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中我们能找到沙虫的踪迹?”他问道。
在拉班身后的沙漠向导泰卡尔凑了过来,他好像恨不得能和拉班拉近一些距离:“沙子的移动掩盖了沙虫的行动轨迹。毕竟它们游走于地下深处,所以只有当它靠近沙地表面准备攻击时,您才能看到它移动的踪迹。”
高高瘦瘦的凯恩斯十分专注地听着向导的话,并在心里暗记下来。他很想把听到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详细地记在笔记里,但这得等以后有空再说了。
“那我们怎么去找一只来呢?我听说沙漠里爬满了这些沙虫。”
“没那么简单的,拉班大人,”泰卡尔回答说,“大沙虫有自己的领地,有些领地甚至延伸了数百平方公里。它们会在自己的领地的边界内猎杀入侵者。”
拉班则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从座位上转过身来,面沉似水,皮肤显得更黑了:“那我们怎么知道沙虫的领地在哪儿?”
泰卡尔笑了,那两只瞳距很近的乌黑眼睛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整个沙漠都归夏胡鲁[24]所有。”
“归谁来着?别跟我绕圈子,有话直说。”有那么一刻,凯恩斯甚至觉得拉班会一拳打向那个沙漠向导的下巴。
“您在厄拉科斯这么久,却不知道这件事吗,拉班大人?弗雷曼人把大沙虫看作是神祇,”泰卡尔平静地回答,“而他们管这个大沙虫叫做夏胡鲁。”
“那咱们今天就杀死一个神好了。”拉班大声高喊,引得机舱后面的其他猎手们一阵欢呼。然后他突然转身对沙漠向导说:“两天后我要启程前往杰第主星,必须得带个战利品回去。所以这次狩猎行动必须要成功。”
杰第主星,凯恩斯心想,那可是哈克南家族的母星。不过至少他一走,就没人来烦我了。
“您一定会得到战利品的,我的大人。”泰卡尔信誓旦旦地说。
“那还用说。”拉班回道,但语气更加乖戾了。
凯恩斯穿着他买的那身沙漠装备,独自坐在队伍的后面。他觉得跟这样的一群人在一起很不舒服。他对男爵侄子的雄心壮志丝毫没兴趣……但是如果这次狩猎能让他有机会看到沙虫那怪物的真容,那也不虚此行,要是他自己探索的话,估计好几个月也不一定能碰上一只沙虫。
拉班凝视着前方的路况,他眯着眼睛,目光凌厉,眼角周围堆起厚厚的褶皱。他仔细观察这片沙漠,在拉班眼中,眼前的沙漠是一顿美味的大餐,而在凯恩斯的眼中,这片沙漠则是一幅壮丽的美景。
“我有个计划,咱们这么办好了。”拉班转过身,看向自己的队伍,然后打开通讯系统,命令观测机聚拢在狩猎队伍所乘坐的扑翼机周围,列队飞行。它们开始在开阔的沙地上巡游起来。下面的沙丘层层叠叠,看起来就像老人皮肤上的皱纹。
“你们看下面那块露出地面的岩石,”说着他做了个手势,同时读出坐标,“我们把那儿当作基地。先在距离岩石大约三百米处的开阔沙地上着陆,然后让泰卡尔带着他那个叫‘沙槌’的装置下去。接着咱们再飞回那块露出地面的岩石,那儿是安全地带,沙虫够不着。”
瘦削的沙漠向导惊恐地抬起头来:“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啊?可是,大人,我不——”
“是你自己给了我启发和灵感,”他又转身对着穿制服的士兵们说道,“这位泰卡尔说过,这个弗雷曼人的装置叫沙槌,能把沙虫引来。我们把它放置在沙地上,周围埋上足量的炸药,等沙虫来了就引爆炸药。泰卡尔,我们留你在那儿埋置炸药,启动沙槌。完事之后你就穿过沙地,在沙虫到来之前,跑到岩石那边跟我们安全会合,没问题吧?”拉班说着对他灿烂一笑。
“我——我……”泰卡尔张口结舌起来,“看来我别无选择了。”
“就算你来不及跑过来,沙虫应该也不会袭击你,它可能会先去攻击沙槌。所以它还没来得及吃你,就先被炸药干掉了。”
“那我就放心了,大人。”泰卡尔说。
