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情发生的这一刻,公会远航机正处在无处——它正在各维度之间穿梭。在他们离开折叠空间到达凯坦之前,他们既不能指望报复,也不能指望强制执行。而到那时就太晚了。
拉班希望这更像是一场酒馆里的斗殴,他和他的朋友们经常会前往杰第主星那些偏远的村庄酒吧,找一些麻烦,砸破几个人的头,享受一下美好的旧时光。
在无场船舱内的控制面板屏幕上,他看到了一幅巨大货舱的图像,上面的每一个灰点都代表了一艘船。现在这些圆点都变成了橙色,因为各个大家族的舰只都启动了他们的武器,准备在这场全面的遭遇战中保卫自己。
拉班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拥挤舞厅地板上的老鼠,他驾驶着无场船,跟在一艘哈克南货船后面,绕到其他船只都看不见的地方,货船打开了舱门,让这艘游击船飞了进去。
进入了母船的安全范围内,拉班关闭了无场发动机,让自己这艘攻击舰在哈克南船员面前现了形。舱门打开,他走到平台上,擦去了前额上的汗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问道:“其他飞船都开火了吗?”
电喇叭响了起来。惊慌失措的声音像毛拉枪的弹片一样从通讯系统里喷洒出来。有人在用帝国加拉赫语[62]疯狂地大叫着,战斗代码也从远航机拥挤的通讯线路里传了出来:“厄崔迪家族已经对特莱拉人宣战了!武器发射!”
拉班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十分得意,他对全体船员喊道:“激活我方护航舰的武器阵列。确保没人向我们开火——你们知道,厄崔迪人可是十分残忍的。”说完他窃笑起来。
装卸设备这时抓住了这艘小船,然后把它放进了假舱壁之间。门上的嵌板关闭,现在就连行会的扫描仪都无法探测到它了。当然,也不会有人会去寻找这艘船的,因为压根就没有无场船这种东西。
“保卫自己!”另一名飞行员用通信器喊道。
接着传来了一个特莱拉人的哀号:“我们在此通知他们,我们打算反击。我们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丝毫没有预警……公然无视行会规定。”
另一个粗重而深沉的声音则说道:“但是,厄崔迪护航舰没有武器。也许他们不是攻击者。”
“这是个障眼法!”特莱拉人尖叫道,“我们有一艘飞船被毁了,另一艘严重受损。你们看不见吗?厄崔迪家族必须付出代价。”
完美啊,拉班想道,不由得赞叹起叔叔的计划来。现在是个关键点,很可能会发生一些意外,但计划依然会奏效。雷托公爵是出了名的鲁莽,现在大家都认为他做出了十恶不赦的懦夫之举。如果运气好的话,他的飞船将在特莱拉人报复性的攻击中被摧毁,而雷托的恶行将让厄崔迪家族遗臭万年。
或者这只是厄崔迪家族和特莱拉之间长期血腥争斗的开端。
无论如何,雷托凭自己是逃不掉的了。
在厄崔迪护航舰的指挥舰桥上,雷托公爵正在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因为他清楚他的船并没有开火,所以他花了几秒钟才搞清楚对他的指控。
“我的公爵,炮弹源头就在咱们附近,”哈瓦特说,“就来自我们船头的正下方。”
“这么说,这不是场意外?”雷托问道,一股寒气笼罩着他。那艘被摧毁的特莱拉飞船仍然放着橙色的光,而另一艘飞船的驾驶员则继续对他尖叫。
“地狱在下!真有人对贝尼·特莱拉下手了,”隆博边说边向强化玻璃舷窗向外看去,“要我说早该这样了。”
雷托听到了无线电通讯里那些刺耳的声音,包括愤怒的特莱拉求救信号。起初,他还琢磨自己要不要去帮助那艘受损的飞船。很快,特莱拉飞行员就开始咆哮着厄崔迪的名字,并要他血债血偿了。
他看向特莱拉飞船那已经烧没了的外壳——忽然发现里面的伤员正用掉转枪头瞄准自己:“杜菲!他要干什么啊?”
