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从前的那些个亲切的面容,一一浮现在眼前,怀念之情,令人难以排遣。为了逃避这种毫无用处的多愁善感,我只好躲进工作中去。手头的工作,便是前几天刚刚开始动笔的《萨摩亚纷争史》,或者说是“白人在萨摩亚的暴虐史”。
光阴荏苒,离开英国,离开苏格兰,已经过去四个年头了。

在萨摩亚,自古以来就有着根深蒂固的地方自治传统,尽管名义上是王国,可国王几乎没有政治实权。现实政治全由各地的法诺(会议)决定。王位并非世袭,并且也不是常设的。自古以来,在此群岛上,赋予其拥有者相当于王之资格的荣誉称号共有五个。各地的大酋长中,有谁能全部或过半数地(根据人望或功绩)获得这些称号,即被推举为国王。而五个称号集中于一人的情况极为少见,故而在国王之外,通常还另有人拥有一两个称号。正因为如此,国王总是受王位觊觎者的威胁。因此也可以说,如此状况,必然会导致内乱纷争。
——J.B.斯特阿《萨摩亚地方志》
一八八一年,在五个称号中拥有“马里埃特阿”“纳特埃特雷”“塔马索阿里”这三个的大酋长拉乌配帕被推举为国王,登上了王位宝座。拥有“兹阿阿那”称号的塔马塞塞,与拥有另一称号“兹伊阿特阿”的玛塔法,将轮流成为副王,而首先成为副王的是塔马塞塞。
也正是从这时起,白人对该岛的内政干涉也愈演愈烈。以前,控制国王的是法诺(会议),以及其中的实际掌权者兹拉法雷(大地主)们,如今则换成了住在阿皮亚市里的极少数白人。在阿皮亚市里,英、美、德三国都派驻了领事,可最有权势的却不是这些领事们,而是德国人经营的“南太平洋拓殖商会”。在该岛的白人贸易商中,该商会简直就是小人国里的格列佛。该商会最早的总经理还兼任德国领事,后来与本国领事(此人是个年轻的人道主义者,反对商会虐待土著劳动者)发生了冲突,最后竟逼迫其辞了职。阿皮亚西郊姆黎奴岬附近一带的广袤土地,就是德国商会的农场,种植了咖啡、可可、菠萝等作物。那里的上千名劳动者,主要是从比萨摩亚更不开化的其他岛上,甚至是从遥远的非洲带来的,形同奴隶一般。
这些黑色、棕色的人们被强迫进行着超强的劳动,每天都能听到他们遭白人工头鞭打时的惨叫声。逃跑者屡禁不止,但大部分都被抓了回来,或被杀掉。与此同时,在这个早就忘掉了吃人习俗的岛上,又开始流传开某种怪异的谣言,说是那些外来的黑皮肤人,会抓岛民的孩子来吃。或许是萨摩亚人肤色原本是浅黑色,或棕色的,看到非洲黑人后感到害怕的缘故吧。
岛民们对于商会的反感日益高涨。在土著的眼里,商会那些收拾得十分美观的农场就跟公园一样,而不让他们随意进入,则被喜好游乐的他们认为是一种毫无道理的侮辱。看到自己辛苦劳作而收获的大量菠萝,自己却不吃,全被装船运走,对于大部分土著来说,简直是莫名其妙,愚不可及。
于是,夜里偷偷潜入农场,糟蹋作物,毁坏田地,就成了一种时髦的行为,并被视为罗宾汉一般的侠义行为,能博得普通岛民的喝彩。当然,商会对此是不会置若罔闻的。他们抓到犯人之后,立刻将其投入私设的监狱之中。不仅如此,商会还利用此事,与德国领事串通一气,逼迫拉乌配帕国王,不仅勒索赔偿,还强迫他在相当随意的税法(只对白人,尤其是对德国人有利)上签字。因此,从国王到普通岛民,都忍受不了这样的压迫。他们决定投靠英国。于是,国王、副王以及各大酋长通过决议,十分荒唐地准备向英国提出旨在“将萨摩亚的支配权委托给英国”的请求。正所谓是想迎来饿狼而抗拒恶虎。然而,这事儿马上就让德国人知道了。暴跳如雷的德国商会和德国领事,立刻将国王拉乌配帕赶出了姆黎奴王宫,准备立副王塔马塞塞以代之。另有一种说法是塔马塞塞勾结德国人,将国王给出卖了。总之,英、美两国对德国的如此做法极为不满,表示强烈反对。
纷争持续发酵。最后,德国(依照俾斯麦的行事风格)派出五艘军舰进驻阿皮亚港,在武力威胁下,强行发动了政变。塔马塞塞成了新国王,拉乌配帕则逃进南方的深山老林。岛民们虽然对新国王心怀不满,各地的暴动此起彼伏,但在德军的炮火面前,最终也不得不归于沉默了。
前国王拉乌配帕为了躲避德军的追捕,正从一片森林逃亡到另一片森林。有一天夜晚,他的一个心腹酋长,派人找到了他。说是“明天上午您要是不去德军阵营自首,就将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到这个岛上了”云云。拉乌配帕原本就意志薄弱,同时,他又尚未泯灭该岛贵族原有的道义之心,故而听了这话后,他当即就做出自我牺牲的决定。
当天夜里,他跑到阿皮亚市,秘密会见了之前的另一位副王候补人玛塔法,向他托付后事。玛塔法知道德国人将如何处置拉乌配帕。他告诉老国王,德国人要用军舰将他带走,不过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已。他还自己加了一句,说是德国舰长保证在军舰上厚待这位前国王。可拉乌配帕并不相信。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踏上萨摩亚的土地了。他给全体萨摩亚人写了一封告别信,并将其托付给玛塔法。两人洒泪而别。拉乌配帕独自跑到德国领事馆,自首去了。当天下午,他就被带上“俾斯麦号”军舰,不知去向,只留下了那封悲痛欲绝的告别信。
