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在杨仪面前露怯:“好似有什么果子吧,乱糟糟的,多半是都成了糊。”
隋子云在旁插嘴:“这食物有什么好说的?就算知道那孩子吃的什么,难道……这就成了线索了么?”
这也是十七郎的疑问。
杨仪回答:“这确实是线索,很重要的线索。”
船身猛地晃了晃。
隋子云本能地靠向十七郎肩头:“哎哟,险的很。”
十七郎将他撞开,稳住身形,转头看看靠对岸的距离。
那船工知道他们是当官的,很不敢得罪,有心要问问去办什么紧急公务,又不敢随意搭讪。
何况,光看着那副凶煞煞的大胡子,似睁非睁的一双眼……就知道这位官爷很不好惹。
船工施展七十二般武艺总算把这一班人送到了对岸,大概是做买卖人自来的殷勤小意儿,船工多嘴问道:“不知官爷们什么时候回来,可要我等候么?”
才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这真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呢。
“不用等,你自去吧。”幸而那位凶煞煞的官爷大发慈悲。
十七郎双足落地,稍微吁了口气。
隋子云从后过来,叹气:“好端端地怎么又惹了这样一件事,就算那杨易说的是真的,从此处赶到鸡冠山,差不多要有十多里……不骑马的话岂不是要走半宿。”
十七郎道:“那孩子都能走,你走不了?”
隋子云被噎住,他笑了笑:“你非要刺人,我只是为你着想,之前才挑了马帮的人,好歹歇一晚上。”
十七郎却不等他说完,便道:“我再说一遍——要跟我去的就跟上,不想走的留在这儿睡大觉。”
众兵士异口同声地:“但凭旅帅差遣!”
“合着就我一个唱黑脸?”隋子云环顾四周,叹气:“可真是个急脾气,好歹让我说完了下半句,我是说距离此处二三里有个村落,咱们进内试试看,总能借到几匹马。”
十七郎已经走出四五步远,闻声回头哼道:“就你啰嗦,难道我有马不用非走路痛快?”
隋子云笑道:“得了,又是我白操心了。”
他旁边一个副手小声道:“要不他们怎么私底下叫队正您为‘隋嬷嬷’呢,便是事无巨细,爱唠叨爱操心。”
隋子云喝道:“再敢胡说,回去有你好看。”
他们在前方的小村落,找到里正借了几匹劣马。
这羁縻州本地土产的马儿一概个头较小,虽然模样不中看,脚力却极为稳健,耐力更佳,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到了鸡冠山下。
此刻已经过了子时,整座山都仿佛陷入了沉睡,满山青翠在夜间成了一无例外的漆黑,仔细看,那黑色却并非单一,而是层层叠叠,或深或浅,而在这深浅浓淡之间,时不时传出夜枭仿佛惨笑般的啼叫,甚至偶尔有不知名的野兽发出一声瘆人的咆哮。
十七郎在马上张望,隐约可见在鸡冠山的山脚,有几丛颜色微浅的树,他打马向着那方向冲了过去,身后隋子云众人紧随而上。
月光下,棕树的叶片如同散开的蒲扇,月光从长叶的间隙洒落,也照出棕树的树心垂着的一个个花豹似的乳黄长苞。
一名副手翻身下马,上前摘了一个苞子下来,十七郎将棕包剥开,里头是一颗颗似鱼籽又如米粒般的金黄细密颗粒。
记忆突然涌现,十七郎想起白天在切开那孩子的胃的时候,便看到在那些烂糊之中,有未消化的大片大片的鱼籽似的东西,原来……
隋子云探头看了眼:“这就是……杨易说的棕包?”
那胃里的东西就是线索,杨仪在整理那孩子尸身的时候,仔细清洗过那被袒露的脏腑,包括那被剖开的胃,当时她发现,除了一些消化了的看不出什么的东西外,还有其中残存的金黄颗粒,以及一些碎碎的果子。
“我原本以为那些是粟米,但记得有些许沾在手上,触感却跟粟米大为不同,”杨仪竭力回想着:“我记得先前在羿族青日大哥家里曾见过这种东西,那叫做棕包。”
所谓棕包,就是在棕榈树上长出来的花苞,没开的花苞是一种可以吃的菜果,有的甜,有的苦,生熟皆可以食用。
“那又如何?”隋子云当时问。
杨仪道:“棕树在本地并不常见,比如蓉塘这里便是没有棕树,羿族聚居的石屏有几棵,可是石屏在清河以南。而那孩子显然是从北而来,也就是说,北边有棕树的地方,他曾停留过。”
隋子云思忖:“若棕树罕见,又去哪里找呢?”
