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外来无业人口很少,本市有家有业的职工也很少会涉嫌这类案件。张武说,他都记不清在“3·15绑架案”之前发生的绑架案是在什么年代了。
那时候的公安机关不像现在,没有D QB(“大情报”,公安局移动警务系统)平台,没有“四侦一化”(网侦、刑侦、技侦、视侦和公安信息化),甚至社会街道上的视频监控都少得可怜。发案后,民警能做的只有搜集资料和走访排查。
被绑架的孔爱立是南关派出所辖区某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其父孔强32岁,原市机械厂职工,几年前辞职下海经商,案发时在省城做服装批发生意;母亲杨梅30岁,是市某单位的财务人员。
孔强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1998年机械厂改制,他本不在企业“建议买断”人员名单中,但他想趁年轻出去闯闯,便主动辞去了公职。后来孔强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省城忙生意,节假日才回家。他原打算让妻子一起辞职,一家人都去省城生活,但杨梅在
机关工作,还是干部编制,多有不舍,夫妻二人只好两地分居。
张武在走访中得知,孔强夫妇平时为人和善,不曾与人结仇。双方父母以前也都是国企职工,安分守己了大半辈子,从没听说有过什么仇家。
据孔强以前的同事、朋友和邻居反映,孔强为人热情,朋友多,以前在机械厂上班时,经常邀请大家去他家做客,平时朋友间有什么事情,他也都会尽心尽力地帮忙,没听说他和谁结过梁子。当然,大家也都说孔强比较有钱,不说别的,光是那辆奥迪就值些钱——要知道,当时机械厂领导的座驾才是一辆桑塔纳2000。
孔强也承认自己的确是赶上了好时候,加上省城亲戚帮衬,这几年做生意赚了些钱。也是为了谈生意方便,才买了这辆车,但很少开回家来,一直在省城店里放着。至于原因,孔强解释说机械厂效益一直不好,宿舍区住的大多是原来机械厂的职工,经济条件可想而知。那个年代私家车还是比较扎眼的物件,孔强不想显得太招摇。这次把车开回来,本是要接家里一个亲戚去省城治病,没想到才回来没几天,儿子就出事了。
2
经过专案组的研判分析,绑架的疑点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就是那封勒索信的内容——勒索信字迹工整,写作之人硬笔书法很不错。从遣词造句的简练文风来看,应该也具有一
定的文化程度;
其次,勒索信所用纸张尺寸约为64开,上有红色横线,像是某些单位发放的工作记录本,不排除绑匪有正式工作的嫌疑;再次,绑匪虽然提到“32万保平安”,却没有告诉孔强夫妇如何交付这笔赎金,这说明之后绑匪很可能还会联系孔强;
最后,就是那笔“32万”的赎金——以往绑架案中很少遇到这样“具体”的赎金数额,“要么十万八万,要么三五十万,要32万是啥意思?”张武说。更为可疑的是,根据警方调查,当时孔强家中的定活期存款总额正好就是32.6万,绑匪提出的这一数额,不知是不是巧合?
此外,孔强也提供了一条线索:中午他出去寻找儿子,去了几个平时经常与孔爱立一起玩耍的孩子家。其中一个孩子说,大概在上午11点,看到孔爱立与一个“瘦瘦的叔叔”走在一起,但孩子没记住那个“叔叔”长什么样子。
基于上述疑点,警方将侦查视线大致锁定在“男性,偏瘦,有一定文化水平,可能有正式工作单位,与孔家关系较密切”的范围内。随后,一路人马开始排查可疑人员,另外一路人马紧跟着孔强夫妇,等待绑匪再度现身。
2002年3月17日,孔爱立失踪的第三天,绑匪果然再度“联系”了孔强夫妇。那天夜里,绑匪把勒索信绑在石头上,砸碎窗玻璃投进杨梅办公
室内。次日,杨梅的同事发现勒索信后交给了警方,上面依旧只有一句话:
“敢报警,嫌儿子命长?速销案,置钱于兴业路垃圾站。”
警方吃了一惊,赶紧向孔强核实还有哪些人知道他报警的事情。孔强说事发之后,除了自己和妻子外,只有父母和岳父母知道情况,但这是有关儿子生命安全的大事,自己家人绝不可能在外声张。
“警察这边有纪律,涉案即涉密,没人对外说起绑架案的情况,孔强那边也说没泄露过消息——这样事情就蹊跷了,绑匪怎么知道他两口子报案了呢?”张武说。
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
3
第二封勒索信上,绑匪明知孔强报警,但依旧给出了收钱地点——兴业路垃圾站。此地距离主城区较远,旁边是省道和国道的交会处,交通便利,确实是个收赎金的好地点。警方计划让孔强按照绑匪要求放置赎金,然后在垃圾站附近部署好埋伏,一旦有人“收钱”,就地实施抓捕。
张武把那时的情况称为“守株待兔”,但不料“株”种好了,“兔”却一直没有来——警方在周边进行了周密的部署,孔强夫妇也凑齐了赎金放在兴业路垃圾场内,但所有人全神贯注守候了5天,并没有人前去“收款”,反倒是那包现金差点被垃圾站的工作人员当作垃圾处理掉。
事实上,绑架案中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警方也并未气馁
,依旧一边继续调查孔爱立的去向,一边等待绑匪再次发声。
然而,绑匪自此之后却销声匿迹了。
到了2002年4月初,案发过去半个月了,孔强夫妇再没收到来自绑匪的信息,民警也未能锁定绑匪身份。被绑架的幼童孔爱立,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怎么会这样?”我问张武。他说当时所有人都很蒙,大家以前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谁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当时都排查了哪些人?”
