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已经走到了那处的院外,里间的人好像听到脚步声,扑倒门扇上拼命拍打:“叫你们官长跟我说话!莫非巡检司都是些无能鼠辈,不敢跟魏某照面么?”
隋子云本极富涵养,听到这话,双眼微微眯起。
他先是看了看杨仪,见她没什么反应,才陪笑道:“先生且稍等片刻。”
杨仪垂首:“队正自便。”
隋子云示意士兵将院门打开。
两扇门被猛然推开,一个身形消瘦脸色惨白的青年被丫鬟搀扶着,出现在门内。
他虽然满脸病容,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目光飞快一扫,他盯着隋子云:“阁下就是巡检司的官差?”
隋子云微微负手,走上台阶,隔着门槛儿看向青年:“你方才叫嚷什么?”
魏淹咳嗽了数声,推开扶着自己的丫鬟,可才走两步,便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丫头赶忙过来搀扶:“少爷,少爷您别气过头了。”
青年却抬头看向隋子云,喘吁吁地问道:“敢问,我魏家犯了何罪,竟要、劳动巡检司这么多人马上门……”
隋子云冷冷地望着他:“你有胆当面质问我,想必是个不知情的。不过……算你倒霉,纵然不知情,也难逃株连之罪。”
“株连?”魏淹皱眉:“你说、我家里有人触犯了律法?不知、是什么逆天的罪责,又是何人犯法?”
隋子云微微俯身:“看着你像是个读书人,也不是很糊涂的,生在这魔窟之中,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魏淹的脸色骤变:“你、你说什么魔窟!你为何这样、这样……”他过于激动,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隋子云仰头大笑了两声:“愚蠢之极,你想弄个明白,那就给你一个明白。”
魏家前院之中,魏里正夫妇以及魏家的上下人等,跪了满满地一地。
戚峰带了一队士兵,按照人口册子正一一点抄。
青年大惊,跌跌撞撞上前:“父亲,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魏里正面如土色,低头不语。他的夫人则慌忙抱住青年:“我儿你怎么出来了?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你跟此事不相干……”
“究竟是什么事?”青年慌忙询问。
隋子云一边瞥着他们,一边低低地跟戚峰对话。
戚峰则瞅着不远处的杨仪,询问隋子云:“有法儿么?这厮可靠得住?”
隋子云瞪了他一眼:“你快住嘴吧,已经够讨嫌的了。”
戚峰嘀咕:“我看他阴阴阳阳的就来气儿。”
此时任凭魏淹询问,魏家夫妻仍是不肯回答,青年反而误会了:“是不是他们威逼娘亲跟父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隋子云眼神一冷,戚峰却早大步走了过去,他才不管魏淹是否不堪一提,张开蒲扇似的大手便将他揪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青年浑身发抖,却还是咬牙道:“你们、你们就是仗势、欺人……”
戚峰气的无语:“我把你这……”
魏里正夫妇惊叫着,想要上前又被士兵拦住,只好拼命嚎哭着磕头求情。
魏淹反而一脸慨然:“爹、娘!不必如此,我就算死,也不会跟他们这些……”
隋子云没等他说完,便对戚峰道:“你把他弄死,他也是个糊涂鬼,你只带他去。”
戚峰一愣:“你是说……去那个地窟?”
隋子云的脸上挂着一丝令人心头发寒的冷笑:“百闻不如一见嘛,我倒要看看这位书生亲眼见了那些东西,是不是还如此大义凛然。”
魏淹还不懂如何,猜测他们是想折磨自己,魏里正却大叫:“不行啊,官爷,我认我都认,可此事跟我儿无关!”
那妇人也大叫:“求官爷们别带他去!”
出魏家大门之时,起风了。
风卷着淡尘,也将村子外的油菜花香送来,恍若隔世。
杨仪吁了口气。
隋子云打量杨仪的反应,却看不出她的神色有什么不同。
他试探问:“先生觉着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队正指的是,叫那青年直面真相么?”
隋子云道:“兴许他真是不知情的,但越是如此,我心里越觉着可恨。”他扭头打量魏家的门首:“你看着魏家,是小魏村首屈一指的门户,但论起为何发家,不过是那老畜生用尽伤天害理之法,夺人性命,残害小童,无所不用其极才有了今日,就算他的子孙手未沾血,难道就真的无辜了?”
杨仪嘴角一动:“生于此地,便是原罪。”
“原罪?”隋子云琢磨:“这个词有意思。”
杨仪也回头看了眼魏家,因为见过被残害者的惨状,所以她无法同情魏家的任何一个人。
就是不知那青年在得知真相后,又会如何。
整个小魏村,都以魏家马首是瞻,难保他们会狗急跳墙。
但隋子云早有防备,在冲进老太爷房中之前,他便命手下对空发出了巡检司的信号烟火,才将戚峰等人引来。
大量兵力囤集于此,自然叫人不敢轻举妄动,也得以一一细查,看这魏村其他人家,有没有腌臜可疑。
就在杨仪跟随军军医推演该如何利用那蛇胆对症下药之时,一阵急促的锣声从外传来,有人叫道:“走水!”
