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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德、英、法三国开战之后,玛塔法作为区区一败军之将,其大势之所趋也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率军舰急赴马诺诺岛的比克福特舰长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敦促他必须在三小时之内投降。结果,玛塔法投降了,与此同时,马诺诺岛也遭到了追击而至的拉乌配帕军的焚烧与劫掠。玛塔法在被剥夺了称号之后,流放到了遥远的亚尔特岛。他手下的十三个酋长,也都被流放到了不同的小岛上。叛乱方的各个村庄,总共被处罚了六千六百英镑。而被投入姆黎奴监狱的大小酋长,共计二十七人。这便是此次战乱的最终结果。
史蒂文森也曾为战后的处置而四处奔走过,可最终仍无济于事。流放者不允许带家属,并禁止与任何人通信。能够前去看望他们的,只有牧师。史蒂文森本想委托天主教徒给玛塔法带去书信和礼物,但遭到了拒绝。如今,玛塔法已被与所有亲人和熟悉的土地隔离开了,只能在北方低洼的珊瑚岛上喝咸水度日(拥有众多高山溪流的萨摩亚人,是最不喜欢喝咸水的)。
玛塔法到底犯了什么罪呢?他按照萨摩亚自古以来的习俗,理所当然地要求登上王位。这是无可非议的。如果一定要说他犯了罪,那就是他太瞻前顾后,耐心太好,等得太久了。仅此而已。结果被敌人钻了空子,受到了挑衅,被宣布为叛乱分子。
直到最后一刻也仍向阿皮亚政府老老实实交税的是他。采纳了少数白人禁止猎头之主张,率先让自己的部下切实执行的是他。在包括白人在内的全体萨摩亚居民中(史蒂文森如此认为),他是最最诚实的人。
然而,在要将他从不幸之中拯救出来这方面来说,史蒂文森可谓是一事无成。玛塔法曾经是那么信赖他。而在断绝了通信手段的当下,恐怕玛塔法也只能对史蒂文森大失所望,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嘴上说得好听,结果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白人(毫无特别之处的白人)而已吧。
阵亡者家里的女眷,来到亲人战死之处,铺开花席 [36] 。于是就有蝴蝶或其他昆虫飞来,停留在席上。驱赶一遍,它们逃走了。再来,再驱赶。它们又逃走了。而第三次飞来并停留在花席上的,则被认为就是阵亡者的灵魂。女人们会十分小心地将其捉住,带回家去供奉起来。
原野上,如此哀伤凄绝的风景,随处可见。与此同时,坊间也流传着那些锒铛入狱的酋长,每天都遭受毒打的传闻。耳闻目睹之下,史蒂文森愈发因自己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而深深地自责了。于是在中止了许久之后,他又开始给《泰晤士报》写公开信了。
在肉体衰弱与创作不顺畅之外,又增添了一重对自己,对世界的,难以名状的愤慨,并支配着他的每一天。
十四
一八九三年十一月×日
令人烦躁的早晨。快要下雨的样子。空中飘浮着巨大的云团,并将其巨大的蓝灰色阴影投射到了海面上。明明已是早上七点,可依旧得亮着灯。
贝尔须服用奎宁,劳埃德在闹肚子。我呢,则十分优雅地微微咯血。
真是个令人不快的早晨。错综复杂的悲情哀思包裹着我。事物本身所蕴藏着的悲剧开始发作,将我密封在无可救药的黑暗之中。
诚然,人生并不总是啤酒和九柱游戏 [37] 。但是,我最终还是坚信事物是有其合理性的。即便我早上醒来就发现自己即将堕入地狱,我也不会改变如此信念的。然而,尽管如此,世事艰辛,人生之路依旧十分艰难。我承认自己在此道路上的失误,不得不在此结果前悲哀而严肃地叩头。……既然如此,又还能怎样呢?Il faut cultiver son jardin. [38] 这便是可怜的人类智慧的最后表现了。我又重新回到了一点也提不起劲儿来的创作上。再次致力于《赫米斯顿的韦尔》,再次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森特·艾维斯》的写作仍在进行之中,可进展也十分迟缓。