张武说,市里几乎所有有嫌疑的都排查了。中小学教师,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企业从事行政、文字工作的职工,甚至一批实习大学生,统统都被纳入了排查范围。
警方着重排查了那些从事过或正在从事文字、教学等工作的人群,甚至采集了他们所有人的文字笔迹用作“文检”。但最终,所有被调查的人员都被排除了作案嫌疑,有的没有作案时间,有的没有作案动机,有的笔迹不符……后来,警方只得将孔爱立的照片印了几万份,贴满大街小巷,目的只有一个:悬赏寻找那些“3·15”案发之后见过孔爱立的目击者。
到2002年4月中旬,案发已接近1个月,关于绑匪的线索依旧一无所获。警方这边倒是接待了不少前来提供线索的热心群众,有的说在公园见过“一个女人带着孔爱立玩碰碰车”,有的说在菜场见到“一个
老头带着孔爱立买菜”,还有的说“××村的刘瘸子家突然多了一个男孩,像极了孔爱立”,甚至有人说,自己在北京出差时见过孔爱立……
但经过警方核实,这些线索全是假的。
孔强夫妇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两人终日以泪洗面,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就不该报警。
杨梅没日没夜地与孔强吵架,怪他之前不顾绑匪威胁非要选择报警,如果当初把那笔钱给了绑匪,或许儿子早就回来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儿子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孔强也完全放下了省城的生意,天天蹲在公安局询问儿子的消息。专案组只能一再解释说,正在全力以赴调查,但涉及具体的侦查细节,又没法跟孔强详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由期待变得焦躁,慢慢地又变得愤怒异常。
私下里,孔强自己也想了很多办法,他通过朋友从省城找来了“私家侦探”和各种“大师”“仙人”,希望通过这些途径找到儿子。但钱花了不少,最终却发现那些人大多都是来趁火打劫的。
“能找的地方全找了,能查的人也全查了,后来排查范围也不再限于‘高中以上文化程度,有一定文字功底’,觉得哪个可疑就查哪个。辖区那些有过犯罪前科的、吸毒的、赌博的更是全被拎出来筛了一遍,连那些在银行贷过款、做生意欠着钱的人都没放过,最后就差一家家去搜人了……”张武
说。
但一切似乎都是无用功。
专案组请来省厅专家支援,省厅专家看过案情后,都说“3·15绑架案”不容乐观:一般绑匪绑架人质后,都会急于跟人质亲属联系,他们要的是钱。但这次绑匪却失联了,情况十分诡异。省厅专家说,通常情况下,绑匪不可能供养人质长达一个月,大家都要做好心理准备,绑匪不再联系孔强夫妇,那么孔爱立的去向可能有两种:一是已经死亡,二是被拐卖去了外地。
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孔家人难以接受的。
4
“那起案子最终破了没有?”我问张武,他点点头,说破了。我又问是怎么破的,张武神情有些许骄傲,点了支烟说:“那事儿还挺有戏剧性。”
2002年5月中旬,“3·15绑架案”已发案两个月了。警方虽然调配了海量的人员、物资和设备,又有上级专家和兄弟单位的协助,但依旧迟迟未果。侦查手段用尽,再耗下去也是浪费人力和时间。儿童节前夕,公安局经过慎重考虑,准备解散专案组,所有民警返回原工作岗位,案件交回南关派出所,由派出所负责继续跟进线索。
“专案组解散那天,我们通知了孔强两口子,但没好意思明说,只是告诉他以后再问案子直接去南关派出所,不用再来局里了。孔强两口子也没说啥,可能心里面也认了。杨梅还向我们致谢,说我们辛苦了,搞得
我们心里既难受又难堪。”
没想到,专案组解散仅仅5天之后,案情就峰回路转了。
“2002年6月6日,市劳动技术学校发生了一起盗窃案,库房里存放的一批教学设备被盗了,案值挺高。我接到上级命令,去劳动技术学校出现场……”张武回忆说。
那天,张武进入了劳动技术学校的库房,看完现场准备离开时,目光一下被库房的东墙吸引住了。东墙上有一整块墨绿色的黑板,黑板上画着一张过时的板报,是用白色油墨写成的,大致内容是“迎接新世纪”。看板报绘制的时间,应该是在1999年底。而书写板报的字体,张武实在觉得似曾相识。
