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战乱之中我真的很想你,想跟你说话,这时我脑海中又断断续续闪现出罗格说话的片段。而在一片废墟里我似乎看到了罗格模糊的影子,就像一个幻觉似的。他正用年老沙哑的声音跟我说着话,像是在告诉我什么,比如我需要什么部件,怎么把那些零件组装在一起。是他给了我灵感和启发。”
“有趣。”领航员的声音平淡而毫无感情。
他的兄弟变得没有感情且毫无同情心,这令克泰尔感到十分不安。他试图询问德默尔在宇航公会过得如何,但他的孪生兄弟对这些问题显得很没有耐心,说他不能泄露宇航公会的秘密。即使对自己的兄弟也不行。他只愿意告诉克泰尔,他穿越折叠空间的感觉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什么时候再通话呢?”克泰尔问道。他感觉到仪器已经开始发烫,这个信号十分危险,说明它随时可能坏掉。他必须赶紧把机器关上。而德默尔则因为痛苦而发出了模糊的呻吟声,但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不过,虽然克泰尔知道他的兄弟不舒服,但他仍想跟对方说再见,即使德默尔不再会想跟他告别了,他也依然想这么做,因为毕竟他还是个人类。“那先说到这儿吧,再见了,我会想念你的。”他终于说出了那句他很早以前就想说的话,心里的痛苦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只是不知怎地,他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兄弟是否还像以前那样了解他。
克泰尔怀着内疚之心,切断了通信连接。然后坐在地上,默默无声,内心波澜起伏,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不知所措:他很高兴又和他的孪生兄弟说上话了,但同时又对德默尔游移不定的反应而感到难过。他的兄弟到底改变了多少?
德默尔本该对母亲的死和伊克斯的不幸遭遇表现出关切之情的。但是宇航公会领航员的身份却影响着全人类。所以身为领航员,不是应该更关心人类,更愿意去保护人类吗?
但这个年轻的领航员却似乎切断了与人类所有的联系,斩断了所有沟通的桥梁。德默尔的做法是宇航公会处世哲学的恰当反映,还是他由于对自己及其新能力太过沉迷而变成了一个高傲冷漠的自大狂?他有必要这样吗?难道德默尔已经断绝了与他人性有关的一切联系吗?然而现在一切都无从知晓。
克泰尔感到仿佛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兄弟。
克泰尔拿掉了自己身上的生物中微子机触点。这种机器能暂时扩展他的精神力量,开阔他的思维能力,从而使他能够与远处的交叉点进行交流。突然一阵眩晕之后,他又回到了那个被屏蔽场保护起来的匿身处,躺在狭窄的小床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无限的宇宙,猜想着他的孪生兄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似乎那些触点还有些奇怪的残留,在他身上形成一种精神扩张的反作用。
德默尔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水下说话,透过层层过滤才能听清。现在,克泰尔越想,那些话里的隐含意思就越显现出来——微妙而精炼。整个晚上他都在他那与世隔绝的隐蔽所里辗转反侧,各种想法在他脑子里来回翻腾,就像被魔鬼附了身一样。这一次的通信连接在他的大脑里激起了意想不到的火花,引起了一种惊人的反应。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克泰尔都一直没有离开避难屋,利用那个只是雏形的装置使他的思维集中,让自己处于一种强迫性的清晰状态,独自沉浸在他那被强化的记忆里。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他和德默尔的对话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重复,印象也越来越清晰,那些语句和其中的隐含意思就像花瓣一样在脑海中绽放……仿佛他穿越了自己的思维和记忆的折叠空间。德默尔的话中那些微妙的含义越来越清晰显明,起初克泰尔并没有发现话里暗藏的玄机。但这只能使他对他兄弟的改变略知一二而已。
他觉得很兴奋,也很害怕。
最终不知过了多少天,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到处都是食品和饮料的包装袋,房间里一片狼藉。他照了照镜子,惊讶地发现自己长出了一脸粗糙浓密的深棕色胡子。他两眼布满血丝,头发也乱蓬蓬的。克泰尔几乎都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凯莉娅·维尔纽斯现在看到他的话,一定会惊恐或轻蔑地向后退,然后把他扔到城市下层跟次人们一起干活儿。然而在伊克斯遭遇劫难,美丽的地下城惨遭荼毒之后,他对伯爵女儿那充满稚气的迷恋似乎变得不那么强烈了。克泰尔失去了很多,而这只是其中最小的损失。
而且他确信今后他还将面临更为艰巨的挑战。
不过在他梳头洗脸并把避难屋收拾干净之前,他得开始准备与他兄弟的下一次联系了。
* * *
感知主宰宇宙。
——贝尼·杰瑟里特格言
一架机器人自动驾驶的穿梭机离开了远航机所在的老金星系运行轨道,驶向瓦拉赫九号星,并向该星球传送正确的安全码,以通过姐妹会的主防御系统。这里是贝尼·杰瑟里特的大本营,但在穿梭于帝国众多星球之间漫长而迂回的航线中,这里只不过是不起眼的一个站点。
