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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日
房屋扩建完工。
本年度的year bill来了。约为四千英镑。今年或许能做到收支平衡吧。
夜里听到了炮声,好像是英国军舰的入港仪式。坊间传闻,近期我将遭逮捕并被押送出境。
卡斯尔出版社提出,将《瓶中魔鬼》和《法雷萨海滩》收入一册,用《海岛夜话》的书名出版。这两篇的风格相差如此之大,合在一起出版不是太古怪了吗?我觉得再加上《怪声岛》和《荡妇》或许还差不多吧。
加入《荡妇》之事,芳妮表示反对。
一八九三年一月×日
连日低烧,经久不退。消化不良也很严重。
《戴维·巴尔弗》的校样尚未寄来。怎么回事?应该排好一半了吧?
天气很糟。雨。飞沫。雾。寒冷。
原本以为可以付清的扩建费,结果只付了一半。我们家的开销怎么这么大呢?没觉得怎么奢侈呀。劳埃德每个月都动足了脑筋,可往往是刚填补了一个窟窿,又会开出另一个缺口。有些月份好不容易能维持平衡了,却必定有英舰入港而不得不设宴招待军官水手。有人说我们的佣人太多。其实正式雇用的人数并不多,只是他们的亲戚、朋友经常来串门,搞得数不清人头了(即便这样,也总不会超过一百的吧)。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我是族长呢?谁叫我是瓦伊立马部落的酋长呢?身为大酋长,是不应该为这种小事而多嘴多舌的。更何况土著佣人的伙食费毕竟是有限的。还有些笨蛋,由于我们家女佣的长相多少有些超过了岛上的一般标准,就将瓦伊立马比作苏丹的后宫。还说,这样的话,花费自然巨大了。虽说这分明是出于攻击诽谤之目的,可这谣也造得太离谱了吧。我这位苏丹别说什么精力绝伦了,简直就是个苟延残喘的老病鬼而已啊。他们一会儿将我比作堂吉诃德,一会儿又说我是哈伦·阿尔·拉什德,不一而足。没准儿马上就要把我说成是圣保罗或卡里古拉了吧。还有人说,我过生日的时候请了一百多位客人,太奢靡了。可我根本就没请这么多啊。都是他们自己跑来的。既然他们出于对我(或至少是对于我家的饭菜)的好意而不请自来了,我又岂能将其拒之门外呢?至于说办宴会时不该连土著也一起邀请,就简直是岂有此理了。老实说,我是宁可不请白人,也要请他们的。再说这些费用早就列入预算,本该绰绰有余的。毕竟在这么个岛上,要想怎么奢侈也是做不到的。
总而言之,我去年一年靠写作赚了四千英镑,却依然是入不敷出。我不由得想起了沃尔特·司各特爵士。晚年的司各特先是突然破产,紧接着又被老婆抛弃,在一群讨债鬼的催逼下,不得不像写作机器一样,不停地粗制滥造。对于他来说,除了坟墓,就再也没有别的喘息之处了。
战争的谣言又起。要说这波利尼西亚式的纷争,真是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看似快要烈焰腾空了,却怎么也烧不起来。说它事过境迁了吧,却又余烟袅袅的。这次,也仅仅是特特伊拉西部酋长间的小摩擦罢了,想来是出不了大事儿的吧。
一月××日
流感猖獗。家中几乎人人中招了。我还额外地伴随着咯血。
亨利(西梅内)干起活来真是卖力。本来,萨摩亚人即便是身份极为低贱者也不肯搬运污物的,但贵为小酋长的亨利却每晚都毫不犹豫地钻出蚊帐去倒便桶。现在,大家的感冒都快好了,他却作为最后一个被感染上了,正发着高烧呢。最近,我开始戏称他为戴维(巴尔弗) [31] 。
在病中,我又开始了新的创作。我口授,让贝尔记录。写的是一个法国贵族在英国当俘虏的经历。主人公的名字叫安努·德·桑特·伊维。我想用其英语读法“森特·艾维斯”为书名。拜托巴克斯特和科尔文寄来罗兰德松的《文章作法》和有关一八一〇年代法国以及苏格兰之风俗习惯,尤其是监狱状况的参考书。因为,无论是《赫米斯顿的韦尔》,还是《森特·艾维斯》,都需要的。在此,既没有图书馆,跟书店交涉又太麻烦,真叫人束手无策。所幸的是,不会遭到记者们的围攻。
有传言说政务长官和大法官都要辞职了,可尽管如此,阿皮亚政府种种不合理的政策也依然如故。为了强行征税,他们似乎还准备增派军队,驱逐玛塔法。事实上,且不论成功与否,都只会让白人更讨人嫌,让人心更不安宁,让该岛的经济更凋敝。
我已经对参与政事感到厌烦了。甚至觉得,即便在这方面取得了成功,除了导致人格破产之外,也不会带来任何好结果的。……倒不是说我对政治(该岛上的政治)不怎么关心了。只是由于长时间的卧病咯血已经让写作时间受到了限制,而再要让政治问题来侵占宝贵的时间,就觉得不堪忍受了。然而,只要一想到可怜的玛塔法,我就坐立不安,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只能予以精神道义上的援助了。唉,我真是没用啊!然而,假如你真的掌握了政治权力,你又想干吗呢?拥立玛塔法为国王吗?行啊。你认为这样,萨摩亚就能繁荣昌盛,天长地久了吗?可怜的文人哟。你真的相信会这样吗?抑或你只能在预料到萨摩亚行将衰亡的同时,对玛塔法寄予忧伤之同情?最最白人式的同情?
