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您也不像缺这点钱的人啊,怎么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他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那时候,罗老师的身体状况已经眼见着每况愈下了:以前一头浓密的黑发成了“地中海”;时常咳嗽,他说是因为平时太累、吸烟太多的缘故;走几步就喘,满头大汗,大伙坐车去饭店的路上他都会睡着,醒来后又说不好意思,自己昨晚忙到凌晨4点多。
但在饭局上,他却很亢奋。两杯酒下肚,说还是刘老师眼光毒辣,第二套房买了之后,武汉房价真的又暴涨了一轮。2015年买的那套房子现在已经翻了番,按照现在的房价,他至少能赚100多万。
有人劝他趁房价高赶紧卖一套,这样不但能少些压力,还能把以前的贷款清了。罗老师却摇摇头,说卖了住哪儿?买了新房后,妻子把岳父岳母接到武汉来养老了,就住在以前
那套二手房里。
硕导借机问罗老师他自己的父母怎么样了,他说父亲前些年已经离世,母亲现在在武汉治病,一个弟弟帮忙照顾着,但以后估计还是自己的事。
他叹了口气又说,两个弟弟都不成器,一直在外打工,小弟连婚都没结,根本无力照顾母亲。他是家中长子,又是学历最高、最有出息的,以前为了读书,没能给家人做什么贡献,现在有能力了,得负担起来。
我说你这边的房子够大,把老太太接过来不就行了?罗老师却苦笑着摇摇头:“你是还没结婚,不知道家里的事情有时比外面更复杂。”
那天,罗老师没给我解释“更复杂”的意思,后来还是在陈校长的口中,我才大概知道了罗老师说那句话的原因。
2017年初,罗老师找到了陈校长,想“走后门”申请学校家属院的“指标房”。
陈校长很生气,因为按照政策规定,罗老师在武汉已经购有两套住房,根本没有资格再申请学校专门给无房教师的“指标房”。陈校长埋怨罗老师说,当初买房时劝过你再等等,也说了学校对新进教师有住房待遇,房子已经空出来了,只是政策暂时没有出来,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就会有“指标房”,但你偏沉不住气,非要自己买。
罗老师则苦着脸说,当时实在是不买不行,刘老师一直在催他,两人几乎天天为了房子的事情吵架。
而这次他来“走后门”的原因,是刘老师不让患病的婆婆跟自己一家同住,让他“有本事再去搞套房子”。于是他就想到了学校的“指标房”——虽然没有产权,但2000块钱一平,只有校外房价的1/10。
陈校长很生气,拒绝给自己的弟子“开后门”,并直接告诉罗老师管好自己的老婆,“人的欲求是没有尽头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非是罗老师第一次找陈校长“开后门”,就在跑“指标房”不久之前,他还找过陈校长,求他给刘老师办一个“正式编制”。刘老师当年以大专学历进入学校工作,本来就是陈校长帮忙的。随着学校竞聘上岗政策的日渐严格,她越发感觉到自己“人事代理事业编制”的岗位不稳,于是要求罗老师帮她上下打点,想办法去掉“人事代理”4个字。
但无论是“转正”还是“要房”,陈校长都没有满足自己的得意弟子。罗老师没办法,只能暂时租房,将出院后的母亲安置下来。
7
最后一次与罗老师吃饭是在2017年10月,那次他借口为我“回归母校”接风,把我的硕导和另外几位要好的老师约在一起。
那天他的状态十分低沉。服务员送上菜单,他看也不看直接扔给我,让我想吃什么就点,自己却点了一根烟,说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再买一套房,但自己确实已经负担不起;
要么跳槽,去一个能给自己更好待遇的学校。
这其中的第二条路是刘老师给他“找”的:当时市里另一所高校为建设“双一流”,出台了“人才引进”制度,按照罗老师的条件,完全可以拿到不菲的“安家费”或市内的一套住房;另外,那所高校还承诺解决配偶的“事业编制”。陈校长已经同意他“跳槽”,但前提是,必须先把所承担的本校课题结题。
在座的各位老师纷纷劝他不要冲动,有人说,“这就是陈校长不想让你走,2年期限的课题,5个月你怎么完得成?”也有人说,“你再跟刘老师沟通一下,事业编虽然重要,但一家人没必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罗老师却苦着脸说,家里那边已经没得商量了,自己前几天为了这事已经跟刘老师吵过一架了,他一时生气说这样下去两人怕是过不下去了。刘老师闻此,转身就去厨房拿着菜刀喊着要自杀,说自己当年瞎了眼,大好青春,节衣缩食,供了他这么个白眼狼,早知现在,当初就该去跟那个富二代当个阔太太。
一说到过去,罗老师就<img src="https://wap.cmread.com/r/1119484773/images/orig/Image0.png">了,他开始给刘老师道歉,求她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
一位与罗老师关系很好的同事实在没忍住,说:“你老婆过分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40岁的人,看上去比陈校长还沧桑,你参加工作几年?满打满算11年,房子买
了一套又一套,车子刚还完贷款又换一辆——现在把她父母接到武汉来了,还要再帮她换工作,这样下去还有完吗?她当年供你读书确实让人感动,但现在看来,她那是在找长期饭票,而当下则是杀鸡取卵!”
