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现在这样动荡的时期。
为了御寒,他把自己裹在一件绿色卡尼达羊毛镶边的厚袍子里。他的妻子站在他身后的卧室里,像以往一样,每当他们吵架之后她总是屏住呼吸。表面的平静只是虚有其表。见保卢斯没有反对,海伦娜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凝视着他们的星球。她的双眼略显疲惫,看上去很受伤,但并未被说服。他会抱着她,而她也会和他温存一番,然后再次试着提出这个问题。她仍然坚持认为保卢斯的做法会使厄崔迪家族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阳台下面传来了叫喊声、隐隐的笑声和运动的声音。公爵低下头俯视下面被屏蔽场保护着的庭院,高兴地看到他的儿子雷托已经和被流放的伊克斯王子一起训练了。他们两个都带着屏蔽场。在清晨橘色的晨光中,屏蔽场嗡嗡作响,忽明忽暗。两个年轻人左手拿着钝刃的电击匕首,右手拿着训练用剑,正在进行比武。
他们回到卡拉丹已经几个星期了,隆博在从伊克斯逃跑时所受的脑震荡很快便康复了。新鲜的空气和适当的训练有助于他的身体恢复,也能让他的肌肉更结实,肤色更健康。但是这个敦实的年轻人的心态和情绪还需要更长一段时间才能治愈。他似乎仍然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感到茫然无措。
两个人绕着圈子,互相躲闪、劈砍,试图判断他们需要以多快的速度刺向对方,才能不让刀刃被屏蔽场偏转掉。他们向对方发起挑战,猛扑过去,采取了一连串的进攻,但都无法突破对方的防御。刀锋在闪闪发光的屏蔽场上反弹跳跃,叮当作响。
“这两个孩子练了一个小时了,还这么生龙活虎。”海伦娜揉着红肿的眼睛说。这话没什么不妥,所以不会引起任何反驳。她又轻轻走近了半步,说道:“隆博都瘦了。”
老公爵望着海伦娜,发现她的那如瓷器一样洁白光嫩的脸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乌黑的头发上也出现了几缕白发。“这是训练的最佳时间,能让他们一整天血液流动都通畅。雷托小时候我就教他这么做了。”
从遥远的海面上,他听到了礁石浮标的叮当声,还有渔船行驶时的嘟嘟声。这是一种当地的柳木船,船身是防水的。他看到更远处一艘拖网渔船上闪着一盏朦胧的雾灯,穿过薄雾,划破低洼的岸边水道,正在收获海葵。
“是啊……男孩子们在锻炼呢,”海伦娜说,“但你看见凯莉娅也坐在那儿了吗?你觉得她为什么起这么早呢?”她疑惑而轻快的语气引起了公爵的注意。
公爵低下头,第一次留心观察维尔纽斯家可爱的女儿。凯莉娅懒洋洋地躺在光洁的珊瑚长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优雅地吃着水果拼盘。长椅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奥兰治天主圣经》——那是海伦娜送给她的礼物——但她却没有在读。
保卢斯疑惑不解,捋着胡子说:“这姑娘总是起得这么早吗?我估计她还没完全适应卡拉丹的生活。”
海伦娜看到雷托怒气冲冲地用电击匕首刺向隆博的屏蔽场,匕首一下子刺穿屏蔽场,电击了伊克斯王子一下。隆博大叫一声,然后轻笑着后退了几步。雷托举起他的训练用剑,仿佛在宣告自己的胜利。他朝凯莉娅眨了眨灰色的眼睛,然后用剑尖抵着前额,行了个礼。
“你从来没注意你儿子看她的眼神吧,保卢斯?”海伦娜语气严肃,透着不悦。
“没有,我没怎么留意。”老公爵看着雷托,又看向那个年轻的女孩。在他的心目中,多米尼克·维尔纽斯的女儿凯莉娅还只是个孩子。他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也许他那迟钝的老脑筋还没有意识到她早就已经长大了。雷托也是。
想到这里,保卢斯说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就是这么血气方刚。我要跟杜菲谈谈。我们该给他找几个合适的姑娘了。”
“就像你的那些情妇?”海伦娜转身背对着自己的丈夫,看上去很难过。
“这没什么不对。”他心里暗自祈祷她不要再谈那个话题,“只要别陷进去就行啊。”
跟帝国里其他家族的首领一样,保卢斯也有自己的风流韵事。他和李芝家族的女儿海伦娜结婚,是经过两个家族的慎重考虑和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完全出于政治原因而安排的。他也尽了自己的努力,有段时间里他还是很爱她的——她对他来说是一个真正的惊喜。但后来,海伦娜渐渐疏远了他,沉迷于宗教,不再拥有梦想而变得十分现实。
最终,保卢斯还是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回到了他的那些情妇身边,对她们十分宠爱,自得其乐,并且十分谨慎小心,不让她们怀上他的孩子。他从来没说过这些,但海伦娜十分清楚。她一直都知道。
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不陷进去?”海伦娜探出阳台,想更清楚地看看凯莉娅,“恐怕雷托对这个女孩动了心,爱上她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别送他去伊克斯的。”
“那不是爱。”保卢斯假装在看着下面的剑盾对决,说道。孩子们精力十足,但仍缺乏技巧。他们还需要提高技艺,精益求精。即使是最笨拙的哈克南卫兵也能扑上来,眨眼工夫就把他们两人干掉。
“你确定吗?”海伦娜担心地问道,“这可关系重大啊。雷托是厄崔迪家族的继承人,是公爵之子。他必须慎重地考量和选择自己约会的对象。他得跟我们商量,衡量利弊,争取到最大的——”
“这我知道。”保卢斯喃喃地说。
“是啊,你太知道了,”他妻子的声音变得冷漠而尖刻,“也许给他找个标致的丫头也不是个坏主意,至少能让他离凯莉娅远点儿。”
阳台下面,年轻的女孩正在啃水果,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雷托,并被他意外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隆博撞了他一下,两个人的屏蔽场相互碰撞,迸出火花。但当雷托回过头对凯莉娅还以微笑时,凯莉娅却马上故作冷漠地看向自己的早餐盘。
海伦娜一眼就看穿她是在欲擒故纵,就像击剑一样花样百出:“看到他们俩看对方的眼神了吗?”