“……我热爱群岛,热爱所有的萨摩亚人,因此,我把我自己交给了德国政府。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我。我不希望因我的缘故而再次让高贵的萨摩亚人的血液,流淌成河。但是,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孽,令那些白皮肤之人(对我,以及我的国土)如此愤怒。……”最后,他无比哀伤地呼唤着萨摩亚各个地方的名称:“马努努啊,永别了!滋滋伊拉呀。阿那阿呀。萨法拉伊呀。……”
岛民们读到了这封信,无不泪流满面。
这事,发生在史蒂文森定居该岛的三年前。
岛民们对于新国王塔马塞塞的反感十分强烈。众望所归的是玛塔法。起义、暴动接连不断,就在玛塔法自己还不知道的当儿,他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被拥戴为叛军的领首了。与此同时,拥立新国王的德国,和与之相对立的英、美(他们也并非对玛塔法有什么好感,只是为了与德国作对,所以要处处与新国王为难罢了)之间的争斗日趋白热化。
自一八八八年秋天以来,玛塔法就公然拥兵据守在丛林地带。德国的军舰沿着海岸来回游弋,频频发炮,轰击叛军部落。英、美对此提出强烈抗议,三国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玛塔法所率领的叛军,屡屡大败国王的军队,最后将其赶出了姆黎奴王宫,围困在阿皮亚东面一个叫作拉乌利伊的地方。为了解救塔马塞塞国王,德国军舰派出了海军陆战队,不料在一个名为方格利的峡谷中被玛塔法的叛军打得大败。德国士兵死伤大半,岛民们自然欢欣鼓舞,却更感到震惊。因为,那些之前被视作半人半神的白人,竟然被他们自己的棕色英雄打趴下了。国王塔马塞塞逃到了海上,德国支持的政府至此就彻底垮台了。
怒不可遏的德国领事想动用军舰,对全岛实施极为过激的报复性措施。于是英、美,尤其是美国再次予以正面反对。各国纷纷派出军舰赶赴阿皮亚,事态愈发紧迫。一八八九年三月,阿皮亚湾内,两艘美舰、一艘英舰与三艘德舰对峙着。而这个城市背后的树林里,则有玛塔法所率领的叛军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然而,就在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老天爷施展了天才剧作家的手腕,将每个人都吓得魂飞魄散。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灾祸,也即一八八九年的特大飓风以横扫千军之势席卷而来。总之,直到前一天的傍晚还好好地停泊在海港里的六艘军舰,飓风过后,遍体鳞伤地勉强浮在水面上的,就只有一艘了。于是,敌我之间的对立立刻消失,白人、土著,全都因灾后的恢复而忙作一团。连潜伏在城市背后密林里的叛军,为了收容死者,救援伤者,也跑到街市和海边来了。而现在德国佬也不抓捕他们了。惨烈的天灾,竟然出人意料地缓和了人世间的冲突。
这一年,在遥远的柏林,签订了有关萨摩亚的三国协定。其结果是,萨摩亚在名义上依旧拥有自己的国王,但由英、美、德三国派人组成的政务委员会予以辅佐。而在该委员会之上,设立政务长官和执掌全萨摩亚之司法大权的大法官,这两位最高长官将从欧洲派来。不仅如此,今后,什么人能当选为国王,必须得到政务委员会的同意。
同年(一八八九年)年底,两年前上了德国军舰后便杳无音信的前前任国王拉乌配帕,突然形容憔悴地回来了。从萨摩亚到澳大利亚,从澳大利亚到德属西南非洲,从非洲到德国本土,从德国再到克罗尼西亚。他就这么着辗转各地,被一路押送回来了。不过,将他送回来,是为了将他用作傀儡,重新扶上王位的。
如果必须推举国王,那么无论是从程序上来说,还是就人品、人望而言,都应该是玛塔法当选的。但是,他的宝剑曾因方格利峡谷一役而沾染了德国士兵的鲜血。所有的德国人都强烈反对玛塔法成为国王。而玛塔法自己倒也并不着急。他的想法较为乐观,以为按照先后顺序,迟早会轮到他的。当然,也不无对两年前洒泪作别,如今憔悴归来的老前辈的同情之心。而拉乌配帕也有自己的想法,起初他是想让给实际上的头号实力人物玛塔法的。但原本就意志薄弱的他,在长达两年的流放生活中,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惊吓,原有的那么点霸气,早已丧失殆尽。
如此这般,他们之间的友谊,就硬生生地被白人们的阴谋策划和岛民们的党派意识给扭曲了。在政务委员会不容分说的指派下,拉乌配帕登上了王位。然而,没过一个月(让交情尚好的这两人全都大吃一惊的是),外界已经流传起国王与玛塔法不睦的谣言。这让两人都觉得好生尴尬。而经过一个奇特的、令人痛心的过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真的别扭起来了。