以前罗老师绝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说刘老师的不是,但那次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看在多年好友的分上不好翻脸,只是低头抽烟,没有和那位同事计较。
整个饭局上,罗老师只是闷头喝酒,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散席后,大家一起送他回了家。回来的路上在众人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前些年刘老师的弟弟结婚,岳父让罗老师拿了12万彩礼钱,去年刘老师要换车,罗老师又贷款买了一辆小30万的MINI Cooper。
刘老师现在是学校里有名的“精致女人”,戴着3万块的表,拎着5万块的包,不时与她的“好闺蜜”们去香港走一圈。而罗老师依旧不时穿着我当初送给他的那两套作训服,出现在校园里。
“人家的日子有人家的过法,你们当着学生辈的面扯老师的家事做什么!”硕导顾忌我在车上,回头让那几位年轻老师说话注意场合。
老师们不再议论,但送硕导上楼时,硕导却又专门转头对我说:“以后娶媳妇,眼睛要擦亮些。”
8
罗老师离世那晚,他正在加班忙着给手里的课题结题。他那段时间几近癫狂,
因为那所承诺给他房子,并给刘老师解决事业编制的高校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年后若不能办理调动手续,他们将放弃对罗老师的引进。
陈校长又给他做了几次思想工作,劝他不要着急,在学校好好干,评上“正高”职称后收入和待遇自然会更上一层楼,到时房子也就有了其他解决途径。即便想走,那时与新单位谈判的筹码也会大很多。
罗老师说自己实在等不了了,再不走,妻子就要跟自己离婚了。
陈校长看他真是可怜,只能叹了口气,同意他把项目移交出去,赶紧去新单位报到。罗老师嘴上答应了,项目却依旧在做。陈校长很是诧异,反复询问下,罗老师这才说了实话——那笔项目的经费他已经套出来花了,因为刘老师“要用”。
那次,陈校长一怒之下,差点把罗老师交去纪委,最后还是看在师徒一场的分上,自掏腰包给爱徒平了账。
罗老师万分感谢,承诺一定会给陈校长一个交代,不料仅仅几天之后,他就因过度劳累引发心梗,在凌晨的办公室里离世。
与学校反复交涉后,刘老师看确实无法“转正”,便索性于2018年年中辞了职,把孩子交给父母,自己去了外地。
有人说她去了南京,有人说她去了深圳,还有人说打开她的朋友圈,里面全是面膜和护肤品的广告,可能是做了微商。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呢?”后来我问硕导。
硕导沉思着摇摇头,说,也许只有罗老师和她自己知道吧。


第2章 除夕夜,我提着饺子奔赴抓捕前线
1
2016年2月7日,除夕。傍晚5点,我突然接到上级电话,辖区突发恶性案件,嫌疑人周某因赌债纠纷致一死一伤后潜逃,且扬言要继续报复其他人。上级要我订最近一班列车回到岗位,务必在第二天中午前与同事集结。
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多问,赶紧用手机查询时间合适的列车,然后订了最近一班返程车次,但距离发车时间,只剩一个小时了。
年夜饭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吃了,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告诉母亲我马上就要走。母亲很吃惊,手里的餐具还来不及放下,愣在原地,问家离单位那么远也要回去?我说没办法,命案为大,嫌疑人情况只有我了解,不回去不行。
母亲赶紧喊父亲,父亲从厨房钻出来,听说我马上要走也吃了一惊。我又解释了几句,父亲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这会儿菜还没做好,但饺子已经包好了,他现在就去煮,吃完再走。说完又钻进厨房。
从家到火车站,平时打车也要半小时,眼下大年夜,还不知能否叫上车。我本想说,怕是饺子也来不及吃了,还得去火车站取票,但还没开口,手机就又响了——现场的同事打电话过来询问嫌疑人的社会关系,他们正在布置搜捕。
我只好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同事讲电话,母亲赶忙过来接手,让我去一边坐着说。
嫌疑人
周某是我的“老熟人”。他曾是市里一家企业的基层干部,8年前因职务犯罪被判有期徒刑5年,出狱后成为我负责辖区的“重点人口”。
入狱前,周某曾“风光”过好几年,是外人眼中衣着光鲜的“周大哥”,同事口中一言九鼎的“周科长”;入狱后,周某不仅被原单位开除了公职,妻子也带着儿子和大部分财产远走他乡。这些年,周某一直在向我传达自己想要“东山再起”的念头——他在本地搞过小工厂,去省城开过饭店,还去云南倒过玉石——但许是运气不好,生意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把他离婚后分到的为数不多的财产赔了个精光。