在公开通信器里,特莱拉人正和那些拒绝相信是厄崔迪家族开火的人激烈地辩论。越来越多的声音支持了特莱拉人。有些人甚至声称自己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说自己亲眼目睹了厄崔迪飞船向特莱西人开火。苗头很不好。
“地狱在下,他们觉得是你干的,雷托!”隆博喊道。
哈瓦特已经跑到了防御控制面板前:“我的公爵,特莱拉已经把反击您的武器充能完毕了。”
雷托跑向通信器,打开了一个频道。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的思维能力提高,大脑加速,这让他大吃一惊,毕竟他不是一个具有高级推理能力的门泰特。他意识到,这就像人们提炼出梦境一样……或是一个人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他脑海中出现的那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画面似的。这可真不吉利。他必须让自己尽快摆脱这个想法。
“所有人注意!”他对着扩音器喊了起来,“这里是雷托·厄崔迪公爵。我们没有向特莱拉飞船开火。我否认所有的指控。”
他心里清楚他们是不会相信他的,也不会很快冷静下来从而避免做出可能导致全面战争的公开敌对行为。有那么一瞬,他知道自己还得做些什么才行。
过去的面孔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祖父基恩·厄崔迪似乎正满怀期待地盯着自己,一生的沧桑都写在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祖父那双温和的灰色眼睛和自己一样,拥有能解除人们心防的力量,而他的敌人却常常忽视了这种力量,这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危险。
如果我能和我的祖先一样强大就好了……
“不要开火。”他对特莱拉飞行员喊道,希望其他的舰长也都能听进去。
另一个形象也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父亲,老公爵,有着绿色的眼睛和同样的表情,但那张脸庞和雷托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只有十几岁。微光之中,更多的图像出现了:他那富有的叔叔、阿姨、堂兄弟、忠诚的仆人、佣人、政府和军队。他们都面无表情,仿佛是一个多重有机体,从不同的角度研究他,准备对他做出判断。他看不出他们脸上有爱、赞同或不尊重的表情——只是一种虚无,仿佛他真的做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并且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母亲冷笑的脸出现了,又逐渐消失了。
不要相信任何人,他想。
沮丧的感觉笼罩了雷托,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痛苦的孤独。在他内心深处,在一个毫无生气的地方,雷托看到他那双冷漠的灰色眼睛也在盯着自己。这里很冷,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做领袖是一项孤独的任务。”
厄崔迪家族的血脉会和自己一道止步于此吗?或者他能孕育一些孩子,而这些孩子的声音将会加入到自古希腊以来所有厄崔迪人的声音中去吗?他在嘈杂声中寻找这些孩子的动静,但却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那些指责的目光没有动摇。
雷托自言自语起来:政府是一个保护性的伙伴关系,你得照顾你的人民,他们繁荣或死亡都取决于你的决定。
那些画面和声音渐渐消失了,他的思想变成了一个安静、黑暗的地方。
他这一趟紧张的精神旅程花费了不到一秒钟,而现在雷托清楚地知道他必须做什么了,不管后果如何。
“激活屏蔽场!”他大喊道。
拉班盯着那艘看似无辜的哈克南护航舰腹部的一个观察屏幕,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从一层甲板跳到另一层甲板,最后满脸通红地跑到了他叔叔面前,气喘吁吁。因为愤怒而胆怯的特莱拉飞行员还没来得及开火,一个屏蔽场就开始在厄崔迪飞船周围闪烁起来了!
而屏蔽场是被公会运输合同所禁止的,因为它会粉碎领航员的灵态并扰乱折叠空间。
在这种干扰下,远航机那巨大的霍尔茨曼发电机将会无法正常工作。拉班和男爵都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忽然,远航机在他们周围晃动起来,冲出了折叠空间。
在货舱顶部的领航室里,这位经验丰富的领航员感到他的灵态崩溃了。他的脑电波发散开来,又绕了回来,失控地旋转和扭曲起来。
霍尔茨曼发动机发出了轰鸣声,折叠空间在它们周围荡漾开来,失去了稳定性。飞船出问题了。在那间充满了美琅脂的罐子里领航员开始手刨脚蹬起来。他那有蹼的脚和手胡乱摆动着,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巨大的飞船偏离了航线,被抛回了真实的宇宙。
隆博被紫铜色衣服绊倒,摔在了铺着地毯的护航舰甲板上,雷托则抓住了一根舱壁扶手以保持平衡。他默默祈祷着。祈祷他和自己英勇的船员们能安然渡过这一关,同时希望远航机不要径直飞进太阳里。
就像雷托身旁的一棵大树,杜菲·哈瓦特凭借自己的意志力保持了平衡。这名门泰特出神地站着,在逻辑和分析的模糊区域里整理着整个事件。雷托不确定这种预测现在能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也许这个问题——在远航机内激活屏蔽场后发生灾难的概率——非常复杂,需要多层门泰特处理。
“初步预测。”哈瓦特终于开口了。他舔着自己红莓色的嘴唇,舌头的颜色也是一样,“随机抛离折叠空间,撞到天体的概率是……”
护航舰颠簸了一下,甲板下有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哈瓦特后面的话在一片混乱中被淹没了,他又回到了门泰特的神秘灵态之中。
