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跳上来,叫个不休,杨仪隐约听到隋子云呵斥了声,她生怕这些官差对豆子不利,便不管一切地叫道:“别伤我的狗儿!”
隋子云置若罔闻,挟人往清河旁冲去,船工早在恭候,隋子云跳上船,还未站稳便喝命开船。
杨仪昏头昏脑,勉强抬头,却见豆子一直追到了河边,对着水上汪汪大叫,杨仪见状叫道:“豆子先回去……”
话音未落,豆子噗通一声,竟是从岸边跳了下水!
杨仪惊呼,隋子云等也很是意外,只见豆子只一个头浮在水上,拼命地向着这边划过来。
但此刻天还未亮,船又快,豆子哪里能追的上,加上水流的快,反而把它冲远了些,浮在水面的头也越来越模糊。
隋子云看看狗儿,又看看对岸,喝道:“快划!”
月光跟灯火之下,原本含笑亲和的脸,竟是出人意料的冷漠。
杨仪强忍住骂人的冲动,胸口起伏不定。
她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河中的豆子,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身边隋子云道:“杨先生……”
有一只手来扶自己,杨仪想也不想,奋力一撞,隋子云站立不稳,身形一晃跌入水中。
同行的士兵叫道:“队正!”急忙抢救。
幸亏此刻已经到了对岸,水并不深,隋子云挣扎了会儿勉强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河水,深深地看了眼杨仪,喝止要动粗的士兵:“杨先生若能救十七,回头我向你赔罪。”
杨仪的唇抖了抖,终于冷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赶到小魏村的时候,东边天际已经透出一线鱼肚白。
满地油菜花在晨风中摇曳,金黄的花朵在晨曦中看着十分醒目提神。
但原先过分安静的小魏村,此时此刻却喧闹非常。
就在十七郎他们发现棕包的棕榈树下,立着数道身影,头前一人骑在马上,那马儿不安地来回踱步,而他烦躁地:“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宝贝,还得隋嬷嬷亲自去请!他要是救不了十七,老子把他的头拧断了!”
旁边一名副官道:“戚帅,据说是薛旅帅昏迷之前吩咐了的,能叫他另眼相看的,必定是非常之人……”
“我管他非常之人还是非常之鬼,若是十七有个闪失……”他回头看了眼还未被清晨的霞光照耀、略显得阴森的小魏村:“再去传我的命令,叫崽子们瞪大了眼看紧各个出口,老子要这小魏村里的一只鸡都飞不出去!”
杨仪在马上被颠的几欲昏厥,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本就体弱,这么死命颠簸,等到了地方,别说救人,自己恐怕先不行了。
这隋子云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谁知她竟也低估了隋子云,隋队正忙而有序,早在回来的路上,便叫士兵到先前借马的村子寻了一辆简陋马车,叫她换乘了。
杨仪并未因此好过些,她满心想的都是豆子,不知它的情形如何。
当马车逐渐放慢,杨仪听到车外有人吵嚷,隋子云的声音夹杂其中:“先让杨先生去看看再说不迟。”
杨仪知道地方到了,把那车上的破布帘掀开向外看去,心头一凛。
外头路边上林立着许多士兵,旗帜招展,气势惊人。
杨仪正不明所以,目光所及,忽地看到士兵们身后的几棵棕榈树,以及不远处绵延的油菜花田。
她立刻知道十七郎必定是找到了地方,只不知又出了何事。
马车在小魏村的议事堂前停下,而堂前堂中,挤满了身着铠甲的兵将,多半都是身材魁梧之辈,原本正高声低声地吵嚷,在杨仪下车之时,众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投过来。
隋子云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杨先生,得罪了,请到里间。”
杨仪淡垂双眸:“不敢。”
兵将们主动分开两列,杨仪走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人形树林之中,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利箭落在她身上。
十七郎躺在议事厅的偏厅罗汉榻上。
旁边的是巡检司来的军医,正在不住地搓手,一张瘦削的脸就像是苦瓜要拧出汁,听见外头动静,军医回头,当看见隋子云陪着杨仪进内,他的眼中透出错愕之色。
原来军医先前就听说隋子云去找救兵了,本以为会是个鸡皮鹤发大有经验的老大夫,却没想到竟是个一脸病容弱不禁风似的……又如此面嫩。
军医瞠目结舌,隋子云则忙不迭上前询问情形,军医只得照实说:“旅帅身上的伤虽多,可不至于有大碍,也都处理过了,方才又给旅帅喂了怯毒散,不知为何还是昏迷不醒……”说着又扫了眼杨仪,迟疑地问:“这位就是……不知尊姓大名?”
