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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步哨的禀报之后,李陵号令全军,明天天一亮就立刻做好战斗准备。他巡视各营,检查各项部署。等他再次回到大帐,和衣倒下之后,片刻之间便鼾声如雷地进入了梦乡。
翌日凌晨,李陵醒来后走出大帐一看,见全军已按照昨夜的命令,摆开阵形静候敌军来犯了。将士们整齐地排列在兵车的外围,执戟持盾牌者在前,弓弩手在后。
此刻,夹持着这个山谷的左右双峰,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森然耸立,寂静无声,却也让人依稀感到,这儿那儿的巨岩背后,似乎潜藏着什么。
当朝阳将大山的阴影投入峡谷之时(匈奴习俗,在单于拜过朝阳之前,一般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从原本一无所有的左右两山的山顶、山坡上,一下子冒出了无数的人影。随着震天动地的呐喊声,胡兵冲杀了下来。直到胡兵前锋进逼至二十步之前,原先一直偃旗息鼓、鸦雀无声的汉营中这才响起了隆隆战鼓。刹那间,千弩齐发,箭似飞蝗,数百胡兵应弦倒地。趁着其余的胡兵张皇失措之际,汉军前列之执戟者,间不容发地发动了攻击。匈奴全军崩溃,纷纷逃上山去。汉军尾随追击,斩首数千。
这是一个漂亮的胜仗。然而,贼心不死的敌军,是不会就此退去的。仅就今天的数量来看,敌军就足有三万。从飘扬在山头的旗帜来看,他们无疑是单于的近卫军。既然单于在此,那就必须预料到尚有八万、十万的后续部队。于是李陵当即决定拔营起寨,往南撤离。并且改变了前往东南两千里外受降城的预定计划,而是循着半月前的来路,争取早日退回居延寨(即便如此,也有着上千里的路程)。
南撤第三天的正午,汉军的身后,北方遥远的地平线处,扬起了遮天蔽日的黄尘。匈奴的追兵到了。翌日,八万胡兵蜂拥而至。他们利用骑兵之迅捷,在汉军的前后左右,围了个密不透风。只是他们像是吸取了前日的教训,并不逼近。他们远远地包围着正在南撤的汉军,在马上不住地放箭。当李陵下令全军停下,摆开战斗阵形时,匈奴便驱马远去,避免近身搏杀。当汉军继续行军后,他们又围上来射箭。这样一来,则汉军的行军速度明显下降,且死伤者无可避免地与日俱增。匈奴兵就像一群野狼一样,不即不离地尾随着这批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旅人。他们用这样的战术一点点地消耗对方,并窥探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
如此这般,汉军且战且退,又南行了数日之后,在某山谷之中休整了一天。这时伤兵的数量已相当多了。李陵清点了全军人数,调查了伤亡的状况,随后命令负伤一处者照常持械作战;负伤两处者帮着推兵车;只有负伤三处者才能坐到车上,被人推着前行。与此同时,由于缺乏运力,阵亡者的遗体就只能全部遗尸荒野了。
