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道:“据说犯案之人正是原津口旅帅韩青?不知此人如今何在?”
狄闻眉头紧蹙,没有回答,反而垂首咳嗽起来。
符琪忙来抚背,又转向俞星臣道:“俞大人若早一个时辰来,应该能见着韩青,可如今……”
“如今如何?”俞星臣有些讶异。
符琪道:“先前,他已经在囚室中自尽身亡了。”
从俞星臣露面到如今,他头一次有点失态:“死了?”
狄闻咳的停了些:“是啊,没想到他竟然自寻短见……本来已经安排妥帖,要押送到泸江巡检司再行审问,谁知那边人才到……”
俞星臣顿了顿,心中升起一点儿不妙之感:“这、实在是叫人意想不到。不过这韩青非同一般,他跟泸江三寨几位头人的死脱不了干系,兵部恐怕也得要一个明白的交代,居然就死了?那不知他的尸首如今何处?”
狄闻道:“他……”
他仿佛不忍再说,只轻轻地摇头。
近侍符琪小声地:“俞主事,他们这儿的人,跟咱们那规矩不同,人死后是要水葬的,那个……他的爷爷便跟将军跪求,将军正因韩青之死而身体不适,便应允了。这会儿……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葬了?”
他仿佛全然不知,满脸无辜:“要不然叫人去问一问?”
“这倒不必了。”俞星臣的脸上透出一种叫人无法形容的神色,有点无奈,又有点了然的笑意。
他忽然想起在下马的时候,望见的泸江边上的那一处骚乱。
当时狄闻的这位近侍出去迎接自己,寒暄亲热,叫他一时没顾得上细看。
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纵然躲开了隋子云的套儿,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俞星臣微微一笑:“既然人已经自尽了,倒也算是伏法,将军无须多虑,毕竟是他自己自甘下流,知法犯法。此番结局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
狄闻道:“我多半是老了,实在有些见不得这些,是了,说了这半日,还不知俞主事此番前来羁縻州是为了……”
俞星臣的笑里透出几分奇异的不自在:“这个不着急,稍后等将军身体安泰些,下官再同将军商议。”
符琪亲自送了俞星臣出卧房,快到门口,却见狄小玉撑着一把伞匆匆地自雨中来。
俞星臣凝视:“那位莫非是狄姑娘?”
符琪道:“正是。”
俞星臣道:“小姐不愧是名门之后。”
符琪只觉着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狄小玉这两天为了韩青的事,狄闻的病,戚峰的伤,弄得心力交瘁,眼皮如今还是红肿的,比先前在郦阳杨仪叫她改装之前还更颓丧了几分。
俞星臣竟还能说什么“名门之后”,简直叫人疑心他是在冷嘲热讽。
狄小玉走到门口,把伞放下,这时也发现门边多了好些陌生人:“你就是朝廷来的钦差?”她看着俞星臣问。
俞星臣行了个礼:“姑娘好。”
狄小玉道:“你才多大,就是钦差了?莫不是个假的?”
符琪忙提醒:“小姐!不可如此对钦差说话。”
“无妨,狄姑娘人物可敬,性情率真,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俞星臣却极好脾气,出口成章。
狄小玉瞪着他:“这会儿我信你是钦差了,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一定可以当大官。”她说完这句后,扭身进门去了。
符琪拦都来不及,只能致歉。
俞星臣怔了半晌,笑对符琪道:“请留步,照看好狄将军便是。”
旁边的侍从撑了伞,陪他进了雨中,出了精舍院子。
俞星臣留心看向泸江畔,果真,那边已经没了士兵们的身影。
他眉头微蹙,目光又停在原先架着木柴的那处,此刻那里空空如也,一根树枝都不曾留下,但俞星臣确信,曾经那里有一大堆柴。
他却并没有说什么。
雨点打着油纸伞,雨帘从伞的边沿滑落,如一串串水晶帘。
俞星臣问那带路的侍从:“狄将军身子如此不适……不知他身边的大夫有几个?”
“回大人,只有一个胡大夫。”
“那为何方才将军说是姓杨。”
那人道:“哦,是那位杨先生,他是郦阳县薛旅帅举荐来的,是京城太医杨家的人,委实的医术出众,此次泸江三寨的疫病这么快被控制住,他的功劳不小。”
“太医杨家?”俞星臣脸色微变,“果真?”
侍从道:“您说笑了,这还有假。我们将军方才还请他过去诊看呢。”
俞星臣放慢了脚步:“那不知这位杨先生,住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机智如我
仪姐:你不要过来呀!