这个弗雷曼人的装置引起了凯恩斯的兴趣,想给自己也弄一个。所以他现在希望能够近距离地观察这个沙漠向导,看看他是怎么跑过沙地,又如何躲避那个对震动十分敏感的“沙漠老人”的。但是这位行星学家深知自己要尽量保持沉默,不要引起拉班的注意,希望这个血气方刚的哈克南人不要主动提出让他去协助泰卡尔。
在机舱后面的客舱里,一个名叫巴托尔的小队长和他的部下们各自把激光枪取了下来,然后查看了一下弹药储备。然后把炸药安装在泰卡尔带来的那个类似木桩的装置,也就是那个叫沙槌的东西上。
凯恩斯好奇地看着那个沙槌,他发现那其实只是个带有弹簧齿轮的发条装置,会发出响亮而且有节奏的震动声。当这个沙槌被插进沙子里,它发出的震动声会在沙漠深处回响,传到“夏胡鲁”能够听到的地方。
“等我们一着陆,你就尽快把这些炸药都埋好,”拉班对泰卡尔说道,“即使没有弗雷曼人这玩意儿,扑翼机的引擎声也会把沙虫吸引来的。”
“我明白的,大人。”泰卡尔说。此时他那橄榄色的皮肤似乎蒙上了一层灰白色,是那种油乎乎的颜色,显得异常恐怖。
扑翼机贴着沙地低空盘旋,扬起沙土。舱门打开,泰卡尔——这时狠下心来——抓紧他的那个沙槌,一下子从扑翼机上跳了下来,双脚叉开落到了松软的沙地上。他好像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扑翼机,而它正准备掉头飞向三百米开外的那排坚固岩石。
巴托尔把炸药递给了那个倒霉的沙漠向导,而拉班则做手势叫他们赶快撤离。“希望你别成为沙虫的盘中餐,我的朋友。”他大笑着喊道。舱门还没来得及关上,飞行员就驾驶扑翼机飞走了,把泰卡尔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原地。
凯恩斯和其他哈克南家族的士兵们全都涌到扑翼机的右舷,挤在舷窗口,看着他们的向导在开阔的沙地上绝望地安装沙槌和炸药。在这些人的注视下,这个沙漠里土生土长的人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荒漠中求生的野人。
“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杀死一只沙虫到底需要多少炸药?”凯恩斯好奇地问。
“泰卡尔应该有足够多的炸药,行星学家,”巴托尔回答他说,“我们给他的量足够把整个城市广场都炸平了。”
凯恩斯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下面的沙地上。扑翼机飞得越来越高,泰卡尔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他抓起炸药的零部件,把它们组合到一起,然后用志贺藤缆线把它们捆起来。凯恩斯甚至看到了炸药上有几个小灯在闪烁不已。接着,这个瘦成皮包骨的男人把沙槌插进了致命炸药旁边的沙地里,仿佛把一根木桩扎入了沙漠的心脏。
扑翼机猛地转向,径直飞向那块岩石堡垒,伟大的猎人拉班将在那里舒适而安全地等待。泰卡尔启动了沙槌的弹簧发条装置,然后立刻转身狂奔起来。扑翼机里的一些士兵们甚至开始拿他的下场下注了。
没过多久,扑翼机便降落在一片漆黑而又坑坑洼洼的岩石上,看上去就像松软的沙漠里隐藏着的一块暗礁。飞行员关掉引擎,打开了舱门。拉班把士兵们推到一边,率先跑到了闪烁着微光的岩石上。其余的人则随后鱼贯而出,凯恩斯等着大家先走,最后一个走了出来。
士兵们各自占据观察位置,用双筒望远镜对准远处那个正在狂奔的小小身影。拉班则站在高处,手里拿着一把威力巨大的激光枪,只不过凯恩斯想不出他拿枪打算要做什么。透过望远镜,男爵的侄子望向被炎热扭曲的空气,看到沙上的波浪与海市蜃楼。他集中注意力在那个砰砰作响的沙槌和埋放着炸药的黑色记号上。
其中一架高空观测机报告说,在南边大约两公里处似乎发现了沙虫的踪迹。
远处的沙漠里,泰卡尔正疯狂地奔跑着,脚下沙土飞扬。他朝着那片安全的岛屿——沙海中的岩石之岛——拼命狂奔,但仍然还有好几分钟的路程。