当天夜里,李陵在营中巡视时,十分偶然地在一辆辎重车上发现了一个身着男装的女人。一一检视全军所有的车辆后,竟然搜出以同样方式隐藏着的十多个女人。原来,当年关东群盗同时被剿时,他们的妻女都被驱赶到了西部居住。这些缺衣少食的寡妇,往往嫁给戍边卒为妻,以他们为主顾而沦落为娼妓的也不在少数。隐藏在兵车之中,千里迢迢跟来漠北的妇女,正是这样一些人。李陵简短地命令军吏将这些女人统统处死,而对带她们来的士卒不发一言。霎时间,谷中低地处传来了女人们凄厉的哭号声,营帐中的将士们则神情肃然地默默倾听着。不过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就像被沉寂的黑夜吞没了一般。
第二天早晨,时隔多日之后胡兵又发动了近战。全体汉军放开手脚,与匈奴痛痛快快地搏杀了一回。敌军败退,遗尸三千多具。汉军士气大振,因胡兵纠缠不清的游击战所带来的焦躁、郁闷也随之一扫而空。
自翌日起,汉军沿着龙城古道,继续往南撤退。匈奴也重新开始了遥遥围攻的战术。到了第五天,汉军踏入了平沙中时常可见的沼泽之中。水已多半冰冻,泥泞深可没胫,干枯的芦苇塘无边无际,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一队胡兵绕道上风处,放起了野火。朔风凌厉,火势炽烈,在白昼下已没了光亮的白色烈焰,以飞快的速度扑向汉军。李陵果断下令,主动放火烧掉了附近的芦苇,这才堪堪躲过了灭顶之灾。
火灾虽然逃过了,可在湿地中推车而行的艰难,也同样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由于没有一块地方可以安营休息,汉军只得在泥泞中跋涉了一整夜。直到次日早晨,才总算登上了一处丘陵。然而,敌军主力早已先期到达,并设好了埋伏。汉军立足未稳,便遭到了攻击。
这是一场人马混杂的白刃战。为了避开敌军马队的猛烈冲击,李陵抛弃了车辆辎重,将战场转移到山脚下稀疏的树林之中。
汉军用弓弩从树林往外猛射。事实证明这一招十分管用。这时,匈奴单于正好带着亲兵来到了阵前。汉军调集连弩一通乱射。只见单于胯下的白马将前蹄高高举起,顷刻间便把这位身披青袍的胡酋摔到了地上。单于的亲兵中即刻冲出两骑。他们并不下马,略一弯腰,便一左一右地抄起了单于。全队一拥而上,将其围在中央后,迅速退去。对于汉军而言,虽说混战多时,最终击退了顽敌,但确实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敌人留下的尸体,多达数千,可汉军也阵亡了近千名将士。
与此同时,汉军也从当天俘获的胡兵口中,获悉了部分敌情。据说,单于对于汉军之顽强十分震惊。觉得汉军面对二十倍于己方的大军也毫不畏惧,且每天都在往南退却,似乎是在诱敌深入。疑心附近某处藏有伏兵,故而汉军才有恃无恐。前夜,单于召集诸将,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并与之商议。结果主战派占了上风。他们认为,这样的怀疑尽管成立,可单于亲率数万骑兵而不能歼灭汉军这一劣势孤旅,未免有损匈奴的脸面。此地往南,是连绵四五十里的山谷,不如在此间实施猛攻。出了山谷,来到平原上之后,再全力一战,倘若仍不能将其歼灭,再回兵北上也不迟。最终的决定,也正是这样的。了解了这一情况后,自校尉韩延年以下的汉军幕僚长们,未免生出了一丝希望,以为自己或许尚能生还。
