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空中却并没有月亮的出现,自行车驶进一条小巷里。恍惚间,有一阵冷风吹过,坐在后座的文德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他忽然发觉有些反常,要知道当时正是八月流火的季节,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冷风。而且前面的黄洪涛像睡着了似的没了动静。
黄洪涛的车子骑得很慢,文德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周围的情形。紧接着,又有一阵冷风吹来,带动地上的杂物形成一个漩涡,并且越转越快。文德心里掠过一丝恐惧,忙催促黄洪涛快点骑,可黄洪涛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文德不禁伸手推了一下黄洪涛。
黄洪涛严厉地说道:“别乱动,老实点。”
见黄洪涛终于出声了,文德总算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头,黄洪涛的态度怎么突然恶劣起来了?
“再乱动,小心我揭发你。”黄洪涛又接着呵斥道,把文德搞得是一头雾水。
“乖啦,妹子,好好听哥哥话哈。”黄洪涛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轻佻,文德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确定黄洪涛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莫非黄洪涛中邪了不成?”文德在心里这样想着,车子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只见黄洪涛说道:“不许下车。”
说完后,黄洪涛似乎在和一个什么物体做着搏斗,那个物体似乎要下车,黄洪涛用两条胳膊极力阻拦着。文德的两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黄洪涛的腰,黄洪涛动作的幅度逐渐大了起来。他显然遇到很强大的阻力,最后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地。
这一摔倒是把黄洪涛给摔醒了,他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问了文德一句:“咱俩这是怎么了?”
文德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咱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黄洪涛:“这是泰安街,马上就到粮站了。”
据文德后来对我说,当听到“泰安街”这三个字时,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最开始信口对案件作的预测:是丁慧丽的鬼魂在寻仇。文德本来是个无神论者,不过眼前刚刚看到的情景却不得不让他相信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于这个世上。尽管文德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他在心里已经按照冤魂复仇的模式来给假粮票这个案子定性了。
回到黄河街粮站后,黄洪涛把文德领到值班室。值班室比张主任的那件办公室还要狭小一些,只放了一张很破旧的铁皮床。两个人刚坐到床上,黄洪涛就急着向文德追问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文德据实相告,黄洪涛听完后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
文德叹了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连问了几次,黄洪涛才被拉回到现实中来,眼神却仍旧迷离着。文德断定黄洪涛还有事情隐瞒,诱导着对黄洪涛说道:“那个丁慧丽是被冤枉的对吧?”
经过文德的一番劝说,黄洪涛总算把实情娓娓道来:“在我们粮站工作虽然外表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是很枯燥的,总是要面对那些固定的面孔,时间久了,发粮时不用看人,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家里有几口人,分别都多大,工作就像一潭死水一样令人乏味。
“不过,去年10月末那次发粮,这潭死水忽然变得生机盎然起来。来领粮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那是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很像《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银环,但比银环还要好看。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姑娘。我专门看了她家的粮本,得知她是泰安街老丁家的人。我在给她称油的时候手上多加了一些份量,她当时好像也意识到了,红着脸轻轻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像着了魔一样,那个姑娘的身影总是萦绕在心头,天天盼着月末发粮日子的到来。通过多方打听,我了解到那个姑娘名叫丁慧丽,是老丁家的大女儿,几年前下乡了,刚刚被抽调回城,在一家工厂当工人。
“随后的两次月末发粮,都是丁慧丽来粮站领的,每次我都会给她多称,而且动作总是慢慢吞吞的,为的就是多看她一眼。丁慧丽也意识到了我对她的照顾,但她没说什么,每次领完粮之后都是默不作声地离开。
“为了尽快摆脱单相思的痛苦,我托了一个和老丁家相熟的街坊向丁慧丽表达了想和她处对象的想法。我满心以为凭我的条件她应该会答应,可没想到丁慧丽竟然一口回绝了。丁慧丽的家境并不好,她老爹死得早,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和几个妹妹,实在是想不通她有什么理由来拒绝我。我气不过,专门找了一个丁慧丽下班的时间到她工作的工厂门口去堵她,想去问个究竟。
“丁慧丽见到我之后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们不合适。’我不甘心,耍起了无赖,对她纠缠不清。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丁慧丽是一个很闷的姑娘,不太爱说话,性格有点怯懦。可能是因为我工作的特殊性吧,她不敢得罪我。虽然也做出了抗拒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有所忌惮,不敢说太过头的狠话。这让我更加有恃无恐,只要一有机会,就去找丁慧丽。有一次,我在丁慧丽的包里偶然发现了一本禁书《红楼梦》,我以要揭发她来威胁,这招果然有效果。尽管她还是不同意和我处对象,但态度上又顺从了不少,我的胆子慢慢开始大了起来。
