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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巴和解方远几乎同时睁大双眼望向二毛。
二毛若有所思道:“昨天夜里咱们一起出门,经过家述那屋时,我模模糊糊听到家述说:‘一个也别想走。’”
解方远:“不可能的,家述要我们那些材料也没用啊?”
京巴猜测道:“或许因为咱们都回城了,家述心里不平衡才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
解方远再次否定:“不会的,家述不是那样的人。”
京巴说:“我也知道家述不是那样的人,可是,这一切太让人费解了。”
解方远忽然突发奇想:“会不会那对鸳鸯搞的鬼?”
二毛:“不管是谁干的,都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在茂阳遇到的那个大爷已经说了,丰阳的人前两天就转移了。难不成,昨天和咱们在一起的家述一家三口也是鬼?这件事太邪门了,让人想着想着就有一种头要炸掉的感觉。”
京巴:“不管怎么样,咱们的档案袋一定还在丰阳村。”
对京巴三人来说,当天回大连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即使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必须得硬着头皮再回头去丰阳大队。
就这样,三个人顾不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又去取回了马车,掉头向丰阳村奔去。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三人用马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回丰阳村。可是,临近丰阳村口的时候,马却突然停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前进一步,而且仰天嘶鸣,仿佛在警示着什么。三人只好都下了马车,那匹马立刻一溜烟地跑远了。
二毛:“村里有鬼,马不敢进了。”
解方远不置可否:“也许是饿了吧。”
京巴揣测道:“很可能是因为村子里有什么东西,马害怕。”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面前的丰阳村和三人昨天第一次来一样,村里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安静。三个大小伙子不得不手拉着手,战战兢兢地走进村子。他们走得很慢,很小心,最后,又来到邹家述家门前。和其他家不同的是,邹家述家没有锁门,从里到外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
三人蹑手蹑脚地在三个屋分别都转了一圈,最后在正房的炕上赫然看到并排躺着三个档案袋。档案袋是县里统一发的,从外表上看没什么区别。京巴上前拿起一个档案袋,上面写的名字竟然是“邹家述”,旁边还有一个名字,但上面被划了三道黑杠,可还是能看得出来是“解方远”。两个名字的笔迹和字体颜色完全不同。打开里面的一些材料看,也都是一样,名字由“解方远”换成了“邹家述”,但内容还是解方远的。
二毛和解方远分别翻看了剩下的两个档案袋,结果都一样,都换了名字。二毛的被换成了“付援朝”,京巴的被换成了“何晓嫆”。
京巴和二毛浑身战栗不止,面色沉重地看着对方。解方远更是被吓破了胆,直接瘫倒在地上,目光呆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半天,京巴努力地张了张口说道:“咱们,咱们得马上离、离开这儿。”说完就往外跑。
二毛和解方远好像也都意识到了什么,争先恐后地先后跑出了屋子。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地面上出现了一层浓雾,这在东北的冬天十分罕见。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严重影响了视线,连方向感一贯很好的二毛也辨不清方向了。
三个人一时踌躇在院子前,背靠着背面朝不同的方向。空气中,阴风习习,令人发尖矗立,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狞笑,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
雾气越来越大,三人甚至都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脸了。这时,京巴说了一声:“也许,真、真的要,地震了。”
二毛颤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跑吧。”
三人撒丫子冲进茫茫雾色之中,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只见眼前出现一片杨树林。三人已是精疲力尽,一起瘫坐在一棵大杨树下。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上都淌着成串的汗珠。
恍惚间,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三人的方向靠近,三人都很警觉地意识到了,都想努力正一正身子,但都失败了,他们太累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同时还夹杂着唱歌的声音,竟是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是昨晚听到的那个瘆人的混合音。京巴三人的脸因为惊恐而变得越来越扭曲。终于,脚步声和歌声同时停止,从雾色中走出三个人在京巴三人的面前站定,为首的是邹家述,他身后并排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知青模样的人,女的长得非常清秀,想来应该是付援朝和何晓嫆。
京巴三人像被人点了穴一样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宰割。邹家述的脸煞白煞白的,连那一脸麻子都看不见了,眼睛里似乎只剩下眼白,看得人直肝儿颤。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此刻却让京巴三人备感陌生,从来没见过邹家述这副表情。
双方一直沉默着,只能听到、看到京巴三人急促的呼吸声和呼出来的哈气。他们身上的汗早已冷却,变成刻骨的冰凉。邹家述忽然朝京巴三人走来,三人的心猛然抽紧,分别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借助手的力量倒退着向后挪,挪是挪不远的,解方远被落在最后面。很快邹家述就在解方远的面前蹲下身来,把头探向解方远,两个人的脸几乎对贴在一起。