从第二天开始,胡军便展开了无比猛烈的攻击。或许正如那俘虏所说的那样,是在进行最后的进攻了吧。这样的进攻,一天之内竟然反复了十几次。汉军一边给予顽强的反击,一边继续往南撤退。三天之后,终于来到平原之上。一到了平原上,骑兵战斗力就陡然倍增,匈奴人利用这一优势,发动了不顾一切的冲锋,企图一举压垮汉军,结果却依旧只能在留下两千多具尸体后无功而退。倘若那俘虏所言不谬,那么胡军的追击应该到此为止了。虽说谁都认为一个胡兵小卒的话不足为信,可幕僚们还是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汉军中一名名叫管敢的军候逃出阵营,投降了匈奴。这人原本就是长安的市井恶少,头天夜里在担任斥候打探敌情时犯了过失,在众人面前遭到校尉成安侯韩延年的痛骂和鞭笞,故怀恨在心,投降了匈奴。也有人说是因为前些天在山谷处决的那些女人中,就有他的妻子。管敢是知道匈奴俘虏的供词的,因此当他被拖到单于跟前时,就力劝其毋庸担心伏兵,也不必引兵北归。还说,汉军并无后援,箭矢也几乎用尽,伤兵日益增多,连行军都变得极为艰难了。又说汉军的中坚就是李将军和成安侯韩延年各自所率领的八百壮士,他们分别以黄色和白色的旗帜为标识。明日只需集中骑兵精锐,重点攻击该部即可。只要将其击破,其余的汉军就不难歼灭了云云。单于闻听大喜,厚赏了管敢,立刻取消了撤兵北上的命令。
翌日,匈奴最精锐的部队,朝汉军的黄、白旗阵营发动了攻击。他们一边冲锋,一边高喊道:“李陵、韩延年快快投降!”其凌厉的攻势将汉军一步步地从平原逼入了西面的山地,最终全被赶入远离大道的山谷之中。敌军从西面的高山上,朝身处谷底的汉军射箭,直如暴雨一般。汉军此刻箭矢已尽,全无还手之力。从遮虏出发时,汉军每人携带一百支箭,共计五十万支,如今已全部射完了。其实,不仅箭矢已尽,就连全军的刀枪矛戟等兵器,也已经折损大半,真是到了刀折矢尽的地步。可尽管这样,没了矛戟的将士,砍下车辐做武器,军吏们则手执短刀苦苦支撑着。退入深谷之后,空地越来越狭窄。这时,胡兵开始从各处的山崖上往下投掷大石块。比起弓箭来,此举对汉军造成的伤亡,无疑更大。死尸与乱石,层层叠叠,堵塞了通道,汉军至此,已是寸步难行。
当夜,李陵身着窄袖短襟的便衣,禁止任何人跟随,独自一人走出了营帐。此刻,月亮已从山峡间探出头来,将皎洁的月光洒在山谷中的累累尸体上。从浚稽山撤出的那天,是个月黑之夜,如今月亮又开始放出光明。月光如水,白霜满地,山坡上一片晶莹透亮,宛如被水浸湿了一般。
留在营中的将士,根据李陵所穿的服装,猜想他是去单身窥探敌阵,并伺机刺杀单于,与之同归于尽。
李陵迟迟不归。将士们凝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只听得从远处的山头上,传来了阵阵胡笳之声。许久之后,李陵才悄没声息地掀开门帘,重新回到了营帐之中。
“休矣!”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颓然坐在了马扎上。
“除了全军战死,已别无他路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帐内鸦雀无声,满座之中无一人开口。片刻之后,才有一名军吏说道,早年赵破奴为胡军生擒,数年后逃归朝廷,武帝也并未责罚他。根据此例看,将军凭寡兵而能如此震骇匈奴,即便遁回京都,想必天子也会待之以礼的吧。
李陵赶紧拦住此人的话头,说道:“我李陵一己之身,已无足挂虑。如今的境况是,倘若有几十支箭,尚能突围出去,可我们连一支箭都没有,等到明天,就只有全军坐以受缚了。如果今夜突围出去,各自作鸟兽散,或许还有人能逃回边塞,向天子禀报军情。我们现在的位置,应该在鞮汉山北面的山地,相距居延还有数天的路程,成败难以预料。可事已至此,哪里有还有别的选择呢?”
