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帅不必如此,我知道此事后果严重,你何必跟我报喜不报忧,”杨仪本来是随遇而安,人家不说,她自然也不敢强求,可此刻她按捺不住:“你现在不说,难道我就一直都不知道了?”
薛放有点意外:“不跟你说,是因为不是大事,没有那个兴师动众的必要。”
“兴师动众?外头埋伏着准备攻进来的人,厮杀起来谁知如何,这还不算兴师动众。”杨仪往外一指。
薛放看着她略凶的逼问,却终于笑了,盯着她指着外头的手,很小、纤细,他握过,极软。
薛放想去握住,但却只是“想”而已。
他本来毫无避忌,如今却处处受了拘束。
“别恼,我告诉你行了吧?来坐。”
杨仪咬了咬唇,终于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薛放去取了她挂在床边的文士袍,一抖给她披在肩上:“原本我以为永锡的人会冲进来,那自然得有一番交涉,谁知他们胆小的很,只要等到天明,我料定这里没有大事。”
“天明又怎么样?”
“永锡那里既然知道了消息,那么自然也会有别人知道。永锡旁边,津口对岸,是笏山,此刻那里主事的人,是狄闻的心腹幕僚温英谋,因为春城距离此处颇远,所以事实上,温英谋算是狄闻在这里的分身,有些要紧来不及传递消息的事情,他会替狄闻料理,这么说你可明白?”
杨仪点头:“那么这位温先生,会不会替旅帅着想?”
“我只能告诉你,”薛放笑道:“狄闻怎么想的,他就会怎么想。”
狄将军当然是偏向薛放的,那么温英谋自然也同样。
杨仪觉着,薛放是这个意思。
但她还是不放心:“那旅帅可能猜到,这位温先生将如何处置?”
“大概……最大的可能是他会紧急调隋子云带兵过来。”
杨仪听了这句,总算微微松了口气。
薛放道:“怎么一提到嬷嬷,你就这般舒心,哦不对,那是你的子云哥哥。”
杨仪一笑,她悬了半宿的心,此刻稍微安了几分。
薛放不由多看了两眼,目光从她的面上下滑,在颈间暂时停留。
室内只一盏油灯,光线有限,薛放望着她莹白纤细的脖颈,微微地眯起眼睛,总觉着好像……是她的喉结太小了不显呢,还是光线,还是……
脑中却突然又出现在马帮宅子里那一场迷乱,他赶忙收住心猿意马,猛地转开头去。
平定了心绪,薛放开口:“杨易。”
“旅帅。”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一直没得开口的机会。”
杨仪突然有点紧张:“是什么?”
薛放道:“先前在泸江大佛堂那边,狄将军对你赏识有加,背地里多番称赞。”
杨仪微笑:“也没什么。”
薛放垂眸望着自己桌上的手,手背上的伤口是她亲自处理过的:“在回春城之后,他也曾问过我几次,能不能叫你跟着他。”
杨仪这才察觉一丝异常:“是吗?狄大人一片厚爱,可惜我担不起。”
“你哪里担不起了?你比那个胡什么的不强上百倍?正因为知道你是金子,后来咱们离开了,狄将军还派人来问我呢,只是咱们一直在忙,我就没好告诉你。”
明明看似是夸奖的话,杨仪却听得心惊肉跳:“旅帅到底想说什么?”
薛放沉吟:“我想,我想现在大概是时候……”
杨仪耳畔又响起那种蜂鸣似的嗡嗡声:“你想叫我跟着狄将军?”
“聪明。”
杨仪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这种眼神让薛放极为不适,就好像有人在掐着他的心,拼命要挤出点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起早就想好的一车话:
“这是高升,你该清楚,你看他身边那个庸医连你一半儿都比不上……你跟着狄闻,比跟我可受用多了,更且风光,吃穿或住的都好。还记得上次在大佛堂那里吃的饭么?何等精致难得,总比你这会儿有一顿没一顿的强,你的身子本就弱的很,再这样如何了得,我早也觉着你该找个能认认真真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他仿佛怕说的慢了点,就忘了该说什么一样,一股脑把这些话都倒了出来。
太过意外。
杨仪觉着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让她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薛放道:“怎么样?想来你是愿意的吧?你要不愿意,我可要当你是个傻子了。”
杨仪站起身来,走开了几步。
“为什么……偏是这时侯叫我走。”
薛放啧了声:“不是叫你走,好吧……就算是走,那也是人往高处走,对吧?”