我并不感到绝望。因为我知道自己正处于每个靠脑力劳动生活的人都会遇到的一个转折期。但是,我的文学创作走入了死胡同。这是事实。对于《森特·艾维斯》,我毫无自信。这仅仅是一个没有多大价值的传奇故事而已。
我忽然想到,年轻时我为什么没选择更为踏实、平凡的职业呢?如果那样的话,那么遇到如今这样的创作低谷,也一定能很好地帮助自己渡过难关了吧。
我的写作技巧抛弃了我。还有灵感也一样。我甚至觉得,靠我多少年来英雄般的努力而形成的写作方式,也丧失殆尽了。而丧失了写作方式的作家,是十分悲哀的。因为,之前在下意识中工作着的不随意肌,今后就必须动用意志才能让它们一一运动起来。
但是,《沉船打捞者》的销量,据说非常好。《卡特琳娜》(从《戴维·巴尔弗》改名来的)却不受欢迎。《沉船打捞者》那样的作品竟然能够畅销,真是叫人啼笑皆非。总之,我并不绝望,耐心等待第二次发芽吧。虽说我今后不太可能再恢复健康,头脑再度活跃起来了,但是文学这玩意儿,从某种角度来说,其本身就多少可说是病态之分泌。按照爱默生的说法,人的智慧,是可以根据该人抱有希望之多少有无来衡量的。因此,我也决定不放弃希望。
然而,我怎么也不觉得作为艺术家的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因为,我已经走到尽头了。这一点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我一直把自己看作老派的手艺人。那么,或者应该说,如今我的手艺已经不行了?如今的我,已经成了百无一用的累赘。原因只有两个,二十年来的刻苦劳作和疾病。就是这两样,把牛奶里的奶油给榨干了。……
下雨了。声势浩大。从森林的那一边,飞快地奔来眼底。突然,屋顶上响起了一片猛烈的敲打声。湿乎乎的大地的气味儿,扑面而来。爽快!给人以身处苏格兰高地的感觉。透过窗户朝外望去,骤雨如同无数根水晶棒一般,在所有的物体上砸起激烈的飞沫。风。风送来了令人神清气爽的凉意。暴雨转瞬即过,而它侵袭邻近之处的哗哗声,依旧是那么的浩大。一滴雨透过日本式的竹帘,飞溅到了我的脸上。从屋檐上跌落的雨水,如同小河一般在我的窗前落下。畅快!我心中的什么东西似乎被激活了。是什么呢?不清楚。是旧时苏格兰沼泽地的暴雨记忆吗?
我来到了阳台上,倾听着雨滴声,忽然产生了想说些什么的冲动。说些什么呢?壮怀激烈的话语。自己的本性中所没有的东西。关于世界就是一个谬误。等等。为什么是一个谬误?没什么原由。因为我写不好作品。因为听到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无聊、烦人之事。然而,所有的烦人之事中,最最烦人的是必须不停地挣钱这个永无止境的重负。要是有什么能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两年都不用写作的地方,该有多好啊!哪怕是个疯人院,我也不会不去的。
十一月××日
我的生日派对由于我腹泻的缘故推迟了一周,迟至今日才举行。蒸、烤了十五头小猪。一百磅牛肉。同等分量的猪肉。水果。柠檬水的气味儿。咖啡的香味。波尔多红酒。楼上楼下,到处都是花、花、花。临时设置了六十个拴马桩。客人大概来了一百五十个吧。三点左右来,七点钟走。如同海啸来袭一般。大酋长赛乌玛努将自己的一个称号送给了我。
十一月××日
下山去了阿皮亚市,并雇了马车,与芳妮、贝尔、劳埃德一起堂而皇之地直奔监狱,为的是给身陷囹圄的玛塔法的手下送卡瓦酒、香烟等礼物。
在镀锌的铁栅栏内,我们与我们的政治犯以及监狱长乌尔姆普兰共饮卡瓦酒。一名酋长在喝卡瓦酒时,首先伸长手臂将杯中酒缓缓地浇在地上,并用祈祷时的语调说道:
“主啊,请您也大驾光临吧。多么美好的宴会啊!”