隆博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把一副耳机戴到了他乱蓬蓬的金发上:“你在远航机上激活了屏蔽场?这简直就和,呃,有人刚才向特莱拉人开火一样疯狂啊。”他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朋友,“今天一定是个疯狂的日子。”
雷托趴在一堆仪器上,做了一些调整。“我别无选择,”他解释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有人想让它看起来像是我们出手袭击了特莱拉人——这是可能在兰兹拉德联合会各派系间引发大战的大事件。我能想象到所有的那些旧恩怨都找上门来了,而战线就是在这架远航机里划下的。”说着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一种直觉,就像一个门泰特预测出来的东西。“我现在必须尽快阻止这一切,隆博,在事态变得严重之前。”
远航机不稳定的状态终于停止了。背景噪声安静下来了。
哈瓦特也终于从门泰特状态中清醒过来。“您说得对,公爵。在这艘远航机上,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一艘代表船只,都是去参加皇帝的加冕典礼和婚礼的。在这里划下的战线将延伸到帝国,当战争委员会被召集之后,各个行星和军队都会开始选边站。不可避免地,更多的势力也会掺和进来,事态会像蓝花楹的树枝一样蔓延开来。自从埃尔鲁德去世后,联盟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各个家族都在寻找新的机会。”
雷托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帝国里现在到处都是火药桶,其中一个就在这个货舱里。我宁愿看到这架远航机上的每个人都死掉——因为与另一个结果相比,这算不了什么。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都燃烧起战火来,会导致数十亿人的死亡。”
“我们这是被陷害了?”隆博问道。
“如果这事儿最终引发了战争,那么没人关心到底是不是我开的火。我们先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吧,然后再想办法找出真正的答案,”说着雷托打开了通信器,用轻快而威严的语气说道,“我是雷托·厄崔迪公爵,呼叫行会领航员。请回答。”
通讯线路“啪”地一声断了,一个波浪起伏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沉重而扭曲,仿佛这位领航员已经记不起该如何与人类交流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可能被你害死,厄崔迪。”他念出家族名字的方式不禁让雷托想起了“叛徒”这个词。“我们在未知区域。折叠空间消失了。屏蔽场抵消了领航灵态。立即关闭厄崔迪屏蔽场。”
“我尊敬地表示拒绝。”雷托回应道。
在通信系统的另一端,他听到还有其他信息发给了领航舱——那是各个飞船在指控和诉求。声音都很低沉且充满了愤怒。
领航员又开口了:“厄崔迪家族必须切断屏蔽场。遵守行规。”
“拒绝,”雷托站得很稳,但他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冰冷,他知道他的表情几乎快要掩盖不住他的恐惧了,“我觉得只要我们的屏蔽场还在,你就不可能把我们从这里弄出去,所以我们留在这儿,不管怎样,直到你同意我的……请求。”
“在你摧毁了一艘贝尼·特莱拉飞船并激活了屏蔽场后,你就没有资格提出任何请求了!”一个带着口音的声音喊道,那是特莱拉人。
“无礼,厄崔迪。”变异的领航员在水下声音模糊地说道。
这时传来了更多含糊不清的声音,领航员突然停止了讲话。“表明……请求……厄崔迪。”
雷托停了下来,在朋友们好奇又恭敬的目光注视下对通讯设备说:“首先,我们向你保证,我们并没有向特莱拉人开火,而且我们打算证明这一点。如果我们降下我们的屏蔽场,公会必须保证我的飞船和船员的安全,并把此事移交给兰兹拉德联合会。”
“兰兹拉德联合会?这艘飞船受宇航公会管辖。”
“你们受到荣誉的约束,”雷托反驳道,“你们也是兰兹拉德联合会的成员之一,和我一样。而有兰兹拉德联合会有一个法律程序,叫做没收审判[63]。”
“我的大人!”哈瓦特抗议道,“你不会是想牺牲有着几百年高贵传统的厄崔迪家族吧——”
雷托关掉了对讲机。然后把手放在门泰特战士的肩膀上,说道:“如果为了我们的封地必须死掉数十亿人,那么卡拉丹不值得这个代价。”杜菲低下头,表示了默许。“再说,我们知道我们并没有做这件事——像你这种级别的门泰特要证明这一点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雷托重新启动了通讯设备,说道:“我将接受没收审判,但所有敌对行动必须立即停止。不能有任何报复行为,否则我将拒绝解除我的屏蔽场,而这架远航机将留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雷托本想要虚张声势一下,比如威胁要用激光枪向自己的屏蔽场开火,从而造成可怕的原子相互作用,使这架巨大的远航机被炸得只能剩下一些熔化的碎片。相反,他还是试图以理服人:“再这么争论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投降了,我将前往凯坦星接受兰兹拉德联合会的没收审判。我只是想避免因为一个错误的指控而导致的全面战争。我们并没有犯下这样的罪行。我们会坦然面对指控以及后果,假如我们被判有罪的话。”
通讯线路断了,然后又接上了:“宇航公会同意你的条件。我将保证你们飞船和船员的安全。”
“那么,我在此宣布,”雷托说道,“根据没收审判的规则,我,雷托·厄崔迪公爵,打算放弃我封地的一切法律权利,并将听凭法庭的处置。我家族的其他成员不得遭到逮捕或是任何的法律程序。你认可兰兹拉德联合会对此事的管辖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