盖乌斯·海伦·莫希亚姆那浓密的头发开始渐渐变得灰白。随着年龄增长,她的身体也开始显现衰老的迹象来。她觉得几个月来,在完成了其他的任务之后,还是回到家里更好。如果把贝尼·杰瑟里特的宏大计划比喻成一条织毯的话,那么每个姐妹被派遣的每项任务都是织毯上的一条织线。没有一个姐妹知道这条织毯的全貌,也不了解由哪些人去编织哪些部分,但不管怎样,莫希亚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随着她孕期的增长,姐妹会召她回家了,留在圣母学校,直到她生下那个备受期盼的女儿。只有魁萨茨圣母阿妮鲁尔了解莫希亚姆对整个育种计划的真正价值,知道她现在所怀的这个孩子是决定未来一切的关键。但即使在阿妮鲁尔的其他记忆中,那些随时能够提出各种建议的耳语者们也故意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缄默。
这架宇航公会的穿梭机上只载着她一个人。这种机器人自动驾驶的穿梭机是由李芝家族建造的,圣战的硝烟虽已散去,但人们仍惊魂未定,心有余悸。怀着对圣战的恐惧,他们刻意制造出一种外观笨重,外表由铁板覆盖的机械。它既不模仿人类的思维,外观也没一点儿人类的影子……或者说只是为了复杂而复杂。
机器人驾驶员将乘客和物资从一艘巨大的飞船里运送到某个行星的地表,然后再原路返回,周而复始,始终重复着同样的任务。它的功能比较单一,缺乏足够的程序灵活性,所以如果遇到空中交通拥堵或者天气条件恶劣等情况,便无法自行处理。机器人驾驶员只能按照设定程序驾驶穿梭机进行往返,即从远航机飞到行星表面,然后再从行星表面回到远航机……
莫希亚姆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回想她对男爵实施的绝妙报复。虽然已过去好几个月,但毫无疑问男爵没起半点疑心,不过贝尼·杰瑟里特为了让仇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可以等上很长时间。几年以后,当他看到那备受珍视的身体因疾病而日益虚弱和浮肿时,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定会捶胸顿足,甚至可能轻生。
莫希亚姆的报复也是出于一时冲动,但男爵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痛恨,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的。就算大圣母哈里什卡也不会允许哈克南家族逍遥法外,所以莫希亚姆认为她这种自发的想法是很恰当的。这将给姐妹会节省很多时间,也省去很多麻烦。
穿梭机下降进入云层,莫希亚姆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完美无缺,因为男爵已经不能再被他们所用了。但如果还不行的话,姐妹会总会有其他的选择和计划。毕竟她们有很多不同的育种计划。
莫希亚姆觉得自己只是某个神秘基因计划的一个人选而已。她知道其他一些候选人的名字,但并不是所有候选人的名字她都知道。另外,她也知道姐妹会不希望在同一个计划中,让多个姐妹同时怀孕,因为她们担心这样做会搅乱配对指数。不过莫希亚姆确实想知道,为什么她在第一次失败后会被再次选中。她的上级没有向她作任何解释。而其他记忆里的声音也没有给出任何建议或忠告。
这些细节重要吗?莫希亚姆不禁自问。姐妹会需要的那个女儿此刻正孕育在我的子宫里。这个孩子的成功降生将会提高她在姐妹会的地位,甚至当她年老之后,可能会让她最终被选为大圣母……这一切都取决于这个女儿到底有多重要。
不过她觉得这个女孩的确至关重要。
莫希亚姆坐在机器人自动驾驶穿梭机里,突然感到航行出现了异常。她从狭窄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到瓦拉赫九号星的地平线在倾斜,飞船翻转过来,失去了控制,一头向下扎去。座位周围的安全屏蔽场闪着陌生而又令人不安的黄光。机器原本平稳的嗡嗡声,此时突然变成了刺耳的尖叫,回荡在船舱,震得她耳朵生疼。
在她前面的控制板上,无数灯光疯狂地闪烁。机器人的动作因为机身的颠簸而颤抖。莫希亚姆接受过如何处理危机的训练,此时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她知道这种穿梭机偶尔会出现故障——虽然从数据上看似乎不大可能——但由于机器人驾驶员缺乏思考和反应能力,因而危险会加剧。当危机的确发生时——莫希亚姆觉得自己此时正处于其中——发生灾难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穿梭机垂直坠落,机身剧烈颠簸。一块块碎步似的云朵拍打舷窗。机器人驾驶员依然按照设定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操作,不会尝试新的办法。引擎突然闪了一下光,然后熄火了。
不可以,莫希亚姆心想。千万不要啊,我还怀着孩子呢。她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自己能挺过这一关,她的孩子定会健健康康地成为姐妹会最需要的人之一。
但恐惧却向她袭来,她开始瑟瑟发抖。宇航公会的领航员们,比如这架穿梭机上方那架远航机上就有一位,他们会利用高阶空间计算法看到未来,使他们能够驾驶飞船安全地穿过充满危险的折叠空间。难道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被宇航公会发现了?他们害怕了吗?