杨仪跟军医出门,却惊见前方一股黑烟滚滚向上,因为此刻风逐渐更大起来,那黑烟仿佛一条黑龙,扭动乱舞,看样子火势极大。
几个士兵匆忙冲入,隋子云也跟着急赶进来:“魏家失火,此处距离太近,快些将十七郎转移为要。”
杨仪觉着异常:“怎么竟会走水?”
隋子云呵地一笑,笑意有些复杂:“还记得先前质问我们的魏淹么?”
“他?如何了?”
“你猜如何,”隋子云长叹:“这把火就是他放的,在知道了他们魏家祖宗干的好事后,他跑到祠堂,一把火把祠堂连同他自个儿都烧了,看着病歪歪不成人样的小子,倒是干了件人事,也算痛快。”


第14章
◎跟我多亲热◎
事实上,魏淹这一把火烧得不止是魏家一个祠堂跟他自个儿。
羁縻州这边,因气候潮湿以及多猛兽蛇虫的缘故,本地土著建造房屋,一般都用竹、木材质为主,比如沙马青日的羿族,他们住的便是以木头建造、茅草为顶的吊脚楼。
汉人们不太习惯这种竹楼,在比较大的汉人聚居的地方,多是用砖石垒砌而成,瓦片覆顶。
至于小魏村这里,整个村子最为气派的就是魏家的三进宅院,虽也是砖石构造,但奈何风紧火大,那祠堂偏又是个禁不得风火的地方,木料帐幔被刻意引燃,火舌自窗口屋顶冲出,被风席卷,呼呼作响地向着旁边的宅院冲去,刹那间已不可收拾。
多亏了隋子云有先见之明,一早张罗把十七郎从议事厅带了出来,就在他们将退出的魏村的时候,那议事厅也已经被波及其中,半个魏村被烟火缭绕,耳畔尽是人声惨烈,有忙着逃命,有舍不得离开,有徒劳救火,有席地大哭……众生众相。
隋子云带人退到那一片油菜花田外,两队士兵在路边林立,负责护卫。
十七郎目不能视物,躺在一把临时找来的长藤椅上。
隋子云张望了一会儿火势,转身之时,正看见十七郎的手空搭在藤椅旁,脸色古古怪怪。
而杨仪低着头,拢着手自藤椅边走开了。
隋子云奇怪地看了杨仪一眼,顾不上招呼她,只先走到十七郎身边说道:“魏淹放火把魏家烧了,看这架势,这村子也难保,那小子……也算是魏家的异类。”
十七郎闷声:“你方才跑哪儿去了?”
隋子云没想到他头一句问的是这个,便道:“我刚叫人去找戚峰……我看着魏村要完,所以叫戚峰不用再理会那些村民,一晃神的功夫,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
十七郎眉头皱了皱,还是说道:“没什么。”又吩咐:“越是这时候越要留神,魏淹虽是被蒙在鼓里,可这魏村上下的人未必全干净,小心他们趁火作乱。”
就从这魏村里里外外没有一只狗就能看出,他们十分心齐,至少平日都唯魏里正马首是瞻。
至于为何不养狗,不过是因为魏家后宅那些肮脏。
狗是最机敏的生灵,嗅到气味或者听到动静,自然会吠叫,也因此被魏家老妖物视作眼中钉。
杨仪刻意走开了几步,离十七郎远了点。
原来刚才士兵们抬藤椅的时候,杨仪因担心十七郎碰到肩头的伤,便留意扶住他的右臂。
谁知十七郎一反手,竟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把她弄疼了。
杨仪正惊讶,不知他想怎么样。
十七郎却微微抬头,仿佛恼火般道:“老子这会儿跟个瞎子似的,忒不自在,你给我牵一会儿。”
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带着一点独断霸道。
可他试图倾身而起却不能——尤其双眼还被蒙着布条,却又隐隐地透出几分无助可怜。
杨仪本想抽手,只因一瞥,心头竟也随着软了下来。
等士兵将十七郎放下后,他才哼道:“我成了瞎子,你怎么也成了哑巴,一声不响是怎么回事?谁给你嘴里塞了东西?”
杨仪觉着他实在太不客气,心头微愠:“在下愚笨口拙,自然比不上旅帅口灿莲花。”
“你……?!”十七郎显得极为震惊:“我、我以为是……”
正在这时隋子云转身走来,杨仪趁机离开。
杨仪走开一段,站在油菜花田前看小魏村的火势,若不是这魏村里的阴影尚在,看这金灿灿的花田,外加鸡冠山青翠连绵,实在是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哪里想到竟是噩梦源头。
正打量中,耳畔突然听见一声犬吠。
这魏村里外一只狗都没有,杨仪是知道的,此刻听见狗叫,不由凝神,风火声中,“汪汪!”清晰传来。
杨仪脱口而出:“豆子!”当下拉起袍摆,拔腿往前奔去。
隋子云在后看见:“杨先生你去哪儿!留心……”
杨仪却头也不回,向前方魏村跑去。
此刻小魏村简直像是个炸了锅的蚂蚁窝,巡检司的士兵,奔来跑去的百姓,各种各样的喊声交错一团。
杨仪拼命跑到村口,见到有几道人影矗立,可却并不见豆子,她匆忙问道:“可见到一只狗子么?”