凯恩斯注意到泰卡尔奔跑的姿势很奇怪。他自己似乎就像是一只痉挛的昆虫,在不停地抖动跳跃。凯恩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一种毫无规律的节奏来蒙骗即将到来的沙虫。难道这是沙漠行者们的独门绝技吗?如果是的话,有谁能教教他吗?他必须了解这个地方的一切,包括这里的人、沙虫、香料还有沙丘。这不仅是因为帝国的命令,也是帕多特·凯恩斯自己的心愿。一旦他参与了进来,就要把一切问题的答案都解开,他讨厌留有任何疑团。
大家都在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沙漠向导继续以特有的姿势狂奔着,不知不觉距离岩石也越来越近了。凯恩斯感觉到自己的蒸馏服上的微夹芯层正在不断吸收他身上滴下的汗珠。
他跪了下来,端详脚下的暗色岩石。是玄武岩熔岩,上面被侵蚀的蚀坑是由熔岩中残余的气泡形成的,或者被厄拉科斯星上著名的科里奥利风暴所侵蚀而成的。
凯恩斯捡起一把沙子,任由它从手指流过。不出所料,他发现这些沙粒是石英颗粒,在太阳下闪烁着微光,上面还带着一些可能是磁铁矿的深色微粒。
凯恩斯曾经在别的地方也见过沙子,有些地方的沙子里有锈色,有些沙子里有黄褐色、橙色和珊瑚色的纹路,这些都暗示沙子里有各种不同的氧化物。有些沙子中的颜色可能还来自于风化沉积的香料美琅脂。但是凯恩斯之前从来没在野外见过未经加工和过滤的原始香料。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亲眼目睹过。
终于,盘旋在头顶上空的观测机确认有一只沙虫正在渐渐靠近,体形巨大而且移动速度很快。
士兵们都站了起来。望着远处依稀模糊的沙漠,凯恩斯看到沙地上出现了一道涟漪,就像一根粗壮的手指在水面下面搅动,使水面泛起一层层波纹。沙地上那巨大的波纹让凯恩斯大吃一惊。
“虫子从侧面来了!”巴托尔大喊道。
“它朝泰卡尔冲过去了!”拉班也大喊起来,脸上露出残忍而嗜血的狞笑,“他被夹在沙虫和沙槌之间了。哦,真是太倒霉了。”他宽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期盼神色。
即使隔这么远,凯恩斯也能清楚地看到泰卡尔加快了奔跑速度,他甚至忘记了自己那独特的蹒跚步调,因为他也发现了那只像山丘一样庞大的沙虫正在向他逼近。凯恩斯完全可以想象到此时那个沙漠人脸上那恐惧又绝望的表情。
这时,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彻底的绝望,泰卡尔突然停了下来,平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凝望天空,也许是在向夏胡鲁虔诚地祈祷吧。
随着沙漠人轻微脚步声的停止,远处沙槌的敲击声显得格外响亮起来,就像皇家乐队正在演奏一样。砰,砰,砰。沙虫也停了下来——然后改变了路线,径直朝埋着炸药的地方而去。
拉班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失败。
凯恩斯听到了沙地下面传来了嘶嘶声,那是巨兽在行进。它距离炸药越来越近,就像一个铁块被致命的磁铁牢牢吸引一般。当它靠近沙槌时,那只沙虫突然盘旋着潜入更深的地下,然后猛地从沙地里钻了出来,准备将那个吸引并激怒了它的东西一口吞下——或许这就是这些瞎眼沙漠巨兽的本能吧。
沙虫从沙地里猛然窜起,露出一张足以吞下一艘宇宙飞船的血盆大口。它越升越高,嘴也越张越大,那灵活的颚部像花瓣一样张开。刹那间,它一口吞下了那沙槌以及周围埋着的所有炸药。它那水晶般的牙齿闪闪发光,就像许许多多尖利的小棘刺,盘旋着从它那无底的食道里钻出来。
三百米之外的凯恩斯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个远古巨兽,那山脊一般隆起的脊背,还有那盔甲一般层层叠叠的褶皱,这些都能对它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让这个巨型生物在沙地之下自如游走。沙虫现在吞下了致命的诱饵,开始再一次沉入沙海之下。