“为什么偏是这时侯。”杨仪不看他,低着头重新问了一遍。
薛放停了停:“这不是正好赶上了么?施武的这件事大概得撕撸一段儿时候,我得专心应付,必然就没空管你了。正好这个机会……”
杨仪抬头:“那若是我不愿意去呢。”
薛放愣怔。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留下来做什么?只会添乱。”
隋子云跟狄小玉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真切切。
薛放对杨仪说这话,却是言不由衷。
又或者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接下来的场面在他预计,应该会非常的混乱甚至难看,如果他无法保证杨仪无碍,他会禁不住牵肠挂肚,那可太难过了。
薛放停了会儿,又笑着说:“杨易,你就听我的话去春城吧,我在那的人缘还算好,没有人敢欺负你,何况还有狄将军当你的靠山……明儿我想温英谋必会露面,他是可信任之人,到时候我跟他说一声,他肯定巴不得赶紧把你送过去。”
“我不要什么靠山。”
“少胡说啊,这种好事儿,别人想得还得不到呢,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锦绣大道,你敢不领情,小心我跟你翻脸。”
他也算是有所改观,不再只说小心我揍你。
薛放没听见杨仪回答,回头,却见她正捂着嘴,踉跄后退。
急忙闪身掠过去,薛放一把将她揽住。
杨仪垂着眼,只是咳嗽。
薛放听的惊心动魄,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别咳了!你要吓死我!”
杨仪喘了几口气,慢慢地推开他:“旅帅既然已经定了,那就不必说了……不如且先去歇息,我也乏了。”
“你这样怎么成,有药没有?”
“不用,”杨仪道:“老毛病,待一会儿就好了。”
薛放迟疑:“杨易……”
杨仪却转开头:“旅帅放心,真没事,我自己清楚。既然你决定叫我跟狄将军……我也答应便是。你且回吧。”她的声音低而轻,听得薛放心里酸酸的。
“我……”他望着杨仪,手悄悄攥紧了些,却又放下:“好好安歇。”
薛放去后,杨仪靠在床边,望着他临去关上的门扇,再也没动过。
豆子似乎嗅到了什么,跑到杨仪身边,仰头望着她,喉咙里发出唧唧的声音。
直到窗纸上泛出淡淡的蓝色,安静了一整夜的寨子,忽地热闹起来,犬吠马嘶,人声喊叫。
杨仪仍没动,她知道,那是薛放预计之中的永锡巡检司的人冲进来了。
永锡这边的人熬了半宿,到底没敢轻举妄动,本来派了两个探子想进寨子摸摸情形,但一则寨子里也有巡逻的人,二则探子还没靠近,那些狗子就开始狂吠。
于是正如薛放所料,他们在卯时的时候才开始动作。
因为施武已经死了,领头的是一名副队正,姓陆,他深知薛放之能,心里设想了无数两队人马殊死搏斗的情形。
不料这边如猛虎下山似的冲进寨子,对方却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人外出,就仿佛没听见他们的马嘶人声,或者这只是一座空寨子。
陆队正人在马上环顾四周,焦急惶恐,又不能叫士兵挨个踹门找人,他忍不住放声喊道:“薛旅帅!你可还在?”
叫了几声,就见路口上慢慢地有个人走了过来,陆队正大惊,急忙戒备。
走出来的确是薛放。
他只身一人,抱臂止步:“这是干什么?跑这儿打猎来了?太早了点儿吧。”
陆队正不知所措:“薛旅帅,有人告你昨夜杀害我们施旅帅,此事可真!”
薛放抓了抓耳朵:“施武昨夜突然带人闯入寨内,为非作歹,自己不小心撞在石头上一头碰死了,我还好心给他收拾呢,是什么人诬告?”
陆队正赶忙叫人把那逃回去的士兵带上来:“现有人证,薛旅帅,你还敢当面否认?还有,随着施旅帅一同前来的巡检司众人何在?”
原来陆队正听薛放竟不认杀人,心惊胆战,几乎以为他真的魔性大发,把巡检司的那些人都杀了灭口了。
一时之间握刀的手冷汗不止。
那证人也慌忙叫道:“薛旅帅,昨夜你杀了我们旅帅,又派人追杀我等,我失脚落入沟谷才侥幸得了一命,你……你是不是把我们巡检司的人也都杀了?”
薛放没想到自己在这些人的眼中,竟似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是他不知道,昨夜但凡看过他捶死施武场面的人,哪里敢小觑他一分,非但是魔头,且是阎罗般的存在。
“是啊,他们都给我杀了,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地。
永锡这边的人都要疯了,议论纷纷,也有高声叫嚷杀人偿命的。陆队正几乎都安抚不下:“薛旅帅你当真?你……你竟如此丧心病狂?”
薛放道:“你们明明半夜来了,却此刻才露面,不正是担心我丧心病狂,连你们一块儿料理了么?”
陆队正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薛十七郎!你莫非是要造反!你难道忘了狄大将军立下的死规矩,巡检司自相残杀者,以命抵命!”
薛放扬眉:“我的命就在这儿,有本事你来拿。”
陆队正愤愤然,虽说还心存忌惮,可如今骑虎难下,侥幸自己这边人多,却也不用怕他。
“你最好束手就擒,不然……”
薛放笑道:“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束手就擒,你不如教教我。”
陆队正把心一横:“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来人,给我把杀人囚犯拿下!”