“今年3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去丁慧丽的工厂接她下班,以往她总是会迫于我的压力,坐到车子的后座上,那次我却命令她坐到前梁上去。丁慧丽站在原地没动弹,我早就习惯了她这种无声的反抗方式。上前伸出一只胳膊拦腰一托,就把娇小的丁慧丽放到车子前梁上了。一路上丁慧丽都扭捏着身子,拒绝我的胸膛和臂膀的靠近,我也确实利用身位的优势趁机做了一些不规矩的动作。丁慧丽的反抗在车子骑到泰安街时达到了最激烈,毕竟那里离她家非常近,她可能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自然不愿意让她下车,我和她当时发生的事就像你刚才向我描述的那样,最后我们俩一起摔倒在地上。”
“丁慧丽爬起来后气急败坏地甩了我一个重重的嘴巴子,嘴上还骂我是流氓,第一次明确告诉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和我这种人处对象。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被她打蒙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时,丁慧丽已经走远了。文德你也知道的,我长这么大哪受过这个。回家后我越想越觉得窝火,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对丁慧丽的报复计划。
“到3月末粮站发粮时,又是丁慧丽一个人来领。那天正好轮到我做票证员,在收丁慧丽的粮票时,我来了个偷梁换柱,把以前自己画着玩的一张5市斤的辽宁地方粮票拿了出来,栽赃给丁慧丽。”
听到这儿,文德终于插了一嘴:“什么?第一次发现的假粮票是你自己画的?”
黄洪涛哭丧着脸道:“嗯,可我只是想报复一下丁慧丽,谁能想到她能上吊啊!”
文德问道:“张主任知道真相吗?”
黄洪涛摇头道:“不知道,我谁都没敢告诉,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文德继续问道:“那刚才车子在骑到泰安街时,你又遇到丁慧丽坐在你车子前梁上吗?”
黄洪涛:“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感觉那段记忆像是被掏空了。不过照你刚才对我说的,应该就是了。”
文德追问:“这种情况以前有过吗?”
黄洪涛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郑重其事道:“有过一次,也是一天晚上骑自行车路过泰安街的时候。”
文德的面部表情越发严峻起来,后背也微微有些发凉。
文德:“丁慧丽死后还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除了继续出现假粮票之外。”
黄洪涛:“这正是我今天让你来陪我值夜班的原因。丁慧丽死了之后,这个粮站就变得诡异起来。每次我值夜班的时候,夜里总能听到粮库里有脚步声,但一进去声音就没了,而且进到粮库后的感觉怪怪的。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浑身觉得不自在。我们粮站的夜班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值班室里睡觉,但按照内部规定,在午夜十二点和凌晨五点两个时间段要进到粮库里巡视两次的。后来我连这两次基本的巡视都不敢去了。”
文德疑惑道:“这种情况其他人也遇到了吗?”
黄洪涛摇了摇头:“我从侧面打听过,都没有。”
文德:“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黄洪涛:“没了,就你和我。”
值班室天棚上吊着的黄灯泡发出昏暗的微光,仿佛里面藏着无尽的秘密。黄洪涛怔怔地望着文德,在他的眼里文德就是救命稻草。突然,黄洪涛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一件可怕的事情。”
文德:“什么事?”
黄洪涛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起来:“还是等明天早上你亲自看吧。”
文德又问了一次,黄洪涛却执意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说,文德只好作罢。
文德:“我们一起到库里看一看吧。”
“还是等十二点巡夜的时候再一起去吧。”黄洪涛的眼晴里透着惊恐,看起来去库里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打怵的事情,文德也就没再勉强他。
在文德的心里,更加坚定了整件事是丁慧丽的鬼魂在作祟的想法。想到这里,不寒而栗的感觉袭遍文德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之后,文德和黄洪涛两人合衣挤在铁皮床上各自想着心事,彼此没再说一句话。值班室和粮库就隔了一道门,在值班室里能清楚地听到粮库里的任何声响。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隐隐约约从粮库里传出一阵声响,文德和黄洪涛不约而同地弹坐起来。
黄洪涛有点语无伦次:“听,那、那个听音,来、来了。”
文德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了有声音从粮库里传来。那个声音似乎很有节奏,也确实像是人的脚步声,听起来铿锵有力,有点类似军人穿着军靴在行军时发出的声音。这让文德有些费解,按照丁慧丽冤魂复仇的模式来推理,应该是女人轻巧的碎步声才对。
文德建议道:“要不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黄洪涛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点头道:“好吧。”
黄洪涛跳下床,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手电筒,起身和文德一起打开了粮库大门。门开的一瞬间,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蹑走蹑脚地先后走进粮库里,粮库的面积有300多平方米,显得有些空旷。里面漆黑一片,只能借助黄洪涛手里的大手电筒发散出来的亮光看到垛在两旁的各种麻袋堆,麻袋堆的高度参差不齐却错落有致。
粮库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正如之前黄洪涛说的那样,置身于此感觉浑身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形容的,好像是身上微微有点发麻,又好像是浑身上下所有汗毛孔都有细针扎入,还有一点乏力的感觉,反正非常不舒服。文德心里很害怕,但警察的身份迫使他必须强作镇静。他咽了一口吐沫,以此来缓解恐惧。
文德问:“这里没有灯吗?”