杨仪又道:“除了棕包,还有些没来得及消化的油菜花,以及些许余甘子。他一定是饿了很久,才会匆忙吃了这些东西。”
油菜花自然人人皆知,而这余甘子,也是山中特有的果子,口味酸甜,又具有清热解毒、润肺止咳的药用功效。
杨仪曾经因为它能治病,拜托沙马青日寻了几个研究了一番,故而认得。
杨仪说罢,一个跟随隋子云而来的士兵道:“若说清河北边的棕树,我先前带人巡逻,经过鸡冠山的时候,在山脚看见过几棵。”
他小声说完,见在场几个人都盯着自己看,却没有喝止,胆子就大了点,稍微提高声音道:“至于油菜花,鸡冠山下的小魏村更是种了大片。”
果然,线索有了。
按照隋子云的意思,是等天明时候再行动。
毕竟他们现在手边没几个人了,一死一伤的那两个,其他四个兵士也多少带点儿轻伤,不如天明多调些人来。
可十七郎执意要即刻动身。
没想到如此顺利,果然找到了杨仪所说的棕树。
夜风之中传来淡淡的清香,十七郎策马向前,才不多时,便见前方视野开阔,月光下大片的油菜花田闪烁着淡淡的微光,像是一大片浅黄的毯子。
此一刻,十七郎的眼前,仿佛能看到那孩子匆忙地奔跑过这油菜花田,他边跑边胡乱薅了几把花来吃,当他经过棕树,纵身一跃他摘了个花苞,扒开后匆匆塞进嘴里。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挺长的路要赶,必须要吃点什么才能支撑。
如杨仪所说,他一定是饿了很久,可怜的胃里才只有这些东西。
马蹄声得得,越过油菜花田,向着前方小魏村而去,然而还未到村口,便听到一声唿哨,紧接着,路边跳出两个人来,喝道:“是什么人!”
灯笼的光随之摇曳,灯笼上是偌大的“魏”字。
隋子云看了眼十七郎,打马上前,亮出腰牌:“巡检司办差,你们是何人?”
那拦路的人把手中的灯笼举高了些,照出隋子云一身戎装跟手中腰牌,顿时后退了半步:“原来是巡检司的官爷们,我们是小魏村巡夜的,不知官爷怎么在这个时辰突然来到?”恭敬之中,仍带一丝戒备。
“叫你们里正来,有一件公案请他问话。”隋子云斟酌着说道。
巡夜人将十七郎等请到了村中的议事厅就坐,不多时端上了茶果。
十七郎看着那托盘之中的香蕉,芒果,便捡了一个香蕉慢慢地剥皮:“只有这些?没有什么新鲜的?”
送茶果的那人不知用意,陪笑问:“官爷指的是什么新鲜的?”
十七郎把剥好的香蕉递给隋子云,无视对方吃惊的目光:“听说山里的野果子多,你们就没多采些。”
隋子云正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口香蕉,闻言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侍者一愣,笑道:“山里的果子确实是多,比如酸角儿,多依果,余甘子之类……只是那些野玩意儿不好送到官爷们跟前。”
隋子云赶紧把那口蕉咽下,吐字不清地说道:“这么说你们这儿有这些?我倒是想尝尝鲜。”
他的相貌秀气天生和善,说话又带笑,侍者丝毫没有怀疑他是在旁敲侧击:“这个不好说,虽然孩子们爱吃这些,但也没有人特意去弄,除非哪家进山才会随手摘些回来,不过……”
“不过什么?”
“里正老爷家里好像隔三岔五派人进山去弄这些果子,据说、据说是老太爷要用余甘子来入药。”
棕包,油菜花,余甘子……出现在那孩子胃里的东西,已经齐了。
十七郎跟隋子云眼神一碰,刚要再问,就听到外头脚步声响,本村的里正魏大到了。
那侍者好像非常忌惮魏里正,赶忙缩着脖子退后。


第8章
◎小魏村鬼影◎
小魏村的里正魏大,也是村中魏氏一族的族长。
本来已经睡下,听到外头管事报信,魏大一翻身坐了起来,把旁边的妻子朱氏吓了一跳。
“怎么了?”朱氏披头散发地起身,迷迷瞪瞪地问。
魏大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披衣到了门边:“怎么?”
听说是巡检司的人夤夜前来,魏大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了是为何事?”
管事道:“没有提,只说请您前去说话。”又补充:“来的是个队正带着五个兵,其中一个……一脸大胡子,看着像是门神爷一般。”
“大胡子?”魏大忙着穿衣,一边自言自语:“先前听说郦阳县这里派了新的火长,有个个子极高挑生着络腮胡的,十分生性,莫非就是此人。”
管事道:“若真是他,这半夜来一个队正再加一个火长,指定是出了大事。”
魏大眉头紧锁系上衣带,刚要出门,却听背后朱氏唤道:“老爷。”
原来朱氏已经下地,正呆呆地望着他。
魏大盯着她看了会儿,好像要交代什么,却到底并未开口。
议事厅就在魏家旁边不远。
管事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魏大跟在后面,两人都是悄无声息的,那一点灯笼的光在前方悬空闪烁,冷不丁看来仿佛鬼火摇曳,引着两个黄泉路上的游魂。
隋子云把吃了半个的香蕉放在桌上,打量刚进门的魏里正,见是个中等身材、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深眼窝,脸容瘦削。
魏大进门的时候,脸上便堆了笑,他也很快把在场两位都看了一遍,他的目光在十七郎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毕竟那副大胡子太过惹眼。
魏大拱手:“不知两位官爷夤夜来访,失礼失礼。”
隋子云也笑的和气:“来的唐突,里正莫要见怪。”
“哪里的话,官爷们这般深夜前来,想来是有紧急公务,我等自然是全力配合,岂敢见怪。”魏大忙请隋子云落座,又做出一副侧耳倾听之态:“就是不知是为何事?是缉拿凶犯,还是路过借宿?”