老公爵遗憾地摇了摇头说:“要在以前,维尔纽斯家的女儿也许还真是雷托最佳的婚配对象呢。”
当他得知自己的好友多米尼克·维尔纽斯受到帝国通缉时,他感到十分难过。埃尔鲁德皇帝似乎失去了理智,不只给维尔纽斯安上了叛变的罪名,还打上了流亡者的烙印。多米尼克伯爵和珊多夫人一直没有给卡拉丹送过信儿,但保卢斯希望他们还活着。但对于那些一心追求财富的野心者来说,他们两人都是追杀目标。
厄崔迪家族冒着极大的风险,接受了这两个孩子来到卡拉丹避难。多米尼克·维尔纽斯找遍了他在兰兹拉德联合会各家族所剩不多的几个愿意伸出援手的朋友,最终确认了这两个年轻流亡者将受到保护,但前提是他们不再要求和盼望重获其家族头衔。
“我永远不会同意我们的儿子和……和她结婚的,”海伦娜说,“当你在斗牛场或是游行队伍里昂首阔步时,我却时刻注意脚下。维尔纽斯家族从多年以前就已经失宠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可你就是不听。”
保卢斯语气温和地说:“啊,海伦娜,你们李芝家族向来持有的偏见影响了你的判断,让你无法公平地看待伊克斯。确实,一直以来维尔纽斯都是你们家族的对手,他们在贸易战争中彻底打败了你们。”尽管他们意见不一致,但公爵还是尽力地对这个家族的公爵夫人表示出应有的尊重,即使是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
“显然,神的愤怒降在了伊克斯,”她指出,“这一点你不能否认。你不应该留下隆博和凯莉娅,得把他们送走,或者干脆杀了他们——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仁慈。”
保卢斯公爵怒火中烧。他就知道她说着说着就得重提这个话题。“海伦娜!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也太过分了,真没想到这话竟然从你嘴里说出来。”
“为什么?他们的家族因为违反圣战禁令而自取灭亡。维尔纽斯家族以他们的傲慢嘲弄神,这一点明眼人都瞧得见。在雷托去伊克斯之前我就苦口婆心地警告过你,”海伦娜抓住他衣袍的边缘,激动得颤抖,想据理力争,“难道人类还没吸取教训吗?想想我们经历过的那些恐怖的奴役岁月,人类几乎惨遭灭绝。所以我们绝不能再次偏离正路。‘汝等不得创造——’”
“不用给我引经据典。”保卢斯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当海伦娜陷入她那顽固而狂热的心绪时,任何反驳都无法令她醒悟。
“你听一听,读一读就行,”海伦娜恳求道,“我可以给你看圣经里的段落——”
“多米尼克·维尔纽斯是我的朋友,海伦娜,”保卢斯说,“厄崔迪家族将会跟朋友荣辱与共。隆博和凯莉娅也是卡拉丹城堡里我的客人,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
海伦娜立刻转身回到卧室里了,消失不见。但保卢斯清楚她以后还会再找机会,想方设法说服他。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保卢斯抓住阳台的栏杆,低头继续看着孩子们训练。他们的训练更像是一场打斗,雷托和隆博互相打闹嬉戏,追跑打斗,消耗各自的体力。
尽管海伦娜总是自以为是,但她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他的做法无疑是给他们家族的宿敌,也就是哈克南家族打开了一个豁口,让他们有机会趁虚而入,借此打击和摧毁厄崔迪家族。敌人的智囊团甚至可能已经开始研究怎么搞垮他们了。如果维尔纽斯家族的确违反了芭特勒圣战戒律的话,厄崔迪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很可能被判有罪。
但是木已成舟,保卢斯已经接受了挑战。不过,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儿子平安无事,不会祸及其身。
两个孩子继续在下面打闹,但老公爵知道隆博一心渴望复仇,对那些把他们从家族封地赶出去的无耻敌人进行反击。然而要做到这一点,两个年轻人都需要接受训练——不只是如何使用武器单打独斗,还要学习如何领导人民,以及何为政治统治。
公爵冷峻地一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隆博和凯莉娅已经在他的庇护之下。他曾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安全,是对多米尼克·维尔纽斯发的血誓。他必须尽可能地给他们创造最好的机会。
他要把隆博和雷托送到暗杀大师杜菲·哈瓦特那里。
门泰特武士像铁柱子一样站得笔直,怒视着他的两个新学生。他们站在卡拉丹城堡以北几公里处的一座荒凉的海边悬崖上。海风拍打着光滑的岩石,呼啸着往上卷席,一丛丛蒲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灰色的海鸥在头顶盘旋,尖叫着在布满礁石的海滩上寻找食物。矮小的柏树像驼背的老人一样蜷缩在一起,被强劲的海风吹弯了腰。