诸位将校幕僚全都颔首称是。于是下令全军将士每人分发二升干饭,一块大冰,不顾一切,奔向遮虏。与此同时,还将营中旌旗全都放倒、砍断、埋入地下。武器兵车等凡是可被敌军利用的东西,悉数击毁。
到了夜半时分,击鼓起兵——就连军鼓都阴沉低回,发不出透亮之声了。
李陵和韩校尉并驾齐驱,率领十余名壮士先行开路。他们打算突破这个今天不得已躲入的峡谷的东口,然后往南而去。
此刻,月亮早已落下。由于胡虏毫无防备,全军的三分之二得以如愿突出谷口。然而,敌人的骑兵很快就追上来了。顷刻间,汉军步卒被斩杀、俘获大半,但也有几十人在混战中夺取了胡马,扬鞭直奔南方而去。漠漠平沙,在夜色中也是微微发白的。汉军士卒们狼奔豕突,四散逃命。李陵看到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往南逃去的部下人数也已过百,便又返身重新冲入谷口的那个修罗场。此刻他已经身被数创,浑身的戎装早被自己与敌人的鲜血浸透,愈发地沉重。刚才还与他并肩作战的韩延年,已经战死沙场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全军,再无颜面对天子。
他手执长戟,再次冲入乱军之中。在一片漆黑,难分敌我的混战中,李陵的坐骑像是中了一支流矢,呼地一下往前栽倒。几乎与此同时,正要挺戟刺敌的李陵,后脑勺突遭重击,他即刻就晕了过去。待他跌落马下,一心想要生擒他的胡兵就层层叠叠地扑了上去。
二
九月向北进发的五千汉军,到了十一月,只有不足四百的残兵回到边塞,而且是失去了主将的疲惫不堪的伤兵。
李陵战败的消息,通过驿站,很快就传回了长安。
出人意外的是,武帝并未因此而发怒。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既然连作为北征主力的李广利的大军都遭到惨败,武帝又怎会对李陵这一小队的孤军寄予厚望呢?更何况他坚信,李陵必定是战死沙场了。只是李陵先前派回的使者陈步乐,如今也陷入了绝境。当初他从漠北带回“战线无异常,士气颇为旺盛”的喜讯后,作为吉报使者,受到了嘉奖,还被封为郎官留在了京城。如今,就只得自杀以谢天子。尽管其情堪哀,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到了第二年,天汉三年的春天,当李陵并未战死,而是被俘降敌的确切消息传回之后,武帝这才爆发了雷霆震怒。
此时的汉武帝,已经即位四十余年,年近六十,可与壮年时相比,他的火气却有增无减。他喜好神仙之说,宠信方士巫觋,在此之前,已经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方士们骗了好多次。值此汉朝国威鼎盛之时,这位君临天下已五十余年的大皇帝,自从过了中年之后,就一直对灵魂世界深感忧虑,无以自拔。也正因为这样,这方面的失望对他造成的打击也是巨大的。而这种打击,随着年岁的增长,又在他那原本阔达的心里,滋生出了猜疑群臣的毒芽。李蔡、青翟、赵周等身为宰相的重臣,一个个都被问成了死罪。再如现任丞相公孙贺,在拜受帝命时,因害怕日后没有好下场,竟然当着武帝的面号啕痛哭了起来。自耿介名臣汲黯退位后,环绕在武帝周围的,不是佞臣就是酷吏。
且说汉武帝召集重臣,商议如何处置李陵。当然,李陵本人并不在京城,所以定罪之后,也是落实在他的妻子及其他家人身上,以及财产的处置上。
当时,正是媚上之风盛行之际。例如,某廷尉素有酷吏之名,善于窥测圣意,并用合法手段来曲解法律,迎合武帝。有人曾以法的权威性来责问他,他却答道:“先王所肯定的就是律,后王所肯定的就是令。前后若有矛盾,就以当今圣上的意志为是。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别的什么法律?”其实,当时所谓的殿上群臣,与该廷尉也都是同类,所以自丞相公孙贺、御史大夫杜周、太常赵弟以下,没一人肯冒着触怒武帝的风险去为李陵辩护,全都极口痛骂李陵的卖国行为。有人还说只要一想起与李陵这样的变节汉同朝为官就羞愧难当。大家一致认为,李陵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也都值得怀疑。甚至连李陵的弟弟李敢仗着太子的宠信而骄纵横行,也成了诽谤李陵的口实。结果,缄口不言,就成了对李陵表示同情的最好方式。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也寥寥无几,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