邹家述眼晴里不多的眼白露出凶光,嘴上念念有词道:“你们一个也别想走。”解方远吓得大叫了一声,两条腿拼命地蹬着脚下的土,两只手也下意识地向后摸索着什么。慌乱中,一只手摸到了一块石头,解方远不假思索地用石头砸向邹家述,正中邹家述的太阳穴。一下、两下、三下,一股黑红色的液体从邹家述的太阳穴喷出。邹家述歪倒在地,但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解方远的一只脚脖子。这一切被二毛和京巴看得真真切切。
付援朝和何晓嫆也开始向京巴三人靠近,京巴三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挪行的速度,解方远被邹家述紧紧地抓住了脚腕无法脱身,渐渐和大家拉开了有两米左右的距离。解方远痛苦地嘶嚎着,却无济于事,付援朝和何晓嫆已经分别抓住了他的手。
接下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好像有万面战鼓同时擂响。须臾间,天上萤光闪烁,地上地动山摇。随着一声巨响,地上裂开一道大缝,而且缝隙迅速扩大,下面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不断有山石和泥土、树木滚落下去。顷刻间,缝隙延伸到解方远的脚下,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就和邹家述、付援朝、何晓嫆一起卷入深坑。
京巴和二毛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坠落,早已被吓傻,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两人愣了好半天才恢复意识,不禁同时失声痛哭,哭声淹没在剧烈的颠簸声里,定格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
小杜啜了一口茶停止了讲述,静静地望着我。我微微一笑:“不错,故事很吸引人,结构成熟细节生动,最重要的是,有内涵。”
小杜:“马老过奖,献丑了。”
我:“不过,这个故事应该没讲完吧?”
小杜:“呵呵,马老不愧是这方面的行家,确实还没完。我也讲了这么长时间了,容我歇一会儿,听听马老的故事,一会儿再接着讲这个故事的下半场。”
过了好半天,在小杜他们期待的眼神下,我轻轻颔首:“也好,不过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不讲故事,我要讲一件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也是和知青下乡有关的。这件事还要从我下乡前两个月说起………”
注释:
[1]茶道术语,即茶水从壶嘴一点一滴地流出。
[2]一种旱烟。
第2章 谁扔的那块砖头
1967年,我十七岁。当时的世道十分混乱,仿佛一夜之间,这个世界的伦理秩序就被彻底颠覆。老师可以任由自己的学生拳打脚踢,父母可以因为子女的揭发而锒铛入狱。破四旧、立四新、批斗、抄家,一群娃娃成了社会的主宰,我也没能免俗,以自己最大的热情投入其中。
6月的一天,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来到福兴里的一个地主婆家抄家。那个地主婆从表面上看一点都不“地主”,灰白的短发被一丝不拘地梳到脑后,脸上、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穿着一件黑色的粗布连襟外套,这个沧桑感十足的老太太和大街上常见的老太太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老太太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她对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小将的态度十分反常。以往我们去抄家时,事主不是战战兢兢就是出离愤怒。而这个老太太从我们一进屋就安详地盘腿坐在炕上,任凭我们翻箱倒柜,不管我们闹出多大的声响,她都是一副稳坐泰山的架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这种感觉怪怪的,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她的气场很强大。
很快,屋子在我们近乎毁灭性的摧残下,变得一片狼藉。可是我们却没有任何收获,这个所谓的地主婆家里没有一点值钱的家当。
“地主婆,你老实交代,你把以前从穷苦大众那里剥削搜刮来的金银细软都藏哪儿了?”带头的金聪伟走到老太太跟前高声呵斥道。
老太太依然岿然不动,视金聪伟如空气。“啪”的一声,金聪伟抬手打了老太太一记重重的耳光,老太太的嘴角立即有血渗出。
“我看你说不说。”
金聪伟左右开弓,接连打了老太太十多个耳光,直到他自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才停了手。老太太被打得口鼻窜血,侧趴在炕沿上。
金聪伟气急败坏地对大家喊道:“给我打,直到她说为止。”
“先别急。”葛俊走到金聪伟面前说道,“从咱们一进来,这个死婆子就坐在这儿,我看八成宝贝就藏在这个炕洞里。”
金聪伟不住地点着头:“嗯,你说得有道理,大家把这个死婆子拖下来,把她的炕掀了。”
众人一哄而上,老太太被掀翻在地,一脸痛苦的表情。能看得出来,她在强忍着疼痛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也正是在这时,我发现这个老太太的脚很奇特,一只是正常的大脚,另一只却是小脚,也就是旧时缠过足的三寸金莲。
在那个年代,小脚老太太很常见,大脚的也不是没有,但一大一小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搞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无意中,我的目光和老太太的目光交会在一起,她的眼神让人感觉很温暖,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愤怒,这太令人意外了,我一时呆立在那里。
“你一个人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不过来搭把手。”金聪伟冲我喊了一句。
我这才回过神来,悻悻地上前和他们一起扒炕洞。不多一会儿,炕上就被我们用各种工具凿出一个大洞来,可里面的内容却让我们再次失望了,除了一些灰渣外什么都没有。
“别他妈的给我装死,赶紧老实交代,东西都哪儿去了?”
