贼寇,岂有望风而逃的道理。”
林琅本正欲后退,闻言脸色一白。
殿内重又归于死寂,顷刻,里头的人道:“你好像有了决断。”
杨仪道:“是,我愿一见。”
两个侍从走出来,将帘子慢慢地撩起,里头还有曾薄纱帐,里间一张宽绰大椅上坐着一人,只是坐姿极其怪异。
随着纱帐被慢慢撩起,杨仪抬头,她屏住了呼吸。
面前的人,雍容富态,一双精明深邃的眼睛。
年纪大概……五六十岁,面色微微憔悴。
她身着藏蓝色翟衣,头戴金龙金凤冠,足踏金舄,从这通身打扮看来,自然便是宫内最尊贵的那人,本朝的皇太后。
但是令杨仪震惊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的身体。
虽然身着宽绰的宫衣,但是仍旧遮不住太后明显鼓起的肚子,就好像是在宫衣的底下藏着一个巨大的圆盆似的。
这种姿态,在一个妙龄已婚的女子而言,多半是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将要临盆,但是对于太后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
此刻,杨仪才明白了方才皇太后那句“赌上性命”是什么意思。
第167章 二更君
◎留宿宫中,化妆神术◎
太后得此难以见人的症状,知道的,认为是一种怪病,可若传了出去,给无知之人或者有心之人信口乱说,却不知会引发什么样的流言,有损皇家体面。
杨仪打量太后之时,太后也正看着她。
太后身边之前说话那女官见状,出声道:“近前。”
杨仪走上两步,快到太后跟前了才止步。
太后望着她清凌凌的眉眼:“好了,你已经看见了本宫,接下来该如何做,你可要心里有数。”
“是。”
杨仪答应着,看向太后面上,细看太后双眼微赤,面色黯淡,虽强打精神,依旧掩不住倦怠之色。
又试着看她舌苔,却见舌苔微黑。
再度号脉,杨仪道:“娘娘的尺脉沉细,左关尺主肾,沉细则是肾水不足;左寸脉细弱,此脉主心,细弱则是心血枯乏。”她的眉峰微蹙,继续道:“至于左关数脉,则是肝中带火,肝火上扬……”
她说到这里,心头一动,略看了眼旁边的林琅,迟疑不语。
太后却瞧见了:“怎么不说了。”
杨仪道:“我想娘娘应该会头疼目眩,心悸胸闷,身倦无力,乃至齿摇牙疼等症状。”
太后长叹。她旁边的女官惊讶道:“正是如此。林大人可跟她说过什么?”
林琅道:“从不曾提过半个字。”
杨仪道:“请娘娘恕罪,要如何对症,臣女还要再行请教林院首几句话,然后定夺。”
太后一笑:“我以为你这丫头莽的很,不至于会在意老头子的面子……不料竟也很会做人,你怕你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些话来,让他脸上不好看是不是?”
杨仪微窘,沉默。
太后又看向林琅:“林院首,她要问你的话,你是要避开本宫回答,还是这会儿回答。”
林琅苦笑:“杨仪,你只管说就行了,太后跟前没有避忌,一切都只为太后凤体及早安康。”
“是,”杨仪答应,回头道:“只不知道,太后的症状,是从何时起的。”
林院首道:“去年冬初。当时便觉身上不适,肋下似有肿块,触之甚疼,又时不时觉着燥热,饮食渐渐少,太医诊断是气伤导致的腹胀。”
“不知曾用何药?”
宫内贵人的用药,乃至每日诊断几次等,自然都在太医院录簿上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太后的病症,林院首自然是极上心的,所以问起来不必看记录,也能对答如流。
林琅道:“因想着要散热去郁,先用过甘露散,可情形并未大转,于是又用了黄连上清丸,热气稍微散了些,情况好转半月有余,重又复发,此后……”
他皱眉,这些可不是很好的“战绩”。
杨仪则想:甘露散,能去身上之燥热,解心烦气躁,听着倒也对症。
她心头微动,问林琅:“敢问大人,此后所用的药,是否也都是如此寒凉之性?”
比如甘露散之中,有寒水石,石膏,防风跟荆芥,后两者虽是温性,但用量最多的寒水石跟石膏,却是大寒性冷之物。
至于黄连上清丸,按药性来分,也属于凉药一类。
林琅略一想:“确实如此,因为太后的内热一直不退,所以只能用凉药……”他看向杨仪:“如此不妥?”
杨仪道:“据我看来,用药虽佳,奈何太重,日积月累,寒凉内侵,自然会伤及元气,乃至于体质虚弱,日后再用药,非但不能起效,反而加重了寒凉之性,寒气内聚不能泄,便在腹内结成了郁集之气,导致腹胀不退,越是用药,越是严重。”
林琅惊怔。
太后身边的女官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忙看向太后面上,却见太后的脸色也为之稍霁,却并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