杨仪一边听着军医的话,一边看向榻上的十七郎,见他双目紧闭,脸上仿佛笼罩一层淡淡黑气,衣衫之上大片的血迹,右臂袒露在外,肩头的伤已经被料理妥当,绑了纱布,但手肘处有隐约伤痕露出。
杨仪借着咳嗽之时低头细看,见是数道血痕,但形状却有些古怪,仿佛被用刀片割出来的半圆状,但伤痕不算大,而且排列的过于整齐。
杨仪转头看向隋子云:“隋队正不由分说把我撮来此地,怕是白忙一场了。”
隋子云又开始陪笑:“杨先生未曾诊脉细看,何必说这话,既然来都来了……”
杨仪没容他说完:“这位官爷大抵是被蛇虫所伤,我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既然连有经验的大夫都无能为力,我又算什么?叫我来不是病急乱投医么。”
隋子云脸色一变:“我并未告诉你十七是被蛇所伤,你只看了一眼又怎么知道?”
杨仪稍微指了指十七郎手臂上的伤:“这些伤痕比鱼鳞大,深浅有致,不可能是外用利器所伤,我想应是被巨蛇所缠绕留下的,且他面带黑气,想必是中了蛇毒。”
那军医本以为隋子云告诉过杨仪,此刻听他没提,忍不住道:“小郎中眼力过人,望闻问切只用了一个就能看出症结,想来必定有过人之能。”
杨仪却转过身:“抱歉,让各位失望了。”
隋子云刚要再拦住她,就听门口一个声音惊雷似的叫嚷起来:“什么?你不能治?辛辛苦苦把你找来,你竟敢说这狗屁话!”
杨仪抬头,见是个身材高大不输十七郎的青年,一身戎装,手握马鞭,他生得浓眉怒眼,身材健硕,正是之前在棕树下等人的戚帅。
她咳了声:“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总不能……叫我不能为而强为之,胡乱医治吧。”
戚帅却暴跳起来:“别让老子再听见什么‘不能’!今儿你能也得能,不能也得能!”
杨仪呵地笑了,忍着咳揶揄:“原来巡检司……比贼匪更能强人所难,强买强卖么。”
“你说一句!”
眼见戚帅冲了过来,隋子云赶忙拦住:“稍安勿躁!”
“闪开,信不信老子抽死……”
正在不可开交,榻上十七郎眉心微微皱蹙:“别吵。”
他的声音很低,不细听几乎能忽略,可偏比隋子云那手脚并用更有效。
戚帅仿佛被点了穴道似的立住不动:“十七?”
杨仪后退半步,不由地瞥向十七郎,却见他的眼睑动了动,果真醒转。
戚帅跟隋子云一起冲上前,两人惊喜交加,可十七郎虽已睁眼,眼神却散淡无光,他皱了皱眉:“天、怎么还没亮?”
隋子云暗惊,打量他的神色,抬手在十七郎面前试探地晃了晃:“十七?”


第11章
◎蔫坏◎
十七郎的眼珠动也没动。
他只蹙着眉心,眼睛闭上又睁开:“到底几时了,你们……没点灯?”
隋子云的手刷地缩了回来,好像被黄蜂蜇了一样。戚峰却是心直性粗的人,呆了一呆后他叫道:“十七你在说什么胡话,这明明都……”
隋子云猛地拉了他一把。
戚峰戛然而止,又惊又疑地看向隋子云:“隋嬷嬷你拉我干什么?”
隋子云跺了跺脚:“你!”
榻上的十七郎却已经明白了:“天大亮了?”
隋子云遮遮掩掩:“倒也没有完全的……”
十七郎没理他,轻轻地嗅了嗅:“杨先生来了?”
杨仪一直都在众人身后,一声没响,闻声才微微俯身:“官爷。”
十七郎呵地笑了,嗓子沙哑地:“怪道闻到好浓的薄荷气,你带了薄荷了?给我两片叶子嚼一嚼,这儿闷得很。”
杨仪昨夜回小屋之时确实摘了些,都放在荷包里,她忙打开荷包,却见里头的薄荷叶子因为这一夜倒腾揉搓,都没有成片的,只能捡了几片还算完整的,给了隋子云。
十七郎抬了抬手,那手却漫无目的地随意晃了两下,隋子云本想送到他嘴里,见状赶忙握住他的手腕,把叶子放在他的指间。
十七郎含了薄荷片,口中一股微涩清凉。
此时戚峰回头盯着那军医,咬牙切齿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先前给旅帅用的什么药!”
军医也傻了:“外用的是金创药,内服的自是怯毒散,这、这没错啊……”
怯毒散怯表止痛,消肿除毒,又兼有补益功效,此刻服用确实是对症下药。
戚峰道:“那旅帅的眼睛……”他说着顺带又瞥了杨仪一眼,仿佛军医一个人担不起他的怒火,他得再弄个垫背的株连株连。
十七郎却缓缓地吁了口气:“叫你别吵。就算真成了瞎子,那不过是我的命,有本事找那天王老子算账去,别只为难他们。”
戚峰无言以对。
十七郎又淡淡道:“都别在这围着了,戚峰你带你的人走,这儿用不着那么多人。子云你去料理此处后事……对了,那娃儿怎么样了?”