最容易被忽略的二更君跳出来,三更兄弟加油……


第54章 三更君
◎三人乱杀,修罗之场◎
俞星臣在近侍的引导下,绕路向杨仪所住的院子走去。
此时雨总算小了些,他们来到院门口,却见门是敞开着的。
可却不能进,因为一只黑狗正坐在门洞里。
侍从介绍:“这是那杨先生所养的狗儿。叫豆子。”
话虽如此,他知道豆子不是什么人都亲近的,谨慎起见,未曾靠前。
不料俞星臣并不畏惧,他走上台阶,只见豆子盯着他,低低的吠了两声。
侍从忙说:“俞大人留神,被咬一口不是好玩的。”
俞星臣伸手试着去摸豆子狗头,一边道:“犬亦如人,我观此犬面相敦厚,并非那种狂暴/乱咬的……”
谁知话未说完,豆子蓦地张口,竟是咬住了俞星臣的手。
跟着他的那侍从本来正准备对俞星臣的话点头称是,猛地看见这一幕,下巴颏都要掉下来。
俞星臣也有点没想到,但他并不尴尬,只把手从豆子的嘴里抽出来,却见手指完好,竟并没有受伤。
“我说吧,”俞星臣微笑,“它只是跟人玩耍而已。”
说着俞大人便掏出一块帕子,擦擦那被狗啃过的手,迈步进门去了。
豆子也没有再叫,只是扭头看着这个装模作样的人。
俞星臣向内走的时候,雨都要停了,院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响动,房门却是关着的。
跟随他的那名侍从叫了声:“杨先生在么?”
连唤了两次,并没有人答应。
侍从道:“兴许杨先生不在。俞大人……”
他本来想叫俞星臣暂时先离开,不料俞星臣望着眼前紧密的两扇门,竟直接走了过去,将房门推开。
扑鼻一股奇特的香气,幽幽地,如兰似麝。
俞星臣蓦地止步,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但定睛看时,却见屋内只挂着一床简单的青账,床上一个枕头,旁边小小包袱。
床前方桌上放着两本书,旁边压着两张纸,清清淡淡,如此而已。
“主人”不在,自己贸然开门已是逾越。俞星臣实在不能再进去翻看。
正要回身,就听到有个少年的声音道:“你是谁,跑到杨先生这儿做什么?”
俞星臣听是一口熟悉的京城口音,回头,却见个巴掌脸的小子,正叉着腰瞪着他,豆子便跟在身后,轻轻地摇晃尾巴。
俞星臣还未开口,陪他来的侍从道:“斧头,这是京城里来的钦差大人,来见我们将军的,不可无礼的。”
斧头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京内来的?”
俞星臣微笑道:“让我猜猜看,你……莫非是京城扈远侯府里的么?”
斧头越发震惊:“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你是谁?”他连珠炮似的扔出一串问题。
俞星臣道:“我倒是没见过你,可我听人说,扈远侯府派人往羁縻州来,请他们府里的十七公子回京,该就是你了吧。”
斧头挠挠头:“自然是我,可你……咦,你瞧着有点眼熟。”
那侍从见他两个竟说起话来,便提醒俞星臣:“大人,该回去了。长途跋涉,到底该好生休息休息。”
俞星臣一点头,便下了台阶,经过斧头身边的时候,他略一停:“你们十七爷,为何还不回去呢?”
斧头道:“这儿的事多绊住了呗。”
俞星臣若有所思地颔首,迈步去了。
斧头眼看他将出门:“喂,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俞星臣回头看看他,却只一笑,仍是没回答。
斧头努了努嘴:“这人好怪,只向我笑是怎么回事……对了,好生眼熟,到底哪里见过呢。”
杨仪先前洗了澡,喝了姜汤水,感觉通体暖洋洋地,十分舒泰。
为防万一,又写了一副当归四逆汤的方儿,让屠竹去讨些当归,桂枝,芍药,细辛,甘草等回来熬煮。
才打发屠竹去了,杨仪又想到一件事,稍微把头发弄的干爽些,又琢磨了会儿先前薛放叫人送来的狄闻的药方,杨仪便打伞出了院子。
几乎是她前脚才走,俞星臣后脚就来了。
堪堪错过。
杨仪不是去别处,而是去寻那位胡大夫,问一些有关狄闻病情的问题。
可走到半路她改变了主意,假如这胡先生乃是朝廷眼线,自己找他去反而不便,不如寻狄闻的近侍。
将走到精舍,却见两个侍从在那里说话,一个道:“将军特别交代,务必谨慎仔细,别怠慢了钦差大人。”
另一个道:“方才看他们往南边去了,这位大人看着是蛮和气的,之前被我们小姐说笑了几句都不恼,就是太过年青了些。”
先前那个说:“别看年青,来头大的很,你可听说过京城俞家?”
杨仪正忖度听他们两个住口的时候自己再过去,猛然听见那两个字,简直冷风扑面。
恰其中一人看见杨仪,忙招呼:“杨先生怎么来此?可是有事?”
杨仪已经忘了自己是来找人的:“你们方才所说,什么钦差、俞家的?”
