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可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大人。”
隆博勃然大怒,咆哮着命令下属给他武器。一名警卫无奈之下只得打开了车厢下面的一个柜子,拿出了两把箭弹手枪和两条屏蔽场腰带,递给两位王子。
雷托二话不说,立刻戴上了屏蔽场腰带,按下了测试按钮,确认防护功能完好。箭弹手枪拿在手里时,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冰冷。他检查了致命箭弹的弹夹,然后从警卫那里又拿了两包箭弹,把它们统统塞进屏蔽场腰带的隔层里。
伴随着隆隆的轰鸣声,逃生舱驶进了一条又长又漆黑的隧道里。雷托看到前面出现了一道亮光,光线越来越亮,光圈也越来越大。他想起了父亲对他说过的关于特莱拉的事情:“他们致力于摧毁一切类似思维机器的东西。”伊克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的目标。
前面的亮光照在他们身上,光线亮得刺眼,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们一头冲进了那片炫目的亮光之中。
* * *
群体之中的宗教和律法必须是统一的。任何的不服从行为都必须被判定为是一种罪,需要受到宗教的惩罚。这样将会带来双重的益处,即群体将更加服从并获得更大的勇气。因此我们不能过多地依靠个人的勇气,而是要依靠全体民众的勇气。
——帕多特·凯恩斯在穴地集会演讲时的致辞
帕多特·凯恩斯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命运已被判定。此时的他正在忠实的同伴欧姆恩和图洛克的陪同下,在穴地隧道里散步。他们三个人前去探望正在家里休息和养伤的斯第尔格。
一看到有客人前来探访,瘦削的斯第尔格立刻就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虽然他伤得很重,几乎要了他的命,但这个年轻的弗雷曼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几乎完全康复了。“我欠了你生命的水债,行星学家。”他说着,然后非常严肃地往洞穴的地板上吐了口唾沫。
凯恩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才恍然大悟。他清楚水对这些人的重要性,尤其是人体内那宝贵的水分。所以对斯第尔格来说,一滴唾液,便是自己给予对方的莫大尊敬和感恩。“我……感谢你的水,斯第尔格,”凯恩斯勉强笑了笑,说道,“不过剩下的水,你还是先自己留着吧。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弗丽思,斯第尔格那位文静的妹妹,一直守在年轻人的床边,总是忙个不停。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总是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不停地找事情做。她久久地凝视凯恩斯,仿佛在打量他,但她的表情却又难以捉摸,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最后,她悄悄地溜出去,拿来了更多的药膏,好让她的哥哥伤口恢复得更快。
从斯第尔格这里离开后,凯恩斯继续沿着狭窄的穴地通道而行,好奇的人们聚集在他身后,听着他说话。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这位身材高大、一脸胡茬的行星学家仍然是一个新鲜而有趣的人物。他那些富有远见的疯话听起来荒谬可笑,完全是不着边际的幻想,但不管怎样,就连穴地里的孩子们也被其吸引了,都跟随在这个陌生人的身后。
当他演讲的时候,周围总是围着一群一脸困惑但又窃窃私语的人们,他们随着凯恩斯的手,抬头凝视穴地的屋顶,仿佛能从那里看到开阔的天空。虽然这些弗雷曼人都很努力了,但他们还是想象不出沙漠之上,会出现乌云压顶、大雨倾盆的景象。空荡荡的天空竟然能落下水珠?这也太胡扯了吧!
一些孩子一想到沙丘会下雨,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凯恩斯依然继续讲,向大家解释他将如何一步步把空气中最微小的水蒸气收集起来。他会在黑夜里收集每一滴露珠,并按照所需要的方式,一点点扭转厄拉科斯的气候,为创造一个崭新又充满生机的生态系统铺平道路。
“你们必须从工程学的角度来思考这个世界。”凯恩斯用专家的语气说道。他很高兴能有这么一大群聚精会神听他演讲的听众,虽然他不确定他们究竟能听懂多少。“从整体上看,一颗星球仅仅是能量的体现,就像一台受太阳驱动的机器,”他降低音量,低头对一个大眼睛的年轻女孩说道,“它需要按照我们的需求被重新改造。我们这些生活在沙丘上的人,是有能力做到的……但我们真的有决心、毅力和动力吗?”