穿梭机继续坠落,冲向灾难和死亡。与此同时,莫希亚姆一刻不停地思考着,一系列可能性在她脑海中翻滚。她周围的安全屏蔽场逐渐扩展,闪烁着越来越黄的光。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屏蔽场,眼看就快要从里面冲出来了。她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强烈地渴望着能活下来,期盼她那未出生的孩子平安无事——这种渴望和关切超越了狭隘的母爱,背后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
她不知道自己怀疑是不是完全错了。在这背后是否有某种她或她的姐妹们想象不到的更强大的力量呢?难道贝尼·杰瑟里特是在通过育种计划而扮演着上帝的角色吗?撇开姐妹会对宗教的怀疑和愤世嫉俗,难道神真的存在吗?
这笑话也太残酷了吧。
她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便是畸形,而如今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将随莫希亚姆一起,难逃一死……这一切似乎另有蹊跷。但如果真有什么阴谋的话,是谁——或者是什么——在背后搞鬼呢?贝尼·杰瑟里特绝不相信什么巧合。
“‘我不能恐惧,’”她闭着眼睛吟诵着,“‘因为恐惧扼杀心智。恐惧是带来彻底毁灭的小死神。我要直面我的恐惧。我要任由恐惧掠过我身,穿过我心。当恐惧临过,我要用心中之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到之处,必如风过无痕,唯我留存。’”
这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迎恐祷文》,由古代的一位姐妹撰写并代代相传。
莫希亚姆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
穿梭机暂时停止不动了,她座位旁的舷窗正好对着星球表面。引擎再次熄火。她看到陆地上一个庞然大物正渐渐逼近,她认出了那是庞大的圣母学校建筑群——一座迷宫般的白色灰泥建筑群落,屋顶是褐土制成的瓦片。
难道是穿梭机被人做了手脚,携带可怕的炸弹装置,佯装失控,撞向学校主楼?随着一声巨响,姐妹会的核心便会荡然无存了。
莫希亚姆在安全屏蔽场里挣扎,却无法挣脱。穿梭机改变了航向,地面从视野中消失。舷窗向上倾斜,露出了大气层边缘蓝白色的太阳。
这时,她的安全屏蔽场渐渐透明,莫希亚姆意识到穿梭机已经恢复了平稳。引擎再次开启,机器运转正常。在前一节机舱里,机器人驾驶员正熟练地操作飞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不过肯定是它内部的某个应急程序起了作用。
穿梭机平稳降落在大广场前面的空地上,莫希亚姆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冲到舱门边,打算赶紧逃到离她最近的建筑物里躲避危险……但她停下了脚步,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出机舱。作为一名圣母,她必须保持仪态端庄。
当她走下舷梯时,众姐妹和侍从们都围过来护住她。大圣母命令扣留穿梭机,并进行全面检修和调查,寻找证据,确认是被人蓄意破坏还是只是单纯的机械故障。然而高空中的远航机却粗暴无礼地传来一个无线电信号,命令穿梭机飞回,而她们也没能阻止这道命令。
圣母阿妮鲁尔·萨朵·童金站在那里等着向莫希亚姆问候致意。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母鹿一样的脸庞配上短短的铜褐色头发,让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虽然大圣母经常表现出对阿妮鲁尔的尊重和听从,但莫希亚姆却从没觉得阿妮鲁尔有多重要。两个女人互相点了点头。
莫希亚姆在众姐妹的簇拥下,被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大楼里,一大批全副武装的女卫兵站岗执勤,把她严密保护了起来。在这里她将会得到姐妹会的悉心照料,直到孩子出生。
“你不用再出门远行了,莫希亚姆,”大圣母哈里什卡对她说道,“你必须安全地待在这里,直到你的女儿降生为止。”
* * *
内心胆怯的人啊,要坚强不要惧怕。看呐,你们的神必来报仇,他必来把你从崇拜机器的人手中拯救出来。
——《奥兰治天主圣经》
在帝国皇宫的后宫里,按摩机正在拍打和揉捏妃子们赤裸的肌肤,用香料精油爱抚皇帝妃嫔们的丰盈玉体。这种复杂的身体保养设备可以提取皮下脂肪,改善肌肉张力,使腹部和下巴紧绷,并且可以进行微型注射,让皮肤柔嫩细腻。每一个细节都迎合了老埃尔鲁德的喜好,只不过如今的他对于这些已经不再那么感兴趣了。这四个女人是皇宫里最年长的妃子,其中格蕾拉·卡丽年已七旬,但她的身材却像是个只有她一半年龄的女人。部分原因是她经常食用香料,使自己容貌和体形始终保持年轻。
晨光透过厚厚的装甲合成玻璃照射进来,染上了一层淡琥珀色。格蕾拉的按摩结束后,机器用一条温暖的卡森毛浴巾把她裹起来,并在她的脸上放了一块浸过桉树和杜松汁的清凉薄巾。她刚才躺着的床变成了一张带有弹性感知功能的椅子,完美地贴合她的身体,坐上去非常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