那侍从忙道:“先生还不知道?是京城里兵部的一位主事大人奉命前来,他便是姓俞。”
“俞……叫什么?”
“叫、叫什么我们却不知道,”那侍从为难:“但方才听里头说,是大名鼎鼎的京城俞家的人,说他们家出过一个宰辅的……”
杨仪没敢再细打听,她也没勇气再听下去了。
侍从们好像还跟她说了什么,杨仪只顾转身往回走。
她沿着精舍的院墙慢慢往后,甬道是青石铺成,有的长了青苔,才下过雨,滑溜溜的,她尽量小心,却还是深一脚浅一脚似的,好像不知哪一块没走好,便会直接摔下去。
正走着,冷不防肩头被人轻轻地一敲。
杨仪转头,见身侧无人,薛放的脑袋却从另一侧探了出来:“你去哪儿了?”
她吁了口气:“旅帅。”
薛放走到她跟前,嗅到她身上新鲜的胰皂的气息,跟些许似有若无的兰香桂气。
他嗅了嗅,怀疑她的衣裳上用什么花香熏过:“我才又去看了戚峰,他身上的伤才好些,又淋雨,被我臭骂一顿。”
杨仪听了这个,才回神:“对了,我也得去给戚队正再看一看。”
“不用了,他好着呢,还在照料那个佩佩……”薛放一笑拉住她:“何况你也才淋了雨,别着急走来跑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杨仪回答:“本来想去找狄将军的侍从问几句话,将军在忙,我便回来了。”
薛放陪着她往回走:“哦,记得你先前说什么京内的消息么?原来是京内来了钦差,据说来头不小,是俞家的人,只怕有狄老头子头疼的地方呢。”
杨仪低头不语。
薛放打量着她,解释:“你大概不清楚这俞家,他们家累世在朝,代代都有三品以上的官儿,你说他们家的人得有多少心眼儿?所以我说狄闻一定会头疼,毕竟就算俞家的一条狗来了,也不能小觑。”
他说着说着,觉着有趣,便笑道:“万一他们家的狗也能倚马千言呢?总之,大概比你的豆子要厉害。”
十七郎正自顾自说着,就听一声咳嗽从旁边角门处传来。
薛放抬头,却见一名身着青缎绸文官常服、头戴乌纱折上巾、脚踏黑纱宫靴的青年走了出来,面如冠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乍一照面,薛放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盯着俞星臣:“你咳嗽什么?”
俞星臣道:“我只是觉着薛十七郎言谈风趣的很,不过……我们家的狗并没有倚马千言的本事,倒是让您失望了。”
薛放轻轻地嗤了声:“我只是说笑,还当真去失望么?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你这解释倒也多此一举。”
俞星臣的目光轻转,看向他身旁的杨仪:“这位,大概就是……京城太医杨家的……”
杨仪直直地看着俞星臣。
在听侍卫们说俞家有人来见狄闻后,她便知道就是俞星臣。
如果说当初意识到薛放的身份,对她而言如跟一头猛虎狭路相逢的话,那现在面对俞星臣,就是面对阎罗。
是,在她心中,俞星臣是比鬼还可怕的人。
先前杨仪之所以那么担心薛放会被杨甯玩弄于股掌之中,并非因为她多管闲事或者乐于助人,主要是,她自己便体会过被人背叛跟玩弄的滋味。
没有什么比玩弄人心更卑鄙的事情,没有比把别人一片真心跟真情在脚下践踏更可耻的事情。
俞星臣干了,杨仪深恨的事,他都干了。
之所以选择在回到杨家之前逃离,说她怯懦也好,想开也罢,她总是不想再叫自己回到那个烂泥潭。
她没有那种想要去毁天灭地报复所有的勇气,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配角,因此宁肯远离和尽量遗忘。
杨仪根本没想过假如有朝一日遇到俞星臣,她会如何。
因为她不敢想。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她怕自己会疯了。
俞星臣给她的伤害,不止是对她一个人,还有……
她最不可言说的——
杨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在看见俞星臣的时候几乎给她一种错觉,肚子里的那个、她拼了命才得到的小东西还在。
都是他,都是他!把她的真心跟真情践踏成血泥,也顺带戕害了她不惜一切想维护的珍宝,让她再不可得。
此时此刻,杨仪的脸白的像是一张纸,眼睛却红彤彤的,像是染了血,从眼角,几乎染到了眼白。
俞星臣起初还带着笑,当看见她的神情之时,他觉察出不对。
薛放也看出来了:“杨易?”
俞星臣听见“杨易”这两个字:“什么……”
薛放却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顾垂头望着杨仪,他伸手在杨仪的眼前晃了晃:“杨易,杨先生?”他有点惊慌失措,“这是怎么了?”
俞星臣的目光飞快扫了眼薛放,又看向了杨仪。
以俞大人的洞察力,他似乎能看出杨仪眼神之中的那种强烈的憎恶跟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