金聪伟狠踹了老太太一脚,老太太痛得“唉哟”了一声,依然没说话。
“不说是吧?行,我看你的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都给我上!”金聪伟怒目圆睁道。
金聪伟的话刚一出口,各种不同尺码的鞋子就如雨点般地落在了老太太身体的不同部位。只有我没动手,这是我在那段时期的无数次抄家行动中唯一的一次没有动手打事主。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是被老太太的气场震慑到了,也许是老太太之前的那个眼神让我不忍心下手,总之我像一根木头一样,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老太太被打得直哼哼,从身体各部位流出的血水在地上淌了一大片。
葛俊惊奇道:“咦,这个死婆子的脚挺有意思的。”
大家这才停止了殴打,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老太太的两只脚上。
金聪伟冷笑着说:“呵呵,有点意思,一只脚代表资产阶级,另一只脚代表封建地主,大家说把这个死婆子拖到大街上游街怎么样?让大家伙儿都看看这个死婆子的丑恶嘴脸。”
金聪伟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附和,有人上前去拖老太太起来却被葛俊制止。
葛俊冷冷地说道:“让她自己起来,自己走出去。”
过了好半天,老太太才一点一点挣扎着爬了起来,一步步往屋外挪。她没有穿鞋,两只脚踩到了那摊血迹,在地上留下了两行歪歪扭扭的血脚印,一行大的,一行小的,很规则。
整个游街过程中我都走在队伍的最后,金聪伟和葛俊在队伍前端叫嚣着喊的话我一句也没入耳。我的脑海里全是老太太那两行血脚印的影像,胸口像喘不过气般难受。终于,我忍不住脱离了队伍,在道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吐了好多东西,各种颜色的都有。
等我吐完了,大部队已经走远了,我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想立刻找一个地方躺下好好睡一觉。于是,我没有去追赶大部队,直接回了家。
然而,回到家里的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两行血脚印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闪回。我这是怎么了?在心里,我不停地问着自己。
晚上匆匆吃了几口饭后,我一个人悄悄出了家门。走了很久,终于又来到了福兴里永丰街上的那个破旧的门洞前。正准备进去,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中年男人,他们手上抬着一个单架,单架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层白布,看不到脸,只有两只脚露在了外面。看到那双脚,我不由得心里一惊,只见一大一小,正是白天见到的那个老太太的脚。我急忙上前拉过后面的那个中年男人,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人已经死了。
陆续又从门洞里走出来几个人,和一些看热闹的老百姓一起站在道口看着那两个中年男人把单架放到一辆板车上,然后那辆板车慢慢远离了人们的视线。
“那帮小崽子也太狠了,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你小点声,走走走,赶紧回家。”
人群中,一个身材圆润的大婶愤愤地说了一句,她身旁的男子赶紧把她拖进了门洞。
我脸上有些冒火,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渐渐地,人群散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在那个瞬间,我的脑子空了,双脚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支配。
等我恢复意识后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个老太太的家门前。门是开着的,我有些胆怯,不敢走进去,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飘进了屋内。屋里很黑,看到的影像有些模糊,直观感觉上和白天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洗劫过后的杂乱无章。
突然,一道月光照进了屋里的地上,那两行由血渍染成的脚印还在那里,我看得非常清楚。顿时,一股凉风直扑我的后背,我害怕极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跑。
打架在那个年代和吃饭一样,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不同派别之间解决问题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打架,那会儿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武斗”。
有一天,我们派和雄鹰派的人约好了在中山公园圣德太子堂[1]门前的空地上解决问题。
在约定好的时间点上,两派人马没经过任何的言语交流就直接交火。我们派的头领是金聪伟,他身先士卒,手里拿着一把斧子和对方最前面的人扭打在一起,我们一大帮人紧跟在他身后向前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