隋子云赶忙温声:“你还记挂这个,我已找了个可靠的妇人,正帮忙带着,没什么大碍。你且安心些。”
沉默片刻十七郎道:“我累得很,你们都出去吧。”
隋子云回头看了眼杨仪,待要再说什么,想到她先前那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又见十七郎竟也没有格外吩咐,料想是不叫自己为难她了。
大家退到门口,戚峰站着不动:“就这么着?”
他心里一股怒火无处宣泄,便看向杨仪,怒喷隋子云:“好不容易将这人带来,他看也不看手也不伸一下就完了?不行,十七绝不能变成瞎子!”
隋子云心里忧闷:“别嚷,你还想让十七听见?”
他说完后看向杨仪,刚要说派人把她送回去,可心里总是横亘着一点挥之不散的不甘。
正踌躇,杨仪却主动开了金口:“官爷的伤既然是巨蛇所留,那不知……那蛇有没有捉到?”
隋子云愕然,隐约窥得一点希望:“先生为何这样问?”
杨仪道:“官爷的眼睛怕是被蛇毒所侵,所谓‘对症下药’,不同的蛇,也有不同的解毒之法,怯毒散虽好,却也未必是万无一失。若能找到那蛇……”
隋子云的眼睛一亮,不等说完便连声道:“有有!”
杨仪看着他喜形于色之态:“这只是提议,我自己并无任何把握,之前也从未做过类似,未必有用。”
果然隋子云脸上的光少了点儿,戚峰却在旁边撇嘴道:“我发现你这小白脸真是蔫坏!先摸摸人的头,等人正高兴,便又给一记闷棍。”
杨仪觉着他这个比方有所欠缺,便淡淡道:“不敢,在下顶多是泼点凉水而已。”
戚峰的两只眼睛瞪得几乎会弹射而出,喷到杨仪面上。
魏家后院,老太爷的居处。
杨仪在进魏家的时候,就也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寒气,魏家从外到内,处处都有巡检司的士兵把守,府内每个院门紧闭,门口却都有一队士兵守着。
可当看见老太爷的院落之时,杨仪不由也跟十七郎似的在心中惊叹了一声。
一个老人家的下榻处,墙壁竟砌的如此之高,而且上面布置铁刺,简直像是不可攻破的城楼。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物,会住这种地方。
进门之时杨仪问:“方才那位官爷所说的孩子,是……”
隋子云道:“就是先前找的那苗圆儿。”
杨仪眼神柔和了些:“果然找到了?那孩子可好?”
“受了些惊吓,但无大碍。”他看了眼杨仪,决定送她点人情:“等做完了这儿的事,你可以见她一见,怪可爱的娃儿。”
见不见倒无所谓,可是圆儿安然无恙,这简直是这两天来最好的消息。
杨仪忍不住默念了声阿弥陀佛。
不料隋子云耳朵很尖:“还是不要念佛,若真佛祖显灵,就不该有这种令人发指的逆天之事,你若真要念,不如念一声十七吧。”
此时杨仪还不懂这话的意思。
直到进了老太爷的房中,杨仪环顾周遭,那股霉烂阴森的气息陡然袭来,她不由用手捂住了口鼻。
隋子云道:“昨夜十七独自过来查探,我们冲进来之后,他的人已经跟那老东西一块儿消失无踪了。”
杨仪正自观望那副烛九阴的大图,闻言疑惑:“消失无踪?”
隋子云道:“不错,我亲眼见他冲进来,可当我进来之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猜到这屋内恐怕是有机关,可惜找来找去半个时辰都一无所获,直到……”
这屋子里的窗户都是密封着的,除了前门,再无任何可走的门户,当时隋子云跟手下找遍内外,地上的毯子都给掀翻查了一遍,仍是无迹可寻,所以说十七的确是“凭空消失”。
隋子云急得汗珠滚滚,只觉着这简直如同绝境。
杨仪听到这里,迈步走到内室,却见里间是一张黄褐色的拨步床,她看看隋子云,指了指拨步床。
隋子云惊讶:“先生怎么看一眼就知道?”
杨仪摇头:“我是猜的。若我是个坏人,自然寝食不安,若有密道,一定会在安寝的床边设一个,万一遇到紧急之事,逃也方便。”
隋子云忍笑:“原来如此,我若有先生这想法,就不至于急得跳脚了。”
他其实是自谦,当时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屋内的东西该动的都动过了,墙上地面也都查看过,唯一不能动的就是那张又大又重的拨步床。
虽然已经有士兵查看过这张床,床底也细看过无恙,隋子云还是亲自又检看了一遍。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拨步床的侧面找到了一处机关。
“便是这里。”隋子云指着拨步床右手处的三面雕花屏:“我发现此处的镂空比别处光亮。试着一按……”
他按动机关,果然,那原本稳如泰山的三面雕花屏突然叠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隋子云却迟疑起来:“先生还是莫入,里间不太、好看。”
杨仪正捂着口鼻,闷闷地问:“那大蛇就在里间?”
隋子云道:“莫怕,那蛇已经给十七郎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