雷托不知道杜菲·哈瓦特有多大年纪了。保卢斯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就接受过这位门泰特的训练。而现在这位暗杀大师也一直在用蛮力击退任何衰老的迹象。他的皮肤粗糙坚韧,这是在跟随厄崔迪家族参加了多次战役、经受了无数星球严酷环境考验后的结果,无论酷热还是严寒,无论是凛冽的风暴,还是外太空的严苛,他都能抵御和适应。
杜菲·哈瓦特默默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他穿着磨损的皮革护胸,双臂交叉环抱胸前。他的眼睛就是武器,他的沉默就是利剑,那张不苟言笑的嘴唇被纱芙果汁染成了深红的蔓越莓色。
雷托站在自己的朋友身旁,焦躁不安。他的手指冻得直发抖,真希望能有副手套给他戴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训练呢?他和隆博面面相觑,心急地等待着。
“我说,看着我!”哈瓦特喝令道,“在你俩交换那可爱的小眼神时,我就能直接过去把你俩生吞活剥了。”他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迈了一步。
雷托和隆博身穿锦衣华服,看上去舒适又高贵。海风吹着他们斗篷的衣角,啪啪作响。雷托披着一件镶黑边的亮祖母绿色丝绸斗篷,而伊克斯王子则穿着一件他引以为傲的代表维尔纽斯家族的紫铜色斗篷。但站在高耸的山崖上,隆博还是明显有些不安。“这里……也太开阔了吧。”他自言自语道。
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之后,哈瓦特抬起下巴,准备开始了:“先把你们那可笑的斗篷给我脱掉。”
雷托伸手去解他脖子上的斗篷扣环,但隆博却犹豫了一下。就在眨眼间,哈瓦特拔出了他的短剑挥向王子,把他脖子上系的细绳割断了,刀刃距离他的颈静脉只差毫厘。那紫铜相间的斗篷一下子卷入风中,像一面丢了的旗子一样从悬崖飘走了。随后就像风筝似的飘落到悬崖下面翻腾的水面。
“嘿!”隆博喊道,“你怎么——”
哈瓦特毫不理会隆博愤怒的抗议:“你们来这里是学习武器训练的。为什么要穿着兰兹拉德舞会或是皇家宴会的衣服呢?”这位门泰特哼了一声,然后顺风吐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战斗是件肮脏的事,除非你想把武器藏在披风里,否则穿着那玩意儿是很蠢的。就像把你自己的裹尸布披在肩上一样。”
雷托手里仍然拿着自己的绿色斗篷。哈瓦特向前探出身子,抓住衣角的一端,“啪”地一声把斗篷扯走了——转瞬间就抓住了雷托的右手,也就是出拳的那只手。哈瓦特猛地一拉,同时伸出一只脚钩住雷托的脚踝,雷托一下子被按倒在地。
他顿时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在一旁的隆博则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的朋友,然后又极力把笑意收了回去。
哈瓦特把披风扬起,抛向空中。只见那披风也被海风吹起,跟隆博那件一样飘向了山崖下的海面。“任何东西都能作为武器,”他说,“你们带着剑,我看见你们身侧还别着匕首,另外你们还有屏蔽场。但所有这些都是明面儿上的武器。”
“然而,你们还应该给自己藏一些暗器,比如针、击昏器、毒刺什么的。当你们的敌人只能看到明面上的武器时”——说着哈瓦特拿起一把长长的训练用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你们就可以把它当作诱饵,然后用更致命的东西去攻击敌人了。”
雷托站直身子,掸去身上的灰尘和石砾说道:“可是,师父,使用暗器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岂不是违反了——”
哈瓦特在雷托面前打了个响指,听起来就像一声枪响。“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说暗杀。”这位门泰特粗糙的皮肤变得更加通红,似乎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愤怒,“你是想在女人面前炫耀,还是想消灭你的敌人呢?这可不是游戏。”
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盯着隆博,目不转睛,看到年轻人心里发毛,向后退了半步。“听说如果你擅自离开卡拉丹的庇护所,皇帝就会悬赏捉拿你,王子殿下。你现在是流亡的维尔纽斯家族之子。你的生活肯定会动荡不安,而你也永远不知道死神会何时降临,所以你必须时刻做好准备。宫廷的阴谋和政治有自己的规则,但通常这些规则并不是所有搞政治的人都能搞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