他把目光转向其他人:“这就要看我们的了。”
到现在为止,凯恩斯的大部分演讲,欧姆和图洛克都听过。起初他们对凯恩斯的想法和理念嗤之以鼻,但最终他们还是渐渐理解了他所说的话。如今的他们,越听就越觉得他的话里充满无限奔放的热情和光明磊落的诚实,也越来越相信他所说的话。为什么不能有梦想呢?从那些听众脸上的表情,他们能够看出,其他的弗雷曼人也开始相信这颗星球所能拥有的各种可能了。
穴地的长老们则认为这些相信了凯恩斯的话,改变自己想法的人属于过分乐观,过于轻信别人了。但凯恩斯却毫不气馁,继续传播他的思想,哪怕在人们眼里他是异想天开。
穴地的耐布海纳尔表情严肃,眯起他唯一的那只眼睛,递出那把仍在剑鞘里神圣无比的晶牙匕。一名强壮的勇士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来,接过那把匕首。
耐布庄严肃穆地吟诵着充满仪式性的词句。“列特家族中的长子乌列特,你被我们所拣选,为了穴地的利益而执行此项任务。你在与哈克南人的战斗中多次得胜,证明了你的强大。你是我们穴地最出色的沙虫骑手,也是弗雷曼人中最伟大的战士之一。”
乌列特是个中年人,五官粗犷,他听完耐布的话,深深鞠了一躬。他的双手仍然平伸,镇定自若,没有丝毫退缩。虽然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但心中仍隐忍着一丝敬畏。
“拿着这把神圣的晶牙匕,乌列特。”海纳尔握住雕花的刀柄,从剑鞘里拔出那把长长的乳白色匕首。晶牙匕是弗雷曼人的圣物,是由沙虫的水晶牙齿制成。这把特殊的匕首与它的主人命运相连,生死相随,它的主人死后,这把匕首就会自行溶解。
“你的匕首已经受过剧毒的生命之水的浸礼,得到了夏胡鲁的庇佑,”海纳尔继续说道,“按照我们的传统,这把神圣之剑出鞘,必要染血。”
乌列特拿起武器,突然感觉到自己重任在肩。他是个非常迷信的人,曾经在沙漠里见过无数沙虫,也曾经多次骑在它们身上。但他从不允许自己过多地去了解这种巨大的生物。因为他心里始终无法摆脱一个认知——这些沙虫便是伟大宇宙之主的化身。
“我绝不会辜负夏胡鲁的意愿。”乌列特接过了那把匕首,把它高举过头顶,有毒的刀尖朝着自己。
其他的长老们站在独眼的耐布身后,意志坚定。“带上两个司水员[51]跟着你,”海纳尔说,“把那个行星学家体内的水分收集起来,让他的水能为穴地所用。”
“也许我们应该取出那个行星学家体内的一部分水,种一棵灌木来纪念他。”阿利德说。但没一个人出来支持他的这个建议。
身材高大而勇猛的弗雷曼战士乌列特从石墙围成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并不惧怕这位行星学家,不过这个外来人一直热切地谈论着他那疯狂而又荒诞不经的计划,仿佛他是被神谕所指引一样。想到这里,这位刺客突然觉得后脊发冷,忍不住一阵战栗。
乌列特眯起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大步流星走过阴暗的通道,同时忙不迭地甩掉了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两名司水员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空瓶,准备收集凯恩斯的血液,还带着吸水布,用来吸取有可能溅洒在石头地板上的每一滴血。
那个行星学家并不难找,因为总有一大群人跟随着他。那些人的脸上有的充满敬畏之情,有的显出狐疑之色。凯恩斯要比所有人的身材都要高大,因此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他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通道上,边走边挥舞手臂,高谈阔论。众人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偶尔会有人向他提问,但大多时候都是在认真地聆听。
“人类的问题,不在于有多少人能在这个体系中生存下来,”当乌列特手握匕首,面色沉重地悄悄逼近时,凯恩斯还在说话,“而在于那些生存下来的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
乌列特迈着坚定的脚步,穿过人群边缘,缓缓靠近。行星学家的听众们看到了悄然而至的刺客以及他手里握着的匕首。于是他们立刻闪到一旁,心照不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人表情失望,有些人则面露惧色。所有人都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这就是弗雷曼人的生存方式。
凯恩斯则完全没有察觉。他用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在这里,开阔的水源是有可能出现的,只要做出一些切实可行且细微的改变就能实现。只要你们帮我,就一定能将这梦想变成现实。想想看——在广阔的天地中,大家可以不用穿蒸馏服就能自由地出行。”他指向离他最近的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害羞地向后退。凯恩斯看着他们接着说道:“你们试着想象一下:空气中水分充足,你们再也不需要穿厚重的蒸馏服了。”
“你的意思是,沙丘里甚至会有池塘,而我们可以随时从池塘里舀水喝吗?”一名满腹狐疑的听众用讽刺的语气问道。
“就是这样。我在很多星球上都见过池塘,所以我们当然可以在沙丘开凿出池塘来。有了捕风器,你们就可以从空气中获取水分,并将其用于种植花草和灌木,以及任何可以将水分锁在细胞和根系里的植物。实际上,除了建造开阔的池塘外,我们甚至可以在果园里采摘鲜美多汁的水果。”
乌列特有些犹豫不决地向前迈步。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司水员则稍稍退后。因为目标被杀之后才用得上他们。