可是,我们所赠送的只是一种叫作斯皮特·阿瓦(卡瓦酒之一)的蹩脚货。
近来,佣人们稍稍有点偷懒(尽管如此,与普通的萨摩亚人相比,还是一点也不懒的。“萨摩亚人只走不跑。只有瓦伊立马的佣人是个例外。”——某个白人的这句话,让我十分自豪)。我通过塔洛洛的翻译训斥了他们,并宣布要对最最懒惰的人削减一半的工资。谁知那家伙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还十分害臊地笑了笑。
我们刚来这儿的时候,倘若给哪个佣人减少六先令,那人马上就不干了。可是,现在他们似乎都把我当作酋长了。实际被减薪的是一个名叫迪阿的老人,是做萨摩亚料理(给佣人们)的厨师,却拥有近乎完美的堂皇气度。无论是体格还是相貌,都堪称声震南海之萨摩亚武士的典范。可是谁又能料到,他竟然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老江湖!
十二月×日
晴空万里,酷热非凡。收到身陷囹圄的酋长们的邀请,下午,在烈日暴晒之下,骑马驰骋四英里半,去监狱赴宴。这是针对前些天我们的探监的回礼吗?他们将自己的乌拉(用许多深红色的种子串起来的项链)取下来,套在我的脖子上,并称我为“唯一的朋友”。虽然是在狱中举办的宴会,却也相当地自由,十分地丰盛。不仅如此,他们还给了我花席十三张、团扇三十把、猪五头、鱼一大堆以及更大一堆的塔罗芋头。我推辞说,根本拿不了。可他们说:“不,你一定要拉着这些东西经过拉乌配帕家的门前。因为国王肯定会嫉妒的。”据说挂在我脖子上的乌拉,原本也是拉乌配帕一直想要的。由此看来,恶心一下国王,就是这些犯人酋长的目的之一。
于是我将小山一般的礼物堆在车上,脖子上挂着红色项链,跨着马,就跟马戏团游街似的,慢悠悠地在阿皮亚招摇过市,然后才回家,令众人惊叹不已。确实,也经过了国王家的门口,可他是否果真感到嫉妒,就不得而知了。
十二月×日
进展缓慢的《退潮》,终于写完了。然而,这是一部劣作吗?
近来接连阅读蒙田的著作,正读到《随笔集》的第二册 。以前二十岁时,曾为了学习文体而读过此书。也正因为这样,这次重读竟令我惊诧不已。我当年阅读此书时,到底读懂了些什么?
读过如此伟大的书籍之后,其他任何作家看起来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也没兴趣去阅读他们的作品了。这是事实。然而,我依旧认为小说是各种书籍中最好(最强有力)的一种。对此,我毫不怀疑。它能像神魔一般附在读者的身上,夺其魂魄,化为其血肉,完完全全地被其所吸收。只有小说能做到这一点。其他的书籍,总有些燃烧不尽的渣滓遗留下来。如今我陷入创作低谷是一回事,而我于此道感到无穷的自豪又是另一回事。
由于在土著和白人两边都已名誉扫地,并出于对接连不断的纷争负责的考虑,政务长官冯·皮尔扎哈终于引咎辞职了。此外,据说大法官也将在近期辞职。眼下,他的法院已经关闭,但他的口袋,却为了接受薪金而敞开着。听说他的后任已内定为依依达。总之,在新的政务长官上任之前,还是因循旧例,实施英、美、德领事的三头政治。
阿阿纳那边有发生暴动的苗头。
十五
玛塔法被流放之后,土著的暴动接连不断。