拉班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恶魔般的狞笑,手里拿着一个小型的无线控制装置。一阵热风夹带着沙土拂过他的脸,让他的牙齿上沾满了沙粒。他随即按下了控制器的按钮。
远处爆发出一阵巨响,犹如滚滚沉雷,震得整个沙漠都颤动起来。沙海突然之间爆开,就像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雪崩,沙土四处溅落,形成了一个个指甲状的小沙丘。被沙虫吞掉的炸药在它的食道里依次爆炸了,将沙虫的食道从内部撕开,炸开了它的内脏,同时也撕裂了它皮肤上的盔甲。
当沙尘逐渐散去,凯恩斯看到了那只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怪物,平躺在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沙地上,就像一只搁浅的毛皮鲸。
“这玩意儿足有二百多米呢!”拉班对他的猎杀成果感到很满意,兴奋地喊道。
士兵们都在欢呼雀跃。拉班转过身,用力拍了一下凯恩斯的后背,力道大得差点儿把他的肩膀拍脱臼了。“你瞧,行星学家,战利品到手了。我要亲自把它带到杰第主星去。”
几乎没人注意到泰卡尔终于跑回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拖着疲惫的身子瘫倒在安全的岩石上。然后怀着复杂的情绪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远处沙地上,奄奄一息的巨兽。
沙虫停止最后的挣扎蠕动之后,拉班带头冲了上去。欣喜若狂的士兵们也都大喊着朝沙地跑了过去。凯恩斯急不可待地想要近距离观察这个神奇的沙虫标本,于是便马上沿着哈克南狩猎队开出的崎岖沙路,踉踉跄跄地跟了过去。
几分钟后,凯恩斯终于站在了这只巨大的古老沙虫身前。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但一脸敬畏。它的皮肤是鳞片状的,上面落满沙砾,厚厚的皮肤上覆着一层耐磨的老茧。然而在被炸药炸开的伤口之中,他看到了沙虫那粉红色的柔软皮肤。沙虫张开的嘴巴就像是一口竖井,上面一颗颗锋利的牙齿现在看起来像是水晶制成的匕首一般。
“这可是这个该死的星球上最可怕的生物啊!”拉班自鸣得意地宣布,“而我亲手杀死了它!”
士兵们仔细观瞧着,但谁也不敢凑上前去。凯恩斯不知道男爵的侄子打算怎么把这件战利品带回去。不过哈克南家族向来行事铺张,所以凯恩斯认为拉班肯定会找到办法的。
这位行星学家转过身来,看到精疲力尽的泰卡尔已经步履蹒跚地慢慢走了过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银光,就好似燃烧的火光。也许是因为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现在又看到弗雷曼人的沙漠之神被哈克南人的炸药炸得气息奄奄,这个沙漠人的世界观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夏胡鲁啊。”他低声呢喃。然后转过头看向凯恩斯,似乎感觉他们俩算得上是同类人,“这可是一只年代久远的沙虫啊,是最古老的沙虫之一。”
凯恩斯走上前去,看着沙虫那硬壳一般的皮肤,又看了看它身体的各个部分,心里思索着该如何着手对这个标本进行解剖和分析。当然拉班应该不会反对吧?要实在不行的话,他就亮出自己钦差的身份,让这家伙明白这是皇帝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得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