从刚来到该岛那会儿起,史蒂文森就对这里的白人们对待土著的方式感到无比气愤。他觉得,对于萨摩亚而言最最不幸的是,那些白人——从政务长官到穿行于各岛间的商人——全都是为了赚钱而来的。在这一点上,英国人、美国人和德国人并无区别。他们中的任何人(极少数的传教士除外)都不是因为热爱该岛或岛民而留在岛上的。起初,史蒂文森感到十分震惊,随后就感到非常愤怒了。倘若基于殖民地的常识来看,或许他的这种“震惊”反倒显得更为可笑,可他却真的很生气,郑重其事地给遥远的《伦敦泰晤士报》寄去文章,揭露岛上的种种荒唐现状:白人的专横、傲慢与无耻,土著的悲惨等等。然而,这封公开信所得到的回报,仅仅是一片冷嘲热讽而已。说什么“大作家对于政治的无知简直令人震惊”云云。史蒂文森向来蔑视“唐宁街上的那帮俗物”(以前,听说首相格莱斯顿为了寻觅初版《金银岛》而遍访旧书店时,也没有激发起他的虚荣心,反倒觉得如此行为无聊透顶,感到很不愉快),也确实对政治漠不关心。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那种“殖民政策也必须从热爱当地土著做起”的想法有什么错。他对于该岛上白人的生活和政策的指责,渐渐地就在他与住在阿皮亚的白人们(包括英国人在内)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
史蒂文森十分留恋故乡苏格兰高地人的那种氏族制度。萨摩亚族长制度与之也有相通之处。他第一次见到玛塔法时,就从其魁梧的身躯、威严的风貌上看到一个族长所应具有的领袖魅力。
玛塔法住在阿皮亚的西面,相距七英里的马里艾。他虽然不是形式上的国王,可比起公认的国王拉乌配帕来,拥有更多的人望,更多的部下,因此也就更像一个国王。到目前为止,对于白人委员会所拥立的现政府,他一次也没有表示过反对。即便是在白人官吏拖欠税款的时候,他也依然是按时纳税的。他的部下如果有人犯了罪,他总是老老实实地听从大法官的传唤。尽管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还是被看作现政府的一大对头,让他们感到恐惧、忌惮、憎恨。甚至还出现了告密者,向政府报告他私自收集军火弹药。岛民所发出的要求改选国王的呼声,威胁到了现政府,这是事实,可玛塔法自己却从未提出过如此要求。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过着独身生活,如今已年近花甲。他说,他曾发誓要“像主活在人世时那样”地生活(是就男女关系而言的)。二十年来,他也确实是这么实行的。每天夜里,他把岛上各地的讲故事者召集起来,团团围坐在灯下,听他们讲述古老的传说,听他们吟唱古老的歌谣。这,便是他唯一的乐趣。

一八九一年九月×日
近来,岛上流传起各种奇谈怪论。“瓦伊辛格诺的河水都被染红了”,“在阿皮亚湾捕到了怪鱼,肚子上还写着不吉利的文字”,“酋长开会时,无头蜥蜴在墙上乱爬”,“每到夜晚,阿婆利马水道上空的云中就传来吓人的喊声,那是乌波尔岛诸神与萨瓦伊伊道诸神在打仗”……土著们十分认真地将这些传闻当作战争即将来临的前兆。他们期待着玛塔法揭竿而起,推翻拉乌配帕与白人们所建立的马洛(政府)。也难怪,现在的马洛(政府)实在是太不像话了。那些人拿着巨额(至少在波利尼西亚人看来是这样的)薪俸,却什么——真是一点也——不干。他们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官僚。大法官切达尔克兰兹,作为个人而言,倒也并不令人讨厌,但作为官员来说,则绝对是个无能的草包。政务长官冯·皮尔扎哈更是个每做一件事都必定会伤害岛民感情的家伙。光知道收税,却连一条路都没修过。上任以来,从未授予土著岛民任何官职。无论是对于阿皮亚市,还是对于国王,对于该岛,他都一毛不拔。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是在萨摩亚,而萨摩亚人也有眼睛、耳朵和某种程度的智力的。作为政务长官,他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提出要建造自己气派的官邸,并且已经开始动工。而国王拉乌配帕的居所,就在其官邸的正对面,则是一所在该岛上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下的,寒酸的房屋(茅舍?)。
看看上个月政府人员的薪俸明细吧。
大法官的薪俸………………………500美元
政务长官的薪俸……………………415美元
警察署长(瑞典人)的薪俸………140美元
大法官秘书的薪俸…………………100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