那几人都是本地村民打扮,正沉着脸在看火,哪里有心思理会别的。
杨仪正欲离开,就在此时,那村民中有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个人拉住杨仪:“你在找狗?”
这里烟气甚浓,杨仪咳嗽数声:“是,可曾见过?”
“刚才听见几声叫,从前街响的。”这人指了指烟火缭绕的东南角处:“许是跑到那儿去了。”
杨仪忧心豆子,慌忙扭头向那边跑去,那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紧随而至。
等杨仪捂着口鼻转到街角,目光所及,毫无踪迹,更且听不见狗叫了。
她正疑惑,突听有个声音道:“啧啧,什么叫捉个现行?”
杨仪悚然回头,却见那原先指路的两个村民正离自己咫尺之遥,一人手中举着一把短刀,对着自己目露凶光。
而在他们之后,却正是先前隋子云找不到的戚峰,笑吟吟地望着此处。
原来这两个村民都是跟魏家有干系的,如今魏村被毁,他们恨不得把巡检司的人也都杀了,可惜自知不敌。
幸而罪魁祸首眼瞎重伤,可偏偏又请了个据说了不得的大夫。
正好杨仪因找寻豆子落单,他们只觉着是“老天有眼”,便要趁机行凶杀人。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戚峰虽然性子莽撞,可粗中有细,早就留意他们了,此时拍手笑道:“本想放你们一条活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那阎王爷都要笑破肚皮。”
其中一人见势不妙,自恃跟杨仪距离近,便要掳她作为人质。
不料刚一转身,只听“嗖”地一声响,此人喉头已经被石子洞穿,他仰面倒下,手中的短刀也随之掉落。
戚峰嘿然:“来啊,我正想弄几个活靶子练练手。”
另一人怒吼,抛下杨仪冲向戚峰,戚队正不慌不忙,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杨仪不懂武功,乃是个外行,但面前这两人才刚照面,她立刻看了出来,此人完全不是戚峰的对手。
连两招都不用,戚峰已经失去耐心,在对方挥拳击来的同时,戚峰同样的一拳破空。
不闪不避,两只拳头结结实实地交撞。
杨仪听见“咔嚓嚓”数声响,她不禁胆寒,不用眼看便知,有人的手骨、腕骨都已经寸裂,换句话说,这人的半臂已是废了。
惨叫声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戚峰的拳在击碎对方手臂之时,丝毫未停,拳风带着风雷之声,“彭”地落在对方胸口。
“咔……”
“噗!”
前一声是胸骨断裂,后一声是心肺被震裂。
杨仪屏息,她清楚地知道此刻非但是胜负已分,而且生死也已分。
人在面前倒下,戚峰轻描淡写地啐了口:“废物!”
杨仪正要道谢,突然又听见清晰的狗叫,这次离得很近。
她惊喜交加:“豆子!”
就如同回应她的呼唤,黑狗豆子从前方的烟尘之中跑了出来,但它的脖子上却系了一条绳索,背后一个士兵正拽着它,所以豆子尽管使劲儿用力,却跑的不似平时欢快。
这边杨仪正疑惑,戚峰惊讶地看着她:“你认得我的狗?”
杨仪不仅是疑惑,更是吃惊:“这、怎么是官爷的狗?”
戚峰得意洋洋:“是我方才从那魏家里把它救出来的,看它还不错,已经把它收编了。”
“官爷,”杨仪苦笑:“这是我的狗,叫豆子。”
“什么豆子花生,你家的豆子是黢黑的?”戚峰不由分说,俯身把要赶到杨仪身边的豆子抱起来:“这是我的,告诉你,方才我可救了你的命,你还好意思跟我抢狗?”
豆子被戚峰抱在怀中,拼命挣出狗头望着杨仪。
杨仪哭笑不得,可见豆子并没受伤,那悬了半宿半天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金光洒落在油菜花田上,如诗如画。
空气之中除了淡淡花香,还多了点儿烟熏火燎的气息。
“汪汪!”是豆子在叫,可惜人皆不懂其意。
“我说十七,你给评评理,”是戚峰在振振有辞:“这明明是我捡到的狗,不对,是我把它从魏家救出来的,它不归我归谁?”
十七郎蒙着双眼,手摁在藤椅边缘,不言语。
隋子云因见豆子追了上来,也是喜出望外:“这确实是杨先生的狗,我们都是见过的。”
“就算真是他的,”戚峰觉着自己很占理,胜利在望:“方才我救了他的命,人家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如今不想要人,只要这狗,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