科尔文来信说,我给他的信里,写了太多“你的咖啡(黑人)与巧克力(棕色人)”的事情。他觉得我不应该过于关心“咖啡与巧克力”而占用我的写作时间。对此,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说到底,他(以及其他身在英国的朋友)还是未能真正理解我对于“咖啡与巧克力”的那种情同骨肉般的感受。恐怕也不仅限于此吧,就是在其他的所有方面,天各一方的四年时间,或许已经在我与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了吧。这种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可见关系亲密的人长期分离,绝非什么好事。即便没见面时朝思暮想,可一旦真的相聚,会不会双方都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这道鸿沟的存在呢?想想也觉得可怕,可这又或许就是真实存在的。人是会变的。每时每刻。我们都是一种怎样的怪物啊!
二月××日 于悉尼
自己给自己放假,从奥克兰到悉尼,预定花五周时间来好好观光旅游的,可同行的伊莎贝尔牙痛,芳妮得了感冒,我自己则是先感冒后肋膜炎。简直搞不懂我们到底干吗来了。可即便如此,在本市,我还是在长老会总会和艺术俱乐部做了两场演讲。被照了相,被制作成了雕像,走在大街上,人们纷纷回头来看我,用手指着我窃窃私语我的名字。名声?真是个古怪的玩意儿。什么时候我也成了自己曾经鄙视过的那种暴得大名的名人了?太滑稽可笑了。在萨摩亚,在土著的眼里,我是个住在豪宅里的白人酋长。对于阿皮亚的白人来说,我要么是政敌,要么是同伙,两者必居其一。我觉得那种状态要健全得多。比起此地这种温带的、褪了色的幽灵般的风景来,我的瓦伊立马森林,是多么的壮美啊!啊!我那个风声猎猎中的府邸,是多么的辉煌啊!
我去拜访了隐退于此地的新西兰之父,乔治·格雷爵士。一向讨厌政治家的我之所以要跑去跟他见面,是因为我相信他是个真正的人——一个给了毛利族人最广博之爱的人。见面之后,发现他果然是不同寻常的老者。他真的非常了解土著——甚至连他们微妙的情感也都一清二楚。他真是设身处地地为毛利族人着想。作为一名殖民地的总督,他真是个另类。他给了毛利族人与英国人同等的政治待遇,允许他们选出自己的议员。也因此而得罪了白人移民,从而辞职。但是,受益于他的不断努力,如今的新西兰成了最为理想化的殖民地。我跟他诉说了自己在萨摩亚所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以及就政治上的自由,虽力所不能及,今后也要为了土著将来的生活和幸福而竭尽全力等。我的话在老人那儿一一获得了共鸣,并获得了激励。他说:“绝不能绝望。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绝望。我就是真正悟出这一真谛的少数长寿者之一。”由此,我也很好地恢复了元气。看透了世间的恶俗却仍不失高贵的人,是必须得到尊敬的。
哪怕是摘下一片树叶来看,这里也跟萨摩亚的不同。萨摩亚的树叶绿得冒油,而这里的树叶颜色寡淡,了无生气。等我的肋膜炎一治好,马上就回去,回到那个空中总有绿金微粒在闪闪发光的海岛上去。文明世界的大都市简直令人窒息。噪音烦人!金属撞击出的机械噪音,叫人心烦意乱!