他身后永锡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一鼓作气,大吼了声,便如群蚁一般将冲上去。
不料就在他们将到了薛放身旁之时,身后一阵惊雷般马蹄声。
陆队正担心了半宿,怕落入薛放圈套,如今听马蹄声自后原来,简直如惊弓之鸟,以为自己千防万防还是上当了。
他忙转身,却见晨色中果真有一队人马汹汹而至,旗帜招展。
永锡队伍中一人看着那边打的旗子:“那是郦阳……还有泸江巡检司的兵马!”
薛放站在原地气定神闲,他一眼便看清大旗之下策马而至的,是戚峰。
虽然不是他意料中的隋子云,不过,对他来说相差不远。
陆队正听闻是泸江跟郦阳两方的人,心惊之外更多了些疑惑,不知到底如何。
但他却也认出了戚峰,当下忙拍马迎上:“戚旅帅?你如何来了这里?”
此刻戚峰身后打着郦阳旗号的,却一路不停,直奔薛放跟前,纷纷下马拜见旅帅。
戚峰之前也在春城呆过,是有名的爽朗耿直的人,这些巡检司的都知道。
“我还没问你呢,陆队正,你为何在这儿?”戚峰扫了眼前方被郦阳兵马围在中间的薛放,勉强勒住马儿问道。
陆队正忙道:“有人报说薛十七郎杀了我们施旅帅,我自然要带人来擒拿……你也知道,巡检司从来的规矩,内斗是大忌,更别说杀人。”
戚峰瞪着他:“少跟我说这些,平日里施武干的那些恶心事儿,也没见你们把规矩抬出来!就好像规矩王法在他跟前是死的一样,怎么如今他死了,这规矩反而就活了?合着这规矩是你们自个儿定的?”
陆队正没想到刚碰面就吃瘪:“戚旅帅,话不能这么说,施旅帅虽行为不检,但我们也曾规劝,可就算他十恶不赦,也不该给巡检司的同僚活活打死吧。”
戚峰道:“谁把他活活打死了?你亲眼所见了?你要不是亲眼所见,岂不是妖言惑众诬赖好人!”
陆队正惊道:“戚旅帅,都知道你曾经是薛放的手下,你总不能公然偏袒杀人囚犯吧!”
“呸!施武杀人的时候你们也没少偏袒,至少都在装瞎子!如今事实不清之前我偏袒一下怎么了?难道只许你们官官相护,我们就是低人一等?”
陆队正张口结舌。
戚峰的马儿仿佛感觉到主人的愤怒,也跟着有些躁动,在原地踏来踏去。
“他奶奶的,”戚峰怒不可遏的继续骂:“自己干的那些龌龊事全不提,叫我说施武死了这是报应!省得给巡检司丢脸!”
陆队正身边也有一员参军,年纪颇大,闻言道:“戚旅帅,您还没说你为何来了这里?”
戚峰一腔怒火即刻转向此人:“哦,现在你来质问我了,是不是也要说我没规矩,要把我也抓起来?”
“末将并无此意,只是……”那参军低了低头,仍是缓声道:“旅帅明察,方才我们队正说的不错,就算施武万恶,也自有王法定罪,不审而私杀,于情于理,不管是朝廷王法还是对巡检司的同仁们,一概说不过去。”
戚峰仍喝道:“这个道理我不懂,还得你来教我?是谁审案,是我还是你?”
陆队正一惊:“你说什么,你审?”
戚峰冷笑:“你们且小心,我必把永锡查个底朝天,你们谁有那龌龊混账事,都给我留神。”
“可……”陆队正虽然胆怯,还是鼓足勇气:“先前跟随施武来的那些巡检司弟兄,薛十七说是被他杀了,如今也确实找不到人,戚旅帅……”
“他说杀了你也信,那他还说是被他一口吞了,你信不信?”戚峰显然很了解薛放,对这说法理也不理,直接冷嘲热讽。
他气势惊人,陆队正无言以对,只悻悻地带人慢慢往寨子外退。
戚峰啐了口,翻身下地,大步走到薛放身旁:“怎么回事?”这时侯已经换了一副和缓关切口吻。
薛放笑道:“没什么,确实是我打死的。”
戚峰赶忙捂住他的嘴,看看左右:“你行了。”
郦阳那些人假装没听见的,或者听见了而附和说该杀的,一时都有。
薛放推开戚峰的手,回头先叫兵士散去:“永锡的那些人都给关在那边谷仓里,待会儿你把他们放出来就行了。昨儿晚上不少目睹过的,瞒不了,你也不许给我瞒。”
薛放不傻,一看是派了戚峰而不是隋子云,就知道戚峰比隋子云还多一个用处——戚峰可以明目张胆地袒护他而不怕被人诟病,甚至于若是此事压不下去,戚峰还可以出来担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