黄洪涛怯生生地回答:“没有。”
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文德和黄洪涛,感觉特别压抑,两个人都想赶紧离开。
文德和黄洪涛先后从粮库里走出来,黄洪涛回身去关粮库的大门。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文德分明看到一个暗绿色的人影耸立在粮库里。没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站在那里。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但那骇人的一幕却深深地定格在文德的脑海里。
文德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他希望刚才看到的情景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可是,他无法自欺欺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刚才看到的是幻觉,那按照自己的臆想,出现的画面也应该是一个娇小的女人,而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从外形和轮廓上判断,文德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个身影一定是属于一个男人的。
此时,黄洪涛已经回到床上,看到呆立在粮库门前的文德说了句:“怎么样,挺吓人的吧?”
文德没吱声,默默地也上了床。他本来是想打开粮库大门再看一眼的,却没勇气那么做。不一会儿,粮库里再一次传来了怪声,听得文德心悸不已。黄洪涛似乎已经适应了那个声音,慢慢地睡着了,留下文德一个人辗转反侧。
他俩睡觉没有关灯,准确地说是故意的,在无法言说的恐惧面前,两个男人的胆量是如此渺小。文德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情里暗藏的玄机,种种解释不通的现象表明这个案子并不是冤魂复仇那么简单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德终于昏然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文德在一声声急促的呼唤中被黄洪涛叫醒。
“文德,文德,快起来,跟我来。”
文德只好揉着惺松的睡眼起床和黄洪涛一起又进入到粮库里。走到一处粮垛旁,黄洪涛指着地上的两个死老鼠说道:“你看。”
文德蹲下去认真观察了一下,立刻就清醒了。地上躺着两具肥硕的老鼠尸体,却都没有头。两具鼠尸旁各有一滩血渍,颜色很新鲜并且没有完全干涸,显然刚刚死去没多久。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是鼠尸脖子的位置呈现出一排规则整齐的牙印,从痕迹上看有些像人的牙印。
黄洪涛说:“这就是我昨晚和你说的另外那件可怕的事情,粮库的老鼠多,我们一直用鼠夹来灭鼠。可是自从丁慧丽死了之后,只要是我值班,鼠夹基本上就派不上用场,老鼠都是你看到的这种死法,头也不知道哪儿去了,真是见了鬼了。”
这个节外生枝有点血腥,也让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文德带着满腹的疑惑来到局里上班。当他把这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文德的眼神让我确信他没有开玩笑,这些都是真的。
我也有自己的疑问:“按照黄洪涛的说法,只有第一张假粮票是他自己伪造的。但另外那几张假粮票我们也看到了,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文德面色凝重:“这的确也是一个疑点,但我觉得后来的那些假粮票不可能也是黄洪涛伪造的,他没有理由自己吓自己的。”
我:“那些灵异现象只有在黄洪涛值夜班的时候出现,证明是冲着黄洪涛来的,所以我分析还是和丁慧丽的死有关。”
文德:“嗯,丁慧丽是肯定逃脱不了干系的。”
我:“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什么?是要黄洪涛一命抵一命吗?和那些老鼠又有什么关系呢?”
文德笑着说道:“呵呵,浩权啊,事到如今,咱就先别管那些老鼠了。”
我:“你打算和上面怎么说,实话实说吗?”
文德:“当然不能说实话了,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
我又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文德想了想,叹道:“容我再好好想想吧。”
文德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到丁慧丽家亲自去一趟,并且让我陪他一起去,我欣然应允。由于是没经过请示的个人行动,也为了更便于了解情况,我和文德都没有穿警服,而是装成和丁慧丽一起下乡的知青,到她家探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