再往后,周某开始流连于赌场,其间我拘留过他几次,但毫无效果。同事在电话里告诉我,一个月前,一位韩姓赌徒约周某“合作”赚钱,周某听信后,在外借了高利贷与韩某在赌场“坐庄”,不料韩某的真实目的却是为了蒙骗周某。两人“坐庄”一个月后,周某不但没赚到钱,反而把借来的高利贷赔得一干二净。
年前,终于发觉端倪的周某找到韩某,在其逼迫下,韩某承认了自己与吕某、张某二人合伙给周某“做笼子”的事情,但此时,钱财已被三人挥霍一空。周某一怒之下捅伤了韩某,并在邻县一家饭店包间内将吕某杀死。潜逃时,周某随身携带凶器,警方高度怀疑,他要继续寻
找张某报仇。
如此持械潜逃且去向不明的举动极度危险,同事不断向我解释说,眼下大家都回岗备勤了,若非情况紧急,绝不会大年夜叫我回去。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托他转告领导,马上出发,一定按时到达。
10分钟后,电话收线,我起身想去继续收拾行李,但母亲已经把装好的行李箱推到了门口,父亲也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好了,抓紧吃点,你最喜欢的韭菜肉馅……”父亲说。
我看了看时间,确实来不及坐下吃了,想开口,但父亲的表情非常复杂。想起自己去年也因为值班没能在家陪他们过年,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父亲见我站着不动,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叹了口气,说时间确实来不及的话,那就带一些在路上吃吧。“老家讲究这个,一年到头,在外的人总得吃顿家里的饺子。”说完,他又一次回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装满饺子的保温桶。
车已经到了楼下,我接过保温桶,想跟父母再说几句话,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父亲笑了笑,把一小瓶白酒塞到我手里,说路上吃饺子的时候喝,“快去吧。饺子酒饺子酒,越喝越有……”
2
大年夜,路上非常空旷。司机开得飞快,说接到我这单纯属意外,本来自己赶着回家吃年饭,不料忘了退出网约车系统,被“强行”派了
单。他问我为什么大年夜要去火车站,我说我是警察,刚接到返程命令。他叹了口气,从扶手箱里掏出烟来递给我,说想抽烟的话在车上抽就行,他送完我就不接新单了。
一路上手机频繁响起,不断有同事打电话来询问各种情况——刑侦同事找我了解周某在本地的关系网,比如他可能会投靠的关系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网安和技侦同事也发现了一些可疑信息,找我核实相关线索。眼看发车时间临近,我趁同事电话的间隙,给在铁路公安的同学张龙打了个电话,请他帮我协调一下取票和进站时间。
彼此都是警察,对于除夕突然返岗,张龙并没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让我放心。
到火车站时,张龙已经全副武装、开着巡逻电瓶车在站前广场等我了。上了电瓶车,我才知道原来当晚恰好是他值主班。他说大年夜我坐的那趟列车没多少乘客,他联系了跟车乘警沈警官,托他帮我找了个空铺位,至少晚上可以睡一觉。
我和张龙是高中同桌,关系铁到生锈。他小我一岁,警校毕业后进了铁路公安,一直在站前派出所上班,年前刚刚结婚。当时他给我发了请帖,但紧接着就说:“礼金到了就行,人就别来了。”这话放在外人那里有些不中听,但做我们这行的,心里都清楚话里透出的体贴。
那时我正在忙一起专案,确实不可能参加他的婚
礼。本来我俩还约着,年初三晚上一起吃饭叙旧,却因这个突发事件,提前见了面。
我跟张龙开玩笑,“你也点儿够背啊,都算单位的老杆子了,刚结婚就在值班室过年,弟妹不骂你?”张龙哈哈一笑,说自己本来也有点憋屈,但接到我电话,心情一下就好了,他这在值班室过年的,总好过我这在车厢里还过不上年的。
我作势捶了他一拳,张龙没躲,问了我几句案子上的事情,我拣能讲的给他说了几句。末了,张龙嘱咐我注意安全,“挑年三十犯案子的家伙八成是个亡命徒”。
张龙跟我一起上了列车站台,沈警官正在站台上执勤。沈警官50多岁的年纪,二级警督,执勤帽下面露出的鬓角已经花白。寒暄了几句,便准备接我上车。这时,张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跺脚,说自己忘了点事,让我等他一下,说完转身就跑。
我给沈警官递烟,他摆手说自己执勤,不方便,说知道我在哪个车厢,一会儿开车了去找我。我站在车厢前一边抽烟一边等张龙回来。手里的保温桶沉甸甸的,想来父亲至少给我装了2斤水饺。估计张龙值班也没得吃,正打算等他回来分他一半。左等右等不见人,我给张龙打电话,他那边显示正在通话。我看开车时间差不多了,丢掉烟头进了车厢。没多久,列车员就把车门关了。又过了几分钟,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