隋子云还未开口,旁边十七郎道:“我们这次前来不为别的,是为了……一只猴子。”
十七郎没有坐,只是靠着桌边,搭腿儿而立。
他本就生得高挑,如此垂眸问话,就如同神差俯瞰,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猴……”魏大眼睛呆滞,嘴角不自然地一牵,又忙掩饰般笑道:“这、官爷莫非是在说笑?”
隋子云见十七郎这般开门见山,也不怕打草惊蛇,正在腹诽,只听十七郎淡淡道:“何必惊讶?您家里不是有一只猴子么?”
他的口吻是轻描淡写的笃定,仿佛已经见过那猴子千百回。
灯影下,魏大脸上的表情却令人不忍卒读。
这简直比亲口招认还要坦白。
魏大悄悄往外瞟了眼。
方才他进门之前,隐约听见那小厮跟隋子云说话,他的心乱如麻,不由怀疑是小厮泄露了机密。
十七郎并没有给他冷静下来的余地:“你也不用担心,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跟你说一声,那只猴子死了。”
魏大很意外似的:“死了?怎么死的?”
十七郎笑道:“这么说,那猴子真是你家养的?”
魏大飞快忖度:“家里确实曾有过一只,可惜前些日子不见了,不知官爷所见的那只跟我们家里是不是同一只。”
他自诩回答的也算天衣无缝,进退有据,不料十七郎不按常理出牌:“是同一只的话,里正就要遭殃了。”
魏大窒息。
十七郎却指了指脸颊上那道正结痂的血口子:“我脸上的伤,就是那猴子划破的,可知我正要找那主人的晦气。”
魏大松了口气,干笑道:“这、这怕不是我们养的那只。”
十七郎冷笑:“那我一定说是呢?”
魏大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隋子云从来最了解十七郎,此刻稍微摸到他的意图,便道:“十七,莫要恐吓里正,咱们不过是来借宿一宿,你别把他吓出好歹来,不留咱们了。”
“借宿?那当然使得。”魏里正挤出一点笑,想擦擦额头的汗又不敢。
灯笼引着几个人进了魏家。
此刻丑时过半,万籁俱寂,嚓嚓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十七郎道:“对了,里正家里,是谁有这般雅兴养猴?”
他的声音不高,夜色中却仿佛出鞘的剑锋铿然。
魏大沉默了会儿:“是家父。”
十七郎道:“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还有这般兴致。”
魏大干笑了声:“是……自来的爱好罢了。”
十七郎道:“羁縻州这里最多的便是猴子,我倒也想养一只,明儿若有空,倒要见见他老人家,请教些心得。”
“呃,”魏大的声音有点涩:“家父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从来不见外人,官爷见谅。”
十七郎颇为遗憾:“那可真是可惜。”
将“客人们”安置在下榻处,魏大告退。
魏家的人离开后,隋子云早把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个明白。
他回到十七郎身旁:“十七,你有什么打算,事先跟我通个气,我也好跟你打掩护。”
十七郎没理他,只把窗户推开,望着那关起的院门:“你不觉着这儿静的出奇么?”
隋子云立刻忘了埋怨他:“对呀,你一说我才想起来,确实哪儿有点异常。”
可叫他说到底是什么不妥,却想不到。
十七郎道:“这里没有狗叫声。”
他这一提,隋子云才恍然:“怪不得我觉着哪儿少了点什么,是了,怎么自打咱们来到,竟一声犬吠都没有?”
羁縻州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狗儿,因为是虎狼聚居之地,尤其是在各个村寨,都会养很多的看家犬。
但凡有生人或者歹人闯入,机敏的狗子自然会立刻吠叫报信。
比如先前十七郎他们去借马,还没进村子,狗儿便狂吠不止,此起彼伏吵的人耳朵都聋了,跟小魏村这里截然相反。
十七郎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我忽然想起一种传闻,说是狗的眼睛能看到人眼看不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十七郎幽幽然道:“鬼。”
隋子云打了个寒噤:“你可别说这魏家有……那个东西。”
十七郎闭上双眼:“我闻到邪味了。”说完后他纵身一跃,整个人轻巧地从内翻出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