那两个月,张武反反复复看着两封勒索信不知道多少遍,每一个字都印在了脑子里,“我当时第一眼就觉得黑板报上的字体与勒索信上很像,但具体哪里像,我又说不出来,我毕竟不是专业搞文检的,也拿不定主意……”张武说。
张武给黑板报拍了张照片,叫住了之前接待他的学校保卫处处长,问他这张板报是怎么回事。保卫处处长说这库房以前是学校礼堂,两年前学校新建了多功能礼堂后,旧礼堂便成了现在的库房。这张板报因为是用油墨写的,也擦不掉,就没再管它。
张武问他是否记得这张板报是谁写的,处长说不知道,但可以去帮张武打听。
很快,保卫处处长的消息
就问回来了。画黑板报的是学校一名姓刘的青年教师,两年前,他按照学校领导的要求,为一场全校范围内的演讲比赛画下了这张板报。
张武让保卫处处长把刘老师约出来聊聊。保卫处处长此前在绑架案中也配合过警方工作,明白张武的目的,便说:“这个人你们查过了,文字材料也交过,后来你们说没有问题。”
张武这才想起来,之前为文检部门“取样”时的确找过劳动技术学校,采集过几位青年教师的笔迹资料,其中也包括这个刘老师,确实没查出什么来。
但张武还是觉得应该和这个刘老师见一面,因为黑板报上的字迹实在令他生疑。保卫处处长只得给教务处打了电话,教务处反馈说刘老师这会儿应该正在上课,他们会通知刘老师的,让张武先去刘老师办公室等一会儿。
张武和保卫处处长一起去了刘老师办公室,当时办公室没人。张武坐在刘老师的办公桌旁,打量着他摞在桌上的东西。看上去刘老师是教语文的,张武从书立里拿起一个软皮本,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张武左看右看,觉得跟勒索信上的字迹实在不像——非但不像,简直是判若两人——笔记本上的字体相当潦草,乍一看就像一丛乱草。
他翻开扉页看了一眼,确实是刘老师的名字。张武又抽出几个本子,有用完的教案本、会议记录本,打开看,也都是这
样的“乱草”。
张武实在想不通,转头把笔记本递给保卫处处长,“你确定写黑板报的是这个刘老师吗?”处长接过笔记本看了又看,可能也觉得不像,说自己还要再问问。
保卫处处长又打了一圈电话,还是说应该就是刘老师,但又不好确定。毕竟过去几年了,没人确切记得那时候究竟是谁画过这么一张黑板报,只是那段时间这个刘老师在团委工作,办黑板报之类的事情确实归他负责。
张武说那咱就先等他下课吧,问一句,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5
刘老师名叫刘小明,时年31岁,未婚,1994年毕业于省内某知名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当年分配至本市劳动技术学校担任语文教师。
张武跟我说的时候,我心中一惊:这个刘小明是我所在派出所辖区内的“重点人口”,早年因绑架罪被判入狱,一年前服刑期满。此前我看他的档案时,还有些好奇,一名在编教师,怎么会去做这种事情?我也曾在季度访谈时问过他,当时,刘小明只是简单地对我说,自己当年就想搞点“快钱”,才误入歧途的。然后话锋一转,只说感谢这些年党和政府对他的教育,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一定重新做人——没想到这个案子就是他做的。
张武说,那天他心里也充满了疑问,计划了很多种询问方式。他自认为,跟老师讲话不能像平时审犯
人一样直来直去,应当想一个双方面子上都能接受的方式,毕竟自己也只是怀疑那张黑板报的字体而已。
但可惜的是,那天张武没能在办公室等到刘小明。下课铃响了,刘老师没有回来,上课铃又响了,还是不见刘老师的影子。
张武问保卫处处长有没有跟刘老师说清楚,处长也很纳闷,叫来了教务处老师。教务处老师说自己刚才是亲自去班里找的刘老师,话也说清楚了,“有位警官找你,在你办公室等”。
张武让教务处老师带自己去刘小明上课的教室,发现刘小明并不在那里。问学生,学生们说刘老师课才上了半截,就让大家自习,说自己家有急事便走了。
张武心里一惊,赶紧让保卫处处长联系门卫,门卫室说大概半小时前看到刘小明神色匆匆地出了校门,门卫向他打招呼,他都没搭理。
“刘小明跑了?!”我问张武。
张武点点头,说他不跑还好,说实话,那时自己只想找他了解黑板报的情况。但他跑了,就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