四月×日
澳洲之行回来后,我和芳妮的病才终于痊愈。
啊!今天早晨,是个多么神清气爽的早晨啊!天空的颜色美丽而又深邃、新鲜。万籁俱寂,只有远远传来的太平洋的呢喃,打破眼前的静默。
就在我作短途旅行以及随后生病的当儿,岛上的政治局势已陡然紧张起来了。主要是政府方面对玛塔法或者说叛乱者一方的挑衅姿态已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据说他们正打算收缴土著所拥有的武器。而政府方面的战备无疑会很快得到充实。与一年前相比,局势明显不利于玛塔法。遍访政府官员和土著酋长们之后我发现,竟然没一个人在认真考虑如何避免战争,简直令人震惊!白人官僚只想利用纷争扩大自己的支配权;土著,尤其是年轻人,只要一听到“战争”两字,就已经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了。玛塔法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那是由于他并不认为局势于己不利。他也好,他的部下也好,似乎都把战争看作是与自己的意志无关的自然现象。
拉乌配帕国王拒绝了我欲在他与玛塔法之间进行调停的请求。与他见面时,他是个极为和蔼可亲的老者;但不见面交涉时,马上就变得如此冷若冰霜。很明显,这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难道说,除了袖手旁观,将不爆发战争的希望寄托在波利尼西亚式的优柔寡断上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吗?拥有权力是件好事——如果能在理性的支配下不加以滥用的话。
在劳埃德的帮助下,《退潮》的写作,正缓缓进行中。
五月×日
《退潮》的写作,十分艰难。历时三周,才好容易写了二十四页。并且还要从头开始,全部重写一遍(一想起司各特那令人惊恐的写作速度,就不由得厌烦起来)。首先,作为一部作品来说,这个就显得很无聊。从前,我倒总是兴致勃勃地阅读自己前一天所写的内容的。
听说玛塔法一方的代表为了与政府进行交涉,每天都要往返于马里艾与阿皮亚之间,我就让他们住在我家,从这儿再上路。因为,每天要往返十四英里也太辛苦了。但是,就因为此事,我就被公认为是反叛者一方的成员了。寄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必须接受大法官的检查。
晚上,阅读勒南的《基督教起源史》。十分精彩。
五月××日
今天是邮船日,可只是勉强寄出了十五页稿纸(《退潮》)。这项工作真是烦死人了。要不,还是接着写史蒂文森家的历史吧?或者是《赫米斯顿的韦尔》?对于《退潮》,我极不满意。就文字表达而言,语言的“面纱”太厚。我希望笔法更为直截了当。
收税官催缴新宅税。去邮局,拿到了六册《海岛夜话》。看到插图后大吃一惊。原来插图画家从未见过南太平洋。
六月××日
消化不良、抽烟过多,再加上毫不赚钱的过度劳累,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退潮》终于写到第一百零一页了。人物性格把握不住。而且近来连文字表达都很吃力了,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句子竟要写半个小时。将各种类似的语句排列起来,也很难从中找出令人满意的。这种傻乎乎的苦吟,能产生什么呢?一无所获。简直就是毫无价值的“蒸馏”。
今天,从一大早起就刮起了西风,下雨、飞沫、寒气逼人。我站在阳台上,忽然感到某种异常的(似乎又毫无根据的)感觉流遍了全身。我名副其实地踉跄了一下。然而,总算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我领悟到,自己又回到了苏格兰式的氛围、苏格兰式的精神和肉体状态之中。正是这种与通常的萨摩亚不相称的寒冷、潮湿且灰蒙蒙的景色,不知不觉间将我变回了那种状态。高地上的小屋。泥炭燃烧出的浓烟。湿漉漉的衣服。威士忌酒。涡卷湍急的小河,鳟鱼在水中蹦跳着。就连在这儿听到的瓦伊特林卡的河水声,也让我觉得像是高原上的激流了。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离乡背井,浪迹天涯,最后来到这里?难道说怀着某种热切的向往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仅仅是考虑这么个问题吗?忽然我又怀疑:这恐怕是毫不相干的吧?到目前为止,我又在此地留下什么伟大事迹了吗?这是极为可疑的。那么我又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事情呢?过不了多久,我、英国、英语以及我们的子孙骨肉,全都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吗?——可是人啊,总是想让自己的形象驻留在人们的心里,哪怕是短暂的片刻也好。真是庸俗无聊的自我安慰。……
我之所以为如此灰暗的心理所困,完全是过度劳累和《退潮》之艰难写作的结果。
六月××日
《退潮》搁浅了,就那么放着,写完了《工程师之家》中祖父的那一章。
《退潮》莫非是我最差劲的作品?
我已经厌倦了小说这种文学形式——至少是我所写的那种形式。
请医生前来出诊,说是要稍稍休养一个阶段,还说“停止写作,只能做些轻微的户外运动”。
十一
对于医生,他是不相信的。他认为,医生所能做的,仅仅是一时的止痛而已。医生能够发现患者肉体上的故障(与一般人普通生理状态相比较而言的异常),然而对于该肉体故障与患者自身的精神生活间有何关联,以及该肉体故障对于患者的一生之规划有多么的重要,是一无所知的。而仅凭医生的只言片语而改变自己一生的计划,那是怎样的一种该遭唾弃的物质主义、肉体万能主义啊!
“不管怎样,你就开始你的创作吧。纵令医生无法保证你还有一年或一个月的余生,也不用害怕,勇敢地投身到工作中去吧。然后,看看你在一周内所取得的成果。值得我们赞美的劳作,不仅仅在于已经完成的工作。”
然而,稍一过度劳累,身体就马上给他颜色看了:又是卧床不起,又是咯血,搞得他一筹莫展,动弹不得。不管他怎么将医生的话当作耳旁风,这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可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除了妨碍他的创作以外,他并没有特别觉得自己的病弱之躯又有怎样的不幸。甚至在咯血方面,他也能发现一些R. L. S. 式的东西,感到些许的满意(?)。如果他患的是会让他的脸蛋肿得很难看的肾炎,或许他就会感到十分厌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