“什么水果呢?”一个女孩问道。
“哦,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凯恩斯回答,“但我们首先要调理好土壤条件和湿度。也许可以在岩石斜坡上种植一些葡萄。不知道厄拉齐恩葡萄酒会是什么味道……”他笑了笑,接着又说,“还有又大又圆的橘子。啊,我很喜欢吃橘子!小时候,我的父母在萨鲁撒·塞康达斯星种过一棵橘树。结出来的橘子表面有一层坚韧的外皮,但你把它剥开之后,会发现里面的果实是一瓣一瓣的,甜美多汁,那橙色别提有多鲜艳了,你们绝对想象不到。”
乌列特眼前只有一片血红色的薄雾。他的脑海中只有两个字:任务。那两个字就像熊熊的火焰一般在他的胸中燃烧,除此之外,视野中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穴地耐布海纳尔的命令在他脑袋里回响。他走进一片空旷的区域,人们都簇拥到了行星学家跟前,去听他那激情四射的演说。乌列特努力让自己不去听那些令人心动的梦想,不去想象凯恩斯所描绘出的景象。显然,这个人是个恶魔,是被派来扭曲人们思想的……
乌列特死死盯着前方,而凯恩斯则继续走在通道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位前来杀他的刺客。他挥舞手臂,又勾勒出一幅幅诱人的景象,辽阔的草原、纵横的河道、还有茂密的森林。他在众人的想象中,描绘出令人心驰神往的画作。这位行星学家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品尝到了沙丘里盛产出的美酒的香醇味道。
乌列特走到凯恩斯面前,举起了那把浸过毒液的晶牙匕。
正在演讲的凯恩斯突然注意到面前出现的这个陌生人,仿佛对他突然打断自己的演讲而感到十分生气,他眨了眨眼睛,简单地说了一句:“走开。”然后走过乌列特身边,继续向前走去。
“啊,森林!郁郁葱葱,一望无际,山丘、沼泽和宽阔的山谷里,皆是苍松翠柏,枝繁叶茂。在古老的年代里,沙子会侵蚀和破坏植物,但在崭新的沙丘之上,情况却恰恰相反:风会把种子吹到星球各处,越来越多的树木和其他植物会破土而出,像孩子们一样茁壮成长。”
刺客一下子愣住了,自己竟然这么随意地就他被打发走了。他竟然叫我“走开”。同时他也被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吓住了,如果他现在杀了此人,那么自此之后,弗雷曼人就会把他叫做“弗雷曼人梦想的毁灭者——乌列特”。
“不过,首先,我们必须在岩石上安装捕风器,”凯恩斯讲解道,“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系统,建造起来很容易。这种捕风器会收集空气中的水分,并将水分汇集到我们可以使用的地方。最终我们将会拥有巨大的地下集水池,容纳所有收集来的水。这是将水从星球上的水收集回星球表面的第一步。是的,我再说一遍,沙丘上曾经有自由流动的水源,我发现了许多这里有过的水源的迹象。”
乌列特惊愕地盯着手里的那把带毒的匕首,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一点儿也不怕他。“走开”。凯恩斯毅然决然地直面自己的死亡,径直从死神身边走过。这是神在指引他啊。
乌列特手持匕首,僵立不动,那个手无寸铁,没有任何保护的帝国特使似乎在嘲笑自己。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匕首刺进那个男人的脊背,让他当场毙命的。
但是现在动弹不得的却是刺客本人。
他看到了那个行星学家无比坚定的信心,仿佛受到了某位神祇的保护和庇佑。这个卓绝的男人对沙丘未来的卓识远见已经俘虏了这些族人的心。而弗雷曼人,世世代代过着艰苦的生活,无数的敌人将他们从一个星球驱赶到另一个星球,让他们流离失所,漂泊不定,所以他们的确需要一个梦想。
也许冥冥之中,上天终于派来了一位指引他们的人,一位先知。如果乌列特胆敢杀害神所派来的使者,杀死弗雷曼人长久以来苦苦等候的先知,那么他的灵魂定将受到永远的诅咒!
但他毕竟接受了穴地首领派给他的任务,也十分清楚晶牙匕不见血便不能收鞘。可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用匕首在那个人身上轻轻划一下,也会要了他的性命,因为刀刃上浸了毒,哪怕最轻微的划伤也会致命。
乌列特面临着两难的选择,那双握在刀柄上的手颤抖起来。
正在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地说着捕风器安装位置的凯恩斯,并没有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的听众们正看着他们族人当中最受尊敬的勇士,都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这时,乌列特口水直流。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象那些有人的画面,但是——就像在梦中一样——他仿佛看到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橘子,尝到了那甜美多汁的水果味道……一口咬下去,满口香甜的果汁,就像开阔的池塘里潺潺的流水一般。人人都将会拥有足够的水源。
乌列特举起匕首,准备出手,他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又退了一步。当他退到第三步时,凯恩斯说到了一望无际的小麦和黑麦稻田,覆盖了整个平原,另外每年春天的时候,天上还会下起蒙蒙细雨,滋润稻田。
这个刺客突然转过身来,神情恍惚,脑子里只回荡着神的使者对他说的那两个字:“走开。”