一八九三年年底,曾经的萨摩亚王塔马塞塞的遗孤率领特普阿族举兵叛乱。这位小塔马塞塞号称要将现任国王和全体白人统统驱逐出岛(或统统消灭),结果却遭到国王拉乌配帕麾下萨瓦伊伊部的进攻,并在阿阿纳一败涂地。对于叛军的惩罚,是没收五十支枪,征收拖欠的税款,修筑二十英里公路,仅此而已。与之前针对玛塔法的处罚相比,太不公平了。这是因为其父亲塔马塞塞以前是德国人所扶植的傀儡国王,而小塔马塞塞也受到部分德国人支持的缘故。为此,史蒂文森向各方提出了徒劳无益的抗议。当然,他是不会提出严惩小塔马塞塞的主张的,而是要求对玛塔法减刑。然而,人们只要听到史蒂文森说出玛塔法的名字,就立刻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十分当真,怒不可遏地向本国的报纸和杂志揭露萨摩亚的内情,并且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
此次骚乱之中,猎头行为再次盛行。作为“猎头反对论者”的史蒂文森,立刻提出了要对猎头者加以处罚的要求。因为,就在骚乱爆发前不久,新上任的大法官依依达曾通过议会发布了《猎头禁止令》,所以史蒂文森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谓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处罚并未实际执行。对此,史蒂文森感到义愤填膺。出人意料的是,岛上的宗教人士居然对猎头现象漠不关心。对此,史蒂文森同样感到怒不可遏。眼下,萨瓦伊伊族还顽固地保持着这种野蛮的风俗,而茨玛桑伽族则以割耳朵取代了割脑袋。以前玛塔法的手下,就几乎杜绝了猎头行为。因此,史蒂文森认为,只要做出努力,这种恶习是一定能够根绝的。
现任大法官似乎吸取了切达尔克兰兹的教训,正在逐步恢复政府在白人与土著间的信誉。但是,小规模的暴动、土著之间的纷争、针对白人的恐吓等,在整个一八九四年就没有间断过。
十六
一八九四年二月×日
昨晚,我照例在离家较远的小屋里工作的时候,拉法埃内突然提着灯笼带着芳妮的纸条找来了。纸条上的内容是:“屋外树林里似乎聚集了许多暴民,赶紧回来。”我赤着脚,带上手枪,马上跟着拉法埃内一起下山。半路上遇到了正迎上山来的芳妮,于是就跟她一起回到家里,度过了一个令人不快的夜晚。
从塔侬伽马诺诺方向,传来了咚咚的鼓声与叫喊声,整夜不息。可见遥远的下方街市,正在月光(月亮升起得很晚)的照耀下,上演着狂乱的闹剧呢。我家屋后的树林里似乎的确潜藏着许多土著,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一点也不闹。然而,无声无息反倒更加瘆人。月亮升起之前,停泊在港口里的德国军舰,打开了探照灯,让粗壮的光柱在漆黑的夜空中回旋扫射,十分美丽、壮观。我虽然上了床,可颈部的风湿病犯了,怎么也睡不着。等到第九次刚要睡着的时候,又被从男仆房间里传来的奇怪的呻吟声吵醒。没奈何,我只得捂着脖子,握着手枪,去男仆的房间查看。见大家都没睡,正在玩斯维匹(纸牌赌博)。原来是笨蛋密西佛罗输了,故意大惊小怪地发出呻吟声。
今天早晨八点钟,随着咚咚的鼓声,一队像是巡逻兵似的土著从我家左侧的树林里冒了出来。随即,与瓦埃阿山相连的右侧的树林里,也冒出了一队士兵。两队人马合兵一处之后,就跑进了我家。顶多不过五十人吧。我拿出饼干和卡瓦酒招待了他们之后,这些人就很安分地朝阿皮亚街市方向开拔了。
这真是愚蠢的恐吓。不过,恐怕领事大人昨晚也一直没睡吧。
前几天进城时,有个不认识的土著交给我一个蓝色信封,里面装着一个正式的文件。其实是一封恐吓信。说什么白人不得与国王方面的人产生关系,不得接受他们的礼物……难道他们